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非心》上卷:7.小姑娘

7.小姑娘


1

回来了,叶秋现在还做不到忤逆长辈的意思,虽然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从那些束缚自己的东西中逃离,逃得远远的。

但也只是想想。

他坐车回到了津城,幺爸来电话说要叶秋今晚便去预约手术,等次日他们再过来。

那地方叶秋很熟悉了,毕竟来过两次,住院楼下的小花园,那股喷着水柱的小渠叶秋记得好像还留在同学们合影的相册里——唯一不同的,这次是一个人。

且当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不含有任何期望和慰藉的清冷才该是最让人孤独的,叶秋想起当初受伤哪怕是一个人待在这漆黑的楼里看窗外的深空,也从没有此时更让他感觉到清冷和害怕的。

仿佛心里缺了一块,也就是当知道在那遥远的深空背后也是再没有人为你担心和挂念的,也就是没有可期待的人或事物罢了。这种事自是不能多想,因为它对一个人意志的摧残已经超乎想象,尤其是独自处在无人的夜里。

该是怎么说呢?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叶秋一个人坐在漆黑的病房里,隔床空着,再过去靠墙的那一张病床上的哥们也已睡着了,响起了呼呼的鼾声,窗外是如那夜一样流窜的光流,汽车在后面拖着长长的光尾,一头扎进无边的夜里,又在黑暗的拥裹之下匿掉身迹。他看向床头空无一物的隔廊,于是去搬来了一张凳子放置在那儿。他把椅子摆放周正,自个儿踱着步子在床沿边来回走着,一边走,一边望望凳子摆放的方向,还不时修正自己的脚步。来回好多次,他终于停住脚步,蹲下身,从怀里掏出来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相片,他慢慢地把相片举在面前,端详着,缓缓地将上面的图像与眼前重合在一起——都是一个模样——只是相片里多了一个穿着校服在凳子上端坐着的女孩。

昏暗的灯光在外面的走廊跳跃着,忽明忽暗,靠墙处正熟睡的病友鼾声渐息,男孩缓缓迈步从床尾走到床头,伸手在那桌上来回摩挲着,他端详着座椅,伸出手来慢慢探向眼前的空气……

仿佛,她从未离开,她就一直坐在这儿,微笑地看着他,正如和那日一样——

同学们欢呼着祝福他们,每次她来找他的时候班里总会响起一阵欢乐的起哄,她一直在这儿,微笑地关心着躺在床上右臂缠满纱布的男孩,不曾远离,她一直在这儿……

他缓缓伸手,摩挲着眼前的空气,触摸着记忆里的女孩:她的脸颊、她系在头上的浅蓝色的发带、弥漫在她发丝间淡淡的幽香的味道……

空气里的冰冷总归让他缩回了手,叶秋颓然蹲在了地上,双膝弯曲,两臂勉强撑着身前的凳子,“啪嗒”的声响,凳上多了一摊湿润的印迹,声音很轻,却在安静的夜里也清晰可闻。看到自己把凳子弄脏了叶秋赶紧拿袖子擦了擦,他又抬起头来,收起嘴角抽搐的肌肉,缓缓咧开嘴作出一个微笑来,通红的眼瞳也收回泪光,继续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来。


2

一个人进入手术室,又一个人出来,隔了好一会儿家里才有人过来。

叶秋僵硬地躺在病床上,神情漠漠,独自望着窗外凝聚的灰云。

天气预报说近日有暴雨,大概这也是家里久久无人赶来的原因吧,不过除去一些必要的人生理排泄上的需要叶秋倒还真希望他们不必来,他倒真希望自己可以不吃不喝也不必求人照顾。

有没有人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在医生换药的时候叶秋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长长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着身体趴在自己的胳膊上,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肘弯,灌满了猩红色的血浆,再被漆黑的针线穿过满是血污的皮肉拉扯在了一起,让人只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到胃里一阵的翻滚。叶秋也只看上一眼就有一种强烈的晕眩,但他随后还是把移开的视线又挪了回来,他盯着医生的动作,看着那团满布血污的伤疤被擦拭药水,看着上面模样狰狞的刀口皮肉在那动作下被挤压、牵引到一起,变换着形状。他在不断地同身体里的虚弱和恐惧作着斗争,撑着自己坐立的左手早已攥起了拳,摁在凌乱的床单上不停地颤抖,越来越厉害。

