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花开了

上次回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儿,是娘亲的生辰,我带着慧儿来看看她姥姥。小小的孩儿自是生得可人儿,机灵的样子逗得本不爱笑的娘亲都破天荒地扬起嘴角。

自我记事起,娘亲便很少笑过了。她向来不爱说话,不爱笑,不易怒。眼底总是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她好似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只是偶尔喜欢在院子里漫步,无论冬夏,都总是要在亭子里坐上一会儿,盯着最矮的那棵银杏发呆。

那么多年来,这习性可是一点儿没变。

小时候,不懂事,老是拿母亲玩闹,说她不笑不怒,还老是在银杏下一动不动的,真是块木头。

舅舅总是在此刻出言训斥我:“不得无礼!你母亲少时可也是个鬼灵精,活泼得很呢。”

说完他的双眼黯淡了下来,好似追忆那个曾经的美好去了。

可娘亲又是如何变成如今这般寡言的呢?

一:

故事还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

正是一年秋时节。院子里的银杏叶开得正黄,还有的已经脱离了枝干,洋洋洒洒地随风飘落,铺在了地上,点缀着安静的院落。

太阳照进院里来,却还是不大暖和。

“毛贼!哪里跑!”

女子的高喝打破了一院的静谧。气氛忽地变得紧张了起来。

只见一名红衣女子,急匆匆地从后覃房跑出来,逮着前面逃窜着的毛贼就追。

忽地,见她的两脚一蹬,便腾空而起,一个回旋,双腿便在狠狠击中那毛贼的左胸之后,稳稳落地。

从腾空到落地,行云流水间好似一道旋风,竟引得飘散在空中的银杏叶,均如金色蝴蝶般,以她为心,为她而舞。

身上的那一袭红衣也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

被踢得内伤的毛贼哪儿还有接着跑的力气,只得跪在地上苦苦讨饶。

“大小姐!饶了小的吧。小的把东西都交出来。求大小姐放过小的吧。”

那小贼将盗来的东西一一掏出来,有一个金簪,两个镯子,还有一小袋碎银,零零散散的,一看就知道攒了很久。

“还有呢?”那红衣女子俯视着被吓得跪在地上的小贼,眼睛里夹着寒光,颇有一副女侠的风范。

那小贼这才畏畏缩缩地从衣衫里掏出了几件肚兜。

那红衣女子随着小贼掏肚兜的动作,脸色愈发地难看。还不等那小贼将肚兜递给她,便一个抬腿将那人踢去了老远。

在那人仓皇的目光中,女子大声训斥道:“还不快还回去!”

那人离去后,红衣少女仍旧气鼓鼓的。

直到父亲的呼唤声从院子的另一头传来。

院子的另一头,当朝宰相沈司空神色宠溺地目睹着爱女英姿飒爽的一幕幕,不忍打断。只是无奈地看向身旁这位深得自己赏识的年轻幕僚,眼神里却含着骄傲和神气。

等那毛贼走了,他才出声将女儿唤来用膳。

那红衣女子闻声而来,先是给父亲和客人行了礼。可神色瞧起来还是气鼓鼓的。很显然,余怒未消。

可落在那对面的男子眼中,却只觉得她生动可人,活色生香。方才她一袭红衣,如旋风一般,腾云驾雾,被金蝶环绕。

那画面足以美过他一生所见过最靓丽的风景。

饭桌上才知,那女子唤作沈无双。正是沈司空最宠爱的女儿。

今儿这餐饭,沈司空便有些撮合他们二人的意味。

毕竟这两人,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另一个是他信任欣赏的门客。

此时的醴国看似依旧是中原大国。但其实,近些年,被发展突飞猛进的麒国后来居上。醴国中原霸主的地位岌岌可危。眼前的一派祥和不过是风雨之前的平静罢了。朝中局势向来是在暗中波涛汹涌的。

沈司空其实早已做好了为醴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准备。只是还有个女儿放心不下。

这丫头打小便喜欢习武,扬言长大了要保家卫国,特别是要保护她体弱多病的兄长。

可沈司空哪里舍得让自家丫头经历这些腥风血雨,他惟愿可以为女儿觅得一良婿,护她一世安稳。

眼前的人唤作苏致,有进士及第的称号。两年前,他是科举考试中的榜眼,满腹文韬武略,又怀着以国为本的初心,还不爱留恋于青楼。算是他心内佳婿的第一人选。

沈无双倒没看破父亲的心思。只觉得,饭桌上这个不曾谋面的男子,不卑不亢,言谈有度。举手投足间也是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冷漠疏离,也不会让人不适。

比那些天天来府上凑,对她父亲百般讨好的油腻小人,好了太多。

思索着,沈无双不觉多看了他几眼,才发现他不但一表人才,与众不同,还生得明眸皓齿,面如冠玉。

一顿饭可谓是宾主尽欢。

自此以后,沈司空愈发频繁地唤苏致来司空府里,交谈政事,一起用膳。

就连府里的下人都对这位苏公子眼熟了许多。

一来二去的,苏致与沈无双的交集也多了起来。只是两人也止于好友之交,并无逾越。一个从未开窍,另一个则不敢肖想。

直至,一日沈司空问起来,沈无双才明白父亲的用意。她没有拒绝。毕竟,如今她与苏致也算半个好友。苏致其人本就玉树临风,为人还亲和有礼,相处起来让人舒适。若是此生能与他长相厮守,想必日子也不会太辛苦。

