婆婆安葬后还不到一个月,有天夜里九点多钟的样子,陈兰把女儿哄睡后,脱了衣服正在擦洗身子,忽然听见窗户发出“砰砰”两声轻响。
“谁?”陈兰紧张地问。
窗外的声音消失了,她再没敢吱声,匆忙抓起衣服套在身上。就在这时,窗户又被拍响了。
“谁!”陈兰又问。
“是我,我来给你送样东西。”响起一个男人讨好的声音。
陈兰听出来是赵红卫,立刻明白自己现在孤儿寡母的,这无赖明摆着是想乘机欺负自己来的。就气愤地对着窗户骂道:“赶紧滚!”
“你急什么呀?哥哥知道你一个人日子不好过,这不给你带了肉嘛,快开门让哥哥进去!”赵红卫一副无赖的腔调说。
“拿着你的脏东西滚,再不滚我就喊人了!”
窗外的赵红卫看一时半会也没辙,时间长了弄不好还让人看见,不甘心地骂了句:我看你个臭娘们,嘴能硬到什么时候,就灰溜溜地走了。
外面重新恢复了安静,此刻的陈兰才发现自己才换的背心,后背已是一片汗湿。
她拖着两条面条一样的腿上了床,紧贴着女儿躺下了。心里的委屈和无助全部化作泪水,从眼角一颗颗滚落下来。
陈兰没有一丝睡意,她知道赵红卫现在大权在握,真要盯上自己,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己是有丈夫的呀,大不了就是回大西北,也比在这里受人欺负的强。
回军马场的手续,比陈兰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其中最大的干扰依旧是赵红卫。自那晚被陈兰拒之门外后,没待他想出更好的办法,陈兰就向街道组织提交了要求下放去军马场的申请。
理由很充分,为了更好地帮助丈夫改造思想,坚定扎根大西北的革命理想。原本街道组织打算把陈兰竖立成一个榜样,进而用这件事教育和影响那些为了躲避下乡上医院开假证明的人。
可材料一到赵红卫那里就被拦下了,他坚决不同意。林建国是下放改造,是犯了错误的人。对这样的人让家属也去,那成什么了?简直就是腐蚀改造意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于是,这件事就被搁下了。一直到第二年的初夏,林建国在上山拉石头时,被雷管炸伤住院后,军马场那边来了电报,陈兰才被批准来到丈夫身边。
陈兰带着女儿几经周折,来到军马场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三岁的林小米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场部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虽说已立夏,但在这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军马场,柳树的叶子才刚刚散开。雪花似的柳絮儿随着阵阵微风,轻盈地掠过这对母女的脸颊和发梢。
这个印象在林小米的记忆中被永久地定格了,后来每当她想起这天,都对仅有三岁的自己,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产生疑问。为此她曾多次向母亲求证,可每次母亲都十分确定地告诉她,当时的她的确只有三岁。
直到多年后,林小米回首往事时蓦然意识到,几十年的过往在她的记忆里留下的不过是一个个难忘的瞬间。她恍然有种错觉,自己并非实实在在活过了这么些年,倒更愿意相信她不过是活了几个无法忘记的瞬间。那些大段大段不被她记住的东西,就像是从来也不曾发生过。
事实上,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许多不能忘记的瞬间,而它们之所以不会被忘记,必然是因为那一刻带给了我们不一样的感受。林小米能记得那么清晰,或许正是因为从那天开始在她小小的脑瓜里,才真实地有了爸爸的样子。
母女二人走进病房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一间摆着两张床的小病房里,头上缠满绷带的林建国躺在里面靠窗户的那张床上,面朝里像是睡着了。另外一张床上的被子摊开着,却不见人。
领他们进去的人,到门口就走了。陈兰轻轻地走近丈夫,她看见了林建国的脸。黝黑的皮肤上,眼角处已然出现了一些细密的皱纹。紧闭的嘴唇翘起一层干裂的皮,她的心抽了一下。与丈夫分离近两年了,丈夫的脸早已没了之前的白净饱满。如果不是那两道依旧浓密的眉毛和那个宽大的脑门,猛一眼哪里还是从前的丈夫。
陈兰的眼里有些湿了。
“妈妈,他是爸爸吗?”林小米有些害怕。
林建国听见说话声,睁开了眼睛,回头就看见了床边站着的陈兰和女儿。
“你们怎么来了!”看见忽然出现在身边的妻子和女儿,他又惊又喜。正要起身,就被赶忙上前的陈兰制止了。
“你别起来,快躺下。”陈兰说着帮林建国把枕头往高垫了垫后,又把紧贴自己站着的林小米往床边推了推说:“小米,快叫爸爸!”