但他还是死死地盯着,一动不动,仿佛是要将那模样、那动作的每个细节全都记在脑海里,一个画面也不能忘。

这该是真实的东西,不是吗?只要它确实在你身上发生过,它就不应该被逃避——它应当被铭记的。

它,它们。


3

   “男人身上有点儿伤疤没事,反而有种独特的魅力。”这是岚说的。

   做完手术,叶秋和岚都回到了老家,叶秋住幺爸的家里,岚是他的邻居。岚说他假期过后可能就要去当兵了,两三年的时间里应该再见不到面。

叶秋突然说他想学抽烟,眼睛死死地盯着岚让岚教他,岚可是个老烟枪了,从初中时早恋开始到后面辍学转入职校再到工作,没少因为抽烟挨家里人骂的。

在家里人眼里他就是个问题学生,叶秋可从小到大都是品学兼优的乖孩子,至少在初二成绩开始下降以前在家人眼里是这样子的,即使到现在他依然不去肆意玩闹也不抽烟喝酒,但他现在却是特别想,想像那些所谓的坏孩子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知道吗?其实我特羡慕你。”叶秋眼睛突然定定地看着岚,说道。

“羡慕什么?你可是我们这批唯一一个出去的大学生呢,我们羡慕你还来不及。”

“对,我是考上了大学,但,那又怎样?”叶秋把眼睛望向窗外,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来,继续对岚说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虽然大家都说你贪玩爱闹,但是可以看出你在你的父母眼里依然是他们最爱的孩子,还记得你买单车的时候你妈妈陪着你从镇上一路骑回来吗?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有多羡慕……”

“……打从六年级开始,他们就走了,初中三年未曾回过一次,我成绩降了,他们气了,所有的人都气了,我不争气,我喜欢上了上网,我学会了撒谎,我不争气地考上了一个需要交纳大笔学费的三流学校……”

窗外的风呼呼地往里灌着,说话的人却仿佛并不觉得寒冷,他说着,渐渐咬起了牙,隔着老远依然能够听到牙齿之间碰撞摩擦发出的“咯咯”声。

“既然他们说我是个坏孩子,那我就做个坏孩子,如他们所愿。”

窗外的云很厚,远方的天空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照亮了天空一整块黑色的轮廓——

要下暴雨了。

“教我!”。叶秋又把目光转到了岚的身上,红红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声势骇人地看着岚。岚被他这一看看得惶惶,一边从怀里抽出烟来一边嘟囔着:“要是被你幺爸知道了我估计要挨骂。”

岚点好烟,做了个示范,他把烟含进嘴里,一张一吐,就见一个漂亮的烟圈从他嘴间晃着悠悠的步子飘到了空中。“你要用鼻子吐气,想象着把气息顺着喉咙运送到肺部,循环之后再吐出。”

叶秋试了好几下,被呛得不行,但他还是做不到像岚那样优雅地吐圈儿。

窗外突然又亮了一下,整片天空都被照亮了,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田野间四下里的那些植被也全都在那一瞬的光亮之下被现出身迹,在肆虐作响的风里被吹得东摇西摆,随后又陷入无边的暗。

只能听到那些黑暗里的声音了,除非天空再次降下电光,划出乌云的裂口,也就能让这片大地短暂褪去那层漆黑的外纱,也让人可以得见这地面无数匍匐着被狂风折磨的鬼怪的哀嚎。


最后叶秋尝试了很多次也没能学会,刻意去改变或接受本不适于你的东西总显得僵硬而生疏,大概他还是只适合看看窗外肆虐的风,听听那些在风里凌乱哀嚎着的声音罢了。


4

无聊的假期,岚走后那个偏僻的小村落就剩叶秋一个人,他得养好被层层绷带缠住的右臂上的伤。

枯燥的时光,整日还得面对幺爸的冷眼。

他其实有时候对于家里人的感受是很矛盾的,不见面时电话里嘘寒问暖似乎都好,生病住院了也常会有他们带来熬好的鸡汤补品,但是相处近了,处得久了叶秋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是对他不够好吗?是叶秋太贪心吗?

