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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

对我个人而言,考取中文系,颇有些录取第二志愿的滋味,因为我长期计划要读外文系,结果却因一时莫名的反叛心理而入了中文系。当时确曾有些懊恼。我想象所谓“中文系”大概是满屋子霉味的线装书、暮气沉沉的地方,而读中文系的人必定是只知摇头晃脑吟哦四书五经及古诗文,带点儿寒酸味,而与现实隔离的一群。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你还懊恼读中文系吗?”我会十分坚定的回答:“绝没有后悔!”非但没有后悔,我实在庆幸自己入了中文系。因为我越多接触我们的古典,便越发现其中所蕴藏的丰富的知识和理趣,我的生活因而更形充实,使我感觉生为中国人的幸运和骄傲。

在我个人涉猎我们的古典文学时,经常发现借文字以沟通古今的一种喜悦。

譬如以我们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为例吧:它除了给我们以“兴观群怨”的潜移默化的力量与信念外,突破文字语言的障碍与差距之后,我们竟发现在那三百篇之中,活跃着超越时空的人类的感情和思想。

我们所看到的不仅只是一堆古朴的诗歌而已,而是人类活生生的喜怒哀乐的纪录。我们看到先祖们如何克勤克俭战战兢兢生活,看到他们如何欢庆丰收,悲歌流浪,哀叹行役,愤怒压迫,甚至还看到那时候的少男少女匹夫匹妇也同样为着爱情痴迷焦虑雀跃兴奋,这实借研读古籍而一旦豁然消除“代沟”,感到与古人神交,还有比这更奇妙的经验吗?

又譬如说读屈原的《离骚》,在那个绚烂象征性的文字背后,我们认识了一位独立特行狷狷自守之士,看到他如何徘徊犹豫在正义与邪曲现实与理想的十字街头,孤寂而果敢地决心取舍。

透过婉转缠绵的辞句,我们为那兀傲而茫茫的心智流浪感觉心酸,却又肃然起敬于不肯从流时俗的楷模典范。而当我们读《天问》时,则又惊讶于那里面所提出的种种疑问,有些竟是二十世纪今日的科学仍无法解答的难题。究竟人类的智慧进步了多少呢?

不过,在这里我要说明,读中文系的人并不仅只是整日陶醉在诗文的欣赏中而已。何况,文学的赏鉴与创作也原不限于读中文系的人。

那么,大学中文系的人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想中文系的人最重要的任务是在传递我们的传统文化从各个角度和立场,小心翼翼地承担我们的古典文学的保护者,甚至于发扬者。人类的生活虽然要求前瞻,但是也应该回顾;何况在前瞻与回顾之间,还有必然的联属关系。虽说“文化复兴”是全民众的事情,但是在这一方面,中文系的人理当更责无旁贷。

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理由不珍惜其传统古典,因为传统古典是民族血脉之所禀承,也是民族自尊之所依托。故每一个国家的大学里都有他们的“国文系”或“国学科”,以维护其传统古典于不坠不灭。

尽管今天全世界的人都想在文学创作方面有更好的表现,但希腊人决不会让荷马死去,意大利人绝不会让但丁死去,英国人决不会让莎士比亚死去,德国人绝不会让哥德死去。我们中国人当然也热切希望能产生足以令后代崇敬骄傲的伟大作家;不过,我们同时也有必要让屈原陶潜李白杜甫,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古代的伟大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永远活在我们,以及我们子孙的心中。而这一份文化的薪火传递工作,中文系的人应有“舍我其谁”的责任感才对。

我们明白自己肩负着神圣而严肃的责任,我们也有弘毅的知识勇气。

一九七七年五月三日

林文月《读中文系的人》文化艺术出版社 / 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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