林小米看了眼床上的林建国,扬起小脸向妈妈看去,见妈妈一脸微笑正朝自己点着头,这才怯生生地叫了声“爸爸。”
林建国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他用自己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小脸。那双看着女儿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看着眼前这一幕,陈兰明白了自己选择来这里是对的。不管今后的日子有多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强。
血浓于水,亲情就是这么神奇。早已忘了父亲长什么样子的林小米,没多久就抱着林建国的胳膊,爸爸、爸爸叫个不停。
林建国看着偎在自己怀中的的女儿,不禁感慨。他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的小猫小狗们,分辨自己的孩子通常是用鼻子去嗅属于它们熟悉的气味。然而人类的嗅觉根本无法与动物们相提并论,可隔了这么久的相遇,似乎也没能阻断来自血脉深处的相互吸引。
太久没有感受过被家人关爱的林建国,内心忽然被这种巨大的亲情和幸福感包围住,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
方茵恰是在这个时候走进病房的,那天林建国受伤被送到场部职工医院的事,她下午就听说了。可这阵正好赶上学生期末考试,等到一切结束,好不容易有了时间,她就赶紧搭了驻地部队的解放车来场部。
来之前她也有过犹豫,但架不住心里着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其实这是林建国住院后她第一次来看他,说也奇怪,
没想到这一来就与刚刚到来的陈兰撞了个正着。
林建国先看见了她,两人心里都吃了一惊。他刚要开口,方茵先说话了。
“这是嫂子吧?”片刻的愣怔后,方茵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跟陈兰打了招呼后,就大大方方走到床边,把手里提着的一网兜苹果放在了床头柜上。
短暂的对视中,方茵已经看清了眼前的情形。这个看上去年龄像是比自己大几岁的年轻女人,一定是林建国的妻子。
陈兰俊秀的容貌是她没想到的,依照“自古好汉没好妻”的常理,她想象过林建国的妻子一定是位相貌普通的女人。年纪自然要比自己大,如果非要比出个高低,她唯一能比自己优越的,无非是她北京人的身份罢了。没成想今日见到的竟然是个如此好看的女人,她的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我叫方茵,来看看林师傅。”复杂的心理过渡后,她强作镇静对陈兰做了自我介绍。脸上刚才那点愣怔,被此刻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代替了。心里却在暗暗埋怨自己,如果知道他的妻子来,今天说什么也不会来的。
“谢谢你来看我爱人。我叫陈兰,这是我女儿。”陈兰很客气地跟方茵说着话,同时拉过女儿让孩子叫方茵阿姨。女人的直觉让她不得不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姑娘,心生某种警惕。
林小米不张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盯着方茵看。小小的她本能地对这个比妈妈好看的阿姨,显出排斥。
“小姑娘真好看。”方茵的难堪加剧了,她不得不弯下腰去摸林小米的脸蛋,自顾找话夸赞孩子。
“孩子有些认生,真不好意思。”床上的林建国往前欠了欠身体,忍不住说话了。
陈兰看了丈夫一眼,而就在这一眼中,她注意到丈夫的耳朵居然都红了。
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都无需解释。有人说女人的第六感很准,一点没错。陈兰就在刚才认定了方茵和丈夫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尽管她是个不太懂得浪漫的女人,在过日子上甚至有些过于实惠。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夫妻之间只要结了婚,那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可这种认知也是建立在夫妻感情纯粹的前提下,一旦这份感情里介入任何一个有可能对她的家庭构成威胁的因素时,陈兰跟那些誓死捍卫家庭的女人就别无二致了。就像此刻她的敏感一样,毫不逊色。
方茵并没有待多久,只是跟林建国简单聊了几句后,推说还要去学校办点事,就走了。
可就是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后,病房里的气氛已完全变了味。之前那种一家人久别重逢的亲密和温馨,此刻已被某种说不上来的不悦和猜忌代替了。这种不悦又似乎一下子把林建国和陈兰之间,已逐渐缩进的那点距离,重新推远了。
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距离从此在他们之间生根发芽,并一直伴随了他们的整个婚姻。
林建国只是额角擦破了皮,另外有些轻微脑震荡。三天后,医院就安排他出院了。鉴于他是在干活时受的伤,理因被算做工伤。连队在他出院后,又给他特批了十天的假。
连里一时半会还没想好如何安置陈兰,就算她是从北京来的,可再怎么毕竟也还是一个接受监督改造分子的家属。鉴于林建国暂时还不能上班,需要有人照顾。李庆便和陈力一合计先让陈兰负责照顾林建国。
之前的那间理发室,也理所当然又被连队分给了林建国。重新住进敞亮的屋中,林建国有些啼笑皆非,难道这也算是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