这感觉很奇怪,如若把他们所做的事一条条一件件都摆在桌上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外界的人都竖起大拇指的,但是他们又常会做些伤害的事说些戳心的话来,让接受着这物质馈赠的人也时刻感受着精神上的施压,而那明面上更容易被见识到的物质上的扶持也是更能得到旁人的认可和称赞的,看到这表象的人都会心生赞许,留下几句“你看你嬢嬢对你多好”的话来,从而让那时刻标榜着这些招牌的人心里也更生傲起来,便真的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这孩子还不听管教”。大概便是受这馈赠的人“不视利好”罢了。

那些馈赠的东西也是常被他们放在嘴边的,且借此作为筹码,而你哪怕只是一丝一毫意志上的忤逆也会成为忘恩负义的罪人。

其实对于叶秋而言,幺爸和六嬢就是他从小最亲切的人了,他的父母甚至不及她俩的一半,但自成绩下降以后便一切都变了,亲近的人变得疏远,疏远的人也不会再亲近。


高中时关系较好的一个女生给叶秋发来消息,问他的学校环境怎样。

女生叫杨柳,是叶秋高中的同班同学,叶秋对她的印象就是个身材娇小心思单纯的乖乖女,别说早恋等等坏孩子才会做的事,高中三年除了学习以外的事她几乎就没碰过,印象中,她总是一副趴在桌上托着腮帮认真听课的模样,只有偶尔会抬一抬架在鼻梁上的镜框。可她初次高考的时候失利了,本来有希望冲击一本的成绩考下来却连二本都还要差上一点儿。

如今她怎么会来问起叶秋的学校,难道说她这一次的成绩还不如上次吗?

叶秋很快得到了答案,即使复读这一年去了县城最好的一中,废寝忘食地读书,似乎也不能改变这有可能出现的失利结果,杨柳说她再也不想复读了,压力好大,电话里的声音脆弱又无助,只听声音几乎都能想象到她是怎样嘟着嘴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了。

但叶秋并没有马上就支持她到自己学校来,而是根据她的分数列出了所有可报读的学校,他在网上查阅了相关的资料信息并且把这些数据一一对杨柳进行说明,又与其做了详细的梳理,但也说了最后还是要她自己做出选择才行。让叶秋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东西杨柳几乎从未上网查过,只是听周围人说哪里哪里好她便信了。“真是个单纯可怜的小姑娘诶。”叶秋心里这样想着,同时又有些心疼那女孩:这单纯又傻乎乎的模样,不就和从前的某个人一样吗?他耐心地跟杨柳说清,并且告诉她:“听着喔,上了大学就是半只脚走进社会了,代表长大了,满过十八岁我们就是成年人,做事一定要谨慎小心,因为我们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叶秋说的话郑重而严肃,俨然一个大人模样了,就是不知道在电话那头的小姑娘有没有听进去。

坦白说,叶秋是很希望她来自己的学校的,那会多一个认识的人,多一个相处的人。

然而,除此之外又好像有点儿其它的意味在里头……


5

农历七月五号,正巧八月中,早已迫切想离开家里的叶秋早早地踏上了赶往学校的车。

在手机上翻着近来天气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了今天的农时,划着屏幕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僵住了。

手指开始抽搐起来,他努力地拨动着颤巍巍的手点开了通讯录,两只眼睛在上面仔细搜索着,可即便滑到底依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

他才想起,已经把它删了——

但是没有忘。只要稍许的回忆叶秋脑中便能出现一串熟悉的号码来,他犹豫着,手指在泛着白光的屏幕上停停晃晃,最后还是落了下去。

“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后面还带有三个蛋糕模样的表情,他想想,随后又在后面加上一句,“要开心喔!”

不多一会儿,手机屏幕便又重新亮了起来,短信框下出现了一条回信:“谢谢你,我很开心。”

“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在屏幕的抖动下,下面又出现了一条新的回复。


车里开着空调,有些冷,叶秋拉了拉手臂上的袖子想要尽可能多遮住一点儿,但他穿的短袖,且没带外套。

用手扯过右臂袖口的时候他看见了臂膀上那条长长的如同蜈蚣般趴伏在上面的丑陋疤痕,扭曲的样子像极了一条被油炸过正蜷缩着身体的蚂蝗。那道经过了三次开刀手术的伤口,竟让他本人都感觉到恐惧来。

叶秋看了一会儿,接着把扯下去的袖口重新又拉了起来,感受着阵阵冷气在上面的不停冲撞,面无表情。


6

会慢慢习惯那道伤疤的。

虽然叶秋刚开始还是特别在意别人看他的目光,出门时也不常穿着短袖。

但终归都会习惯的。


又是一个新的学年,新的开始总会伴随着新人的加入,有的人或许会陪你一直走到很久,而有的人或许只是在你的生命中匆匆一瞥后便销声匿迹,从此再无交集。

但是这一年叶秋总归是有了一个认识的且交好的朋友了,因为杨柳来了,不过叶秋大二,杨柳算是他的学妹。得知杨柳要来自己学校就读的时候叶秋甭提有多高兴了,他主动提出去车站接杨柳,但杨柳说是会有家人送她过来,婉拒了叶秋的好意。

对于一个学校而言,新学期开始时的盛况无异于百姓筹备跨年时的热情,每年九月初一到开学的时间,各大高校的交通总会被许多的社会车辆围堵得水泄不通,求学的学生们、护送的家长们以及帮忙张罗安置的亲友们全都来了,在人最多的那几天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赶来的多是新生,因为老生经过了一年的经验提长几乎是都会避开这一时间段的,只有新生们仍会乖巧地按照高中时遵守的时间规定前来报到。但新生们也常不是孤身一人,往往是一人报到却携着全家人的出动,离得近的反正来往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日,就当旅旅行打发下无事的时间罢,离得远的父母则更是担心自己的孩子远行孤苦,便更是要陪同了,如此下来,倒是来往的人流里家属的数量比学生还要多出许多来。这大概便是属于学校的“跨年”了。

当然,还会有着部分的群体是孤身一人来的,和叶秋那会儿一样,在这样的群体里的人是早已习惯这种感觉的,离开家乡独自远行很多都不是第一次,而对于他们来说,不管家与学校的距离有多远,都是无法对其产生一种吸引的作用的,他们的心就像是被远远甩出去的铅球,不会再折回,亦无法产生诸如恋家不舍的情绪来。

他们唯一在乎的,就是现在的自己,和未来可能会遇到的人、发生的事。


开学报到的当晚叶秋带杨柳去学校转了转,在她的家人都已全部离开后。杨柳穿着一身素色长裙,一头瀑布长发将本就娇小的脸型勾勒得乖巧可爱,红润的耳垂上也没有任何饰品的装饰,显然,刚入大学的高中生还没有此种打扮的观念,更何况是眼前这个以往只知沉溺学习的乖巧小姑娘呢。

小姑娘明显是被大学校园的壮观震慑到了,一路上她都又惊又喜地左看看、右望望,小嘴张开的幅度足以塞下一个鸡蛋来。

“哇,这儿怎么这么多路呀!你们不会迷路吗?”

“学校里好多的树诶,比高中那会儿多得多啦!”

“哇,秋,你们学校的操场好大喔!”

……

一路上小姑娘就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一直叫个不停,可叶秋却丝毫不觉得厌烦,相反地,他越讲越起劲,很乐意为杨柳讲着这些:讲学校的环境,讲学生们的日常,乐此不疲。心里也暖暖的了,像是一处从来无人到过的失地突然间有人闯了进来并且带来了温暖,一瞬间这儿的一切便全都活了:小草褪掉贫瘠露出新芽,小溪欢快活跃且乐于述说它曾经的故事。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欣喜啊!

“可不嘛?我刚到学校那会儿还因为找出口走岔了路结果到了女生寝室呢。”叶秋嘴角一撇,装作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说道,接着就是小姑娘被逗乐之后的哈哈声。

叶秋也乐了,如受鼓舞般更进行欢快的逗笑来。


不知不觉夜色就很深了,二人踱步在昏暗的校园小径,路过灯光照不到的林间阴影时总能窥探到一两双成对的人影,在林间发出窸窸窣窣的私语及声响来,而那些碰巧路过的人则不禁加快脚步,同时赶紧捂住脸上扩散的红晕。

这种反应在大二大三的高年级人群里是鲜有见到的,因为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但对于刚踏入大学的大一学生来说羞涩脸红仍是他们较常出现的一种神态表现,更别说眼前这个未经世事的单纯小姑娘了,初始时她还好奇地观望他们在干什么,直到终于看清那隐匿在灯光阴影下的二人正在林间亲昵的动作,她便赶紧羞红着脸跑开了,脸上的那团红云就像深秋傍晚的彩霞一样,只消一刹那如火焰般红艳的云层便烧满了整片天空。


两侧橘黄色的路灯在无人的小径上洒下暖洋洋的光来,清凉的晚风从天空拂下,给四周的草木染上一层皎白的月光,微风清凉,却让人心更加燥热。

沉溺在安静夜晚下的那些不安分的因子似乎也不满长久以来的压抑了,它们开始碰撞,开始试探。

“杨柳……”叶秋突然唤了一声,语声里却没有了刚才做导游时的冷静清晰。

“啊……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在大学谈恋爱啊……”,叶秋看着眼前的女孩,可当女孩也看过来的时候他却开始躲闪了,又把目光移到了一边去,脸上出现了和女孩先前一样的红晕。

“……别人都说,没谈过恋爱的大学是不完整的呢。”他又在后面补上了一句,似乎是为了掩饰某种想要隐藏的东西使之不被过早地发现。

火烧火燎的,仿佛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也被灌入了烧开的沸水,正以越来越快的跳动频率表达着自己的抗议。

“有……有啊!”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停止了吵闹,满眼疑惑地看着叶秋,她暂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孩会问一个这样的问题,但她很快又抛开了那些疑问的纠缠,重新拾起欢乐和笑声来。“当然想过喔,我爸爸跟我说过,高中的时候不能谈恋爱,但是……大学可以。”说到后面女孩脸上已经浮起了羞涩,用纤细的手指卷着衣角,忽又跑开了去,黑色的瀑布似的长发高高扬起,被晚风轻轻地托着。

女孩笑着、跳着,扭动着腰肢,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像一缕轻柔又优雅的柳条,她笑起来时眼睛是弯弯的,撩开黑色的刘海就能窥见那弯弯的月牙来,叶秋甚至觉得那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黑色的刘海是天空,弯弯的眼睛就是天上的月,且这月更迷人、更有情。

“你在月夜下旋转的样子真像一只美丽的精灵。”男孩在心里悄悄地说道。

女孩仿若未受惊扰,她依旧欢快着跳着步儿,像头欢乐的小鹿,有一瞬间,男孩感觉自己心里的某处被深深地牵拉了一下,又如同被重锤击中,呼出时几乎要跃出胸膛,陷入时又感觉快要窒息。

那个念头在不断地发酵,不断地生长,并在一次一次的冲撞中几乎要蹦出胸口——他想,他想:

他想拥抱那个女孩;

他想要把她拥入怀里,好好保护她;

他想让那弯弯的月牙,那像夜空一样黑色的刘海永远留在他身边。

他想——他伸出双手探向了身前的空气,几乎就要触碰到女孩的身体——就在女孩的背后。可当女孩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还是把手缩了回来,他躲闪着目光来掩饰自己的窘迫,他不知道如何开口跟女孩提起。

好奇怪的秋!

大概这就是那晚女孩对叶秋的一个印象了。


再过几天就是叶秋的生日,几乎每一年那一天都会被安排在开学前后,农时七月正值金秋,也是叶秋名字里“秋”一字的来源。

只是往年的生日从没被叶秋在意过,他也记不清上一个有亲人陪伴的生日是哪一年了:11岁还是12岁?但是今年有些不同,因为他要满20了,代表又一个十年的度过,且在叶秋心里这个年纪是和18岁有着同等重要意义的,至于父母有没有在身边庆贺之类的他也早已不会奢望,但是若真有人愿意来陪伴的话他还是会很开心。往年叶秋也许不会怎么在乎这些,但从近两年开始那种在特定时日里对有人陪伴的渴望也愈发强烈了,尤其是在英子走后。

当然在他希望陪伴自己的人中是不包括父母之类的长辈的。


生日那天叶秋邀请了杨柳,也只邀请了她一个人。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天色已近晦暗,四周的灯光稀稀松松地洒在灰黑色的石板上,为来往的人群照亮道路。出校门右转只有一条百来米的街道可供商购,校里在读生两万余人,而这条窄小的商街也不过四五米宽,若是除去两侧商贩占道摆摊的地盘恐怕还得在这基础上缩短个一到两米,每到傍晚下课的时候一涌而出的人流就会把小小的街道塞得满满当当,这时若是再有不识本地情况的司机误打误撞挤入两三辆小轿车,这儿的交通便会立刻被堵塞起来,车子被夹在巷道里进退两难,而紧随在车辆后面的学生们也不得走动。

但这儿的条件也就只能如此了,学校兴建也不过十余年,是政府主张大学扩招、大力兴办民办院校时期的产物,建校历史的短暂也让那些不闻外事的父辈们也是对此不大看好的,一旦听起周围的人说到大学脑中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屈指可数的几个国内名牌罢,至于其他的只要是没听到过的名字通通都会被归入“野鸡大学”的行列,所以但凡是那些家境平平又一心想到这里来上学的学生是要顶上不少家族压力的,不止是外人的鄙夷嘲讽,也不止是家人的失望数落。


7

“哎——”

今天该是个开心的日子,老想那些令人沮丧的事儿干嘛呢?

“笑一笑嘛。”

叶秋把手掌举起来,张开食指和拇指,用虎口拖住下巴一点点往上推,这才挤出一个差强人意的微笑来。他对着熄了屏的手机看了看,感觉自己真有点儿憨憨的样子。

迈步穿过拥挤的人流,马路对面就是生意渐隆的烧烤摊了,老板大哥早已摆好摊架,正熟练地在上面翻烤着菜品,阵阵浓烟往外飘出,空气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时刻馋着路过摊前的每一个人。

“师傅,我要这些菜,您帮我烤一下……另外,再来几瓶啤酒。”叶秋把选好的菜品放进了排成一排的最外面的一个篮里,然后进去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好。

“好嘞!”老板大哥很爽快地应了一声便继续他手上的工作了,旁边一个姐姐模样的人帮忙剥掉篮里菜品的包装纸,又手速麻利地在火腿肠上剪出漂亮的交叉型花纹,把一切整理妥当。叶秋坐的地方离得不算太远,刚好能看到老板忙碌的动作,烧烤架上各色串好的菜品正不断地被翻卷着,被铁架缝隙里传出来的紫色的火苗不断炙烤,发出“吱吱”的声响来。

旁边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男的女的,摇色应和,不时发出杯子与桌面的碰撞声,“砰”的一下,随后便是一阵兴奋的嬉笑。欢快又尖躁。

姐姐模样的老板娘提来了几瓶啤酒,轻轻放在桌的右角,叶秋扭回头,也没细数到底几瓶,直接拿过桌上的开瓶器,手腕一扭,瓶盖便“砰”地一声飞了出去,滚动着齿状的边缘一直在地上滑出了好远才停下。

瓶里淡黄色的酒水不断地向上冒着气泡,并聚集为一层厚厚的泡沫往外爬升,一点点往空气里试探,叶秋把瓶身一斜,把它们都倒进了杯里,上面的泡沫才在一阵摇晃中慢慢消散,直到最后杯中只剩下一面平静的淡黄色的湖。

只有少许的气泡汩汩地往外冒着,从底层升至湖面,又在空气里“嘭”的一下爆炸。更多的则是聚集在湖底,畏缩地紧紧抱着四周的杯壁,不敢抬头。


叶秋盯着酒杯看了好久,死死地,看着杯里的气泡,看着杯中摇晃的闪烁着的各色人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举起酒杯来,把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8

杨柳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个大蛋糕,想必就是因为它才耽误了一些时间。真是一个善良贴心的小姑娘啊!

叶秋高兴极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杨柳,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忘记了上一次有人给他买蛋糕是什么时候了,他已经忘了多久没有人再这样关心和陪伴过他。

“你怎么啦,傻啦?”杨柳看着他的这副囧样,不禁捂着嘴偷笑起来。她把蛋糕轻轻放置在桌面上,坐下身,柳条一样细柔的长发很自然地披在两侧的肩上,黑色且在灯光下闪闪发着亮晶晶的光芒,迎面能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应该是刚洗过头。

叶秋看得呆了一会儿,忽又把眼睛挪开,他看着杯子里的酒,端过来将之一饮而尽。

“你会喝酒吗?”叶秋突然问道。

“我……不会诶,以前从没喝过……家里人不让。”杨柳愣了一下,答道。

“那这就是你的第一杯。”叶秋从老板那儿再要了个杯子,把两个杯都倒满了。

他显然有些霸道了,不由分说,直接把另一个杯子移到了杨柳跟前,道声“干杯”。杯里的酒摇摇晃晃,有的溢出了杯口洒在了桌上,杨柳碍于情面勉强端起来小嘬了一口,抬头看时面前的男孩却早已仰过头把杯里的酒水喝得光光的。

男孩脸上已有了些红晕,但男孩就像着了魔似的,喝完一瓶,又开一瓶,女孩虽然每次喝得很少但也架不住这番频繁的次数,慢慢的,她也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起来。

“叶秋,我喝不了啦!”女孩劝道,可叶秋还是在那儿一杯接着一杯。

“我——想喝,你管我?”男孩面色上的火红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整张脸上,像有一团红热的灼焰在其脸上烧一样。答非所问的回应,女孩也没什么办法了。


相互交错着,变幻的光影,越来越模糊。

叶秋感觉自己的视线和意识都越来越模糊,他记不清喝了几瓶酒,也记不清自己去了几趟厕所了,只记得每次当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摆动的弧度越来越大,行走的方向越加不受控制,差点撞倒卫生间旁的盆栽,他摇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儿,但越是摇晃那种眩晕也越发变得强烈起来,像是被暂时回拦的洪水,下一次的涌来必定是更疯狂汹涌的反扑。

不清醒的不止有脑子,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脑袋也像是脊椎失去了支撑能力一样只能无力地摊伏在桌面,与之同样颓软的还有满是火红色的滚烫的脸颊。

慢慢地,他就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支起身体,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后整个身体又像没有骨架的绒娃娃一样倒在桌上。

“那……那天,我去找她……她不理我……”

叶秋又一次倒在了桌上,这一次他没能喝光杯里的酒。

“我……我给的花儿,她也不要了,在……在客运中心,在天桥下……我看着她离开……她却没有回过头看过我一眼……我蹲在桥下……好久……”

“为什么……我等了她一年,为什么……她会两个月就喜欢上了别人……傻子……笨蛋……”

男孩脸贴着桌面,闭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吐着话,那几乎和面色一样被染成通红的眼睑就只有在男孩起身喝酒时才会撑开露出中间的瞳孔了。

“好啦好啦,别再喝了。”杨柳话语间已经有些哀求的味道了,如果男孩能够睁开眼且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女孩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些惊惧,焦虑的神情正在这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眼中蔓延。

“呜呜——”那声“好啦”仿佛是拉开了阻挡洪水的阀门,男孩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含蓄或是压抑,因为在酒精的作用下男孩已经做不到对声带的刻意控制,情绪上的波动让他的哭声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像是洪水冲过一马平川的洼地,无可阻挡,肆意横流的泪水啊,从未在男孩脸上如此蔓延过,仿佛是人的整张脸都被拎进水桶里泡过的一样,覆盖在上面的液体反射出亮晶晶的光。

他呜咽,他咆哮,周围的人都被这边的状况吸引了目光,男孩还是在自顾自地嚎啕哭泣,时而晃荡着脑袋,时而突然立起,再无力地往一侧倒下。他自顾自地讲述着自个儿的那些故事,讲述着他一直都是怀揣在心底的那些个儿心话。

“好啦”是最好听的话:“好啦,没事的!”、“好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啦,其实你做得已经很棒了。”……

男孩很感激,闭上眼的时候感觉全身都被温暖包裹着,红色的,暖洋洋的。睁开眼来,刚好看见女孩披着长发的双肩,还有那淡淡的诱人的清香……


“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叶秋突然又立起身来,支起喝得通红的脸颊看着女孩,但女孩显然是被吓到了。

“秋,你喝多了。”杨柳脸上的恐惧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她身体哆嗦着,一边颤抖一边往后退,眼睛也躲闪着往四周看望,紧紧皱起的眉头聚成一个大大的“几”字。

被拒绝了,一抹失望浮现在男孩同样通红的瞳孔中,随即他的脸上又涌现了一股意料之中的释然。当知道没人会同意,当知道他现在只是一个醉鬼,一个疯子。

当真是个傻子、笨蛋!

他又端起了酒杯,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个光,但却由于喝得过快呛得他扶着桌子咳了好几口,且那种恶心和酸胀的感觉也随着这咳嗽上来了,让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

男孩伏着身子,那股欲呕的感觉在喉咙里徘徊了好久才让他压了下去,耳边传来窸窸窣窣整理提包的声音。


“那个……秋,我们今天宿舍要查寝,室友叫我早点回去,所以……”

“哦——”,叶秋愣愣地应了一声,随即又是一声酒味上涌的打嗝音,杨柳则有些尴尬和略带歉意地点点头,挎上包,小跑离开,跑的时候差点儿撞倒了旁边的椅子。

善良的小姑娘走了,与她一起离开的,还有那披在两肩的长发的淡淡清香,还有那声“好啦”。

叶秋看着女孩挎着包穿过马路匆匆离去的背影,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就笑了一会儿,又满上一杯酒来,灌进火红火红的嘴里。

桌子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过,就凉了,杨柳提来的蛋糕也只刚刚拆开最外一层的包装盒。

已经临近深夜了,周围的人渐渐少了好多,先前拥挤的烧烤铺里就只剩下男孩一个人独自坐那儿喝着闷酒,一个接一个的路人从其面前走过,行色匆匆。


9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陪我……”

“……来喝酒啊,在校门马路对面的烧烤铺啊……”

“哦——,到底……有没有人来啊……,我再问……一遍……”

大概是第一次喝得这么醉吧,男孩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瓶了,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很快乐,他在快乐地笑着,叫着。

也在快乐地哭着……

他努力撑起滚烫的眼皮在屏幕上敲下那几段字来,发到了空间里。


10

迷迷糊糊中,有一个男生走了过来,说:“秋,别再喝了,咱回校好不?”

男生努力撑着叶秋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但他实在是太重了,软绵绵的身体像是被抽去了骨骼似地摊在桌上。“咱走啊,咱回学校睡,别躺这儿。”这劝慰像是被叶秋听到了,他也使上一把劲儿来那男生才终于把他的身体拽动。

虽然是被勉强拖动了,但叶秋腿脚仍只是在地上拖拉着不着力道,双眼紧闭着,嘴里还不时嘟囔着些什么话来。

“……英子……”,好久没听到叶秋说起过关于英子的事儿了,也许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已经忘记。来接叶秋的人严格来讲应该算是叶秋的一个网友罢了,两人是在一个培训机构认识的,后面便彼此加了Q。

“好啦,没事的没事的,为这个伤心不值得,一切都会好的喔。”男生一面拽着叶秋胳膊,一面提起桌上的蛋糕,两人晃晃悠悠地向马路走去。

迷迷糊糊中,叶秋只依稀听到男生嘴里说道:“咱过马路了,小心车啊。”

“谢谢你,岳鹏……没想到你会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这该是叶秋此时心里最深刻的话了,他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但随即窜入眼里的刺眼的灯光又让他再度把眼睛闭上,脑袋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并且重量的分配并不均匀,晃到哪儿就会感觉哪边的重力就会上升许些,晕眩的感觉也在这种重力晃荡的作用之下变得更加强烈。

记忆里,睁眼时看到的是晃悠悠的灯光,各色各样,闭着眼睛脚下迈步,无力的双腿像在大海里划行的小桨,颓软难行。

就当是大海了,茫茫汪洋,极目远看尽是波涛,久久漂流的小舟,久久不得见岸,久久划行的小桨,亦久久不得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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