得到了女儿的肯定答案。沈司空便直接向苏致谈起了这一婚事。

苏致自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下来。

大婚当日,司空府一派热闹祥和。四处的红色绸缎宣告着府里的喜庆。

梳妆镜前,沈无双点着唇脂。望着镜中的自己,妆容精致,凤冠霞帔。她从未如这般美过,仿若一只精致的瓷娃娃。可她却觉得有些华而不实。

她听着父亲最后的唠叨,忍不住转过头轻轻伸手抚了抚父亲鬓角上的白发,努力地憋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滴。

兄长沈无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替她盖上了盖头。

大婚之夜,洞房花烛。

缠绵悱恻后,苏致将沈无双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允诺:“此生我定会好好待你,保你一世安稳。”

沈无双已经累得说不出话,迷迷糊糊地在他怀里睡去。

二:

翌日,沈无双却没有公婆要拜见。苏致的父母本是早亡。无家室可依的他竟凭着一己之力走上了今天的位置,可谓是难能多得的人才。

苏致与沈无双手拉着手在苏府转悠,陪着她熟悉往后余生的家。

苏致知道她极爱练武,便挪去了些许草木,留下了一大片空地,供她练武。

空地的不远处,还安置着一个小凉亭。供她练武后歇息。

沈无双很意外,她想不到苏致的心竟如此的细。

“多谢!我很喜欢这里!”

她凝望着苏致的眉眼,他的眉毛根根分明,很是狭长。眉下黝黑的眼珠也很是明亮。沈无双很快就在那双眼里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有些羞涩地垂下眼。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了些。

苏致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谢什么?夫人乃是我妻子,这便是为夫该做的!”

短短几字,竟化作丝丝暖流,划过了沈无双的心田。而这温和微哑的说话声更似一袭拂面而来的轻风,吹得沈无双心神荡漾,却也羞得红了耳根。

这神采像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她有意扭头看向别处,指腹却轻轻摩挲着他拇指骨节上的茧。

苏致干脆将她揽进怀里,扣紧。浅笑着轻吻她羞得潮红的耳垂。

春日的暖阳照射在这对璧人身上。

温和而静好。

日子一天天过着,从白天到黑夜,从秋天到了来年春季。

近日来,醴国的朝堂局势并不稳。苏致也变得忙碌非常。他总是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恨不得整个人扎在书房里。

沈无双看着他瘦削下去的双颊心疼不已,却也知这是他作为臣子该为国效力的责任。

她能做的不过是多熬一些汤汤水水,为他补补身子罢了。

只是再忙,苏致也没忘了沈无双是个玩性大的。忙里偷闲时,他还不忘带着她做些稀奇有趣的事。比如去逛灯会,看市集。再比如,带着她爬上屋顶,一同俯视着都城的万家灯火,仰视着天上的星辰闪烁。

晚风袭来,苏致总会将身上的披风脱了去,盖在娇妻身上。哪怕,沈无双已经穿足了衣服,他还依旧觉得单薄。这时候,沈无双刚想嘟囔着抱怨几句,便会被丈夫拥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他在她的耳边说着情话,问她:“你可愿无论发生何事,都与我携手共度到白头,生生世世不分离。”

她,凝望着他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她的眼里,此时此刻,他虔诚的双眼闪烁着耀人的光芒,早已胜过了这黑夜中的漫天繁星。

与此同时,沈无双的身子却变得愈发地虚了起来。她开始变得贪睡、易怒,时不时地还会头晕干呕。她总是恹恹的,还有些食欲不振。

苏致很是担心,便特意叫来了大夫。

一查才知,她竟有了喜。还是,两个半月之久了。

两人又惊又喜,却也紧张兮兮。

苏致将耳朵贴在沈无双的小腹上,听了一会儿。

翌日,两人带着好消息,一同去了司空府,回了门。

彼时正值三月初,杏花开的时节。院子里的杏花开得很是旺,她忍不住凑近过去,嗅着它散出的淡淡香气。

忽地,竟有只手从她身后伸了出来,将那杏花采了去。

沈无双认出了拇指上那个熟悉的茧,便转过身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可苏致只是抬手将那朵刚采下来的杏花儿别在她的发间。尔后,他浅啄了下她的额间,低声赞了句:“衬你!”

沈无双只是轻笑,拉起他就往后院走。路上还经过了一间阁楼。那阁楼的外观上,没有什么精致的装点。甚至房梁下面的柱子还落着肉眼可见的灰。

只是若凑近了,仔细瞧,便可发现,哪怕蒙了尘,那柱子的材质也是上好的紫檀木。

苏致瞥了眼那间阁楼,便收了视线,向后院走去。

其实那间阁楼,正是司空府的藏书阁。里面藏着众多古籍,藏书。当然,还藏着朝中密文,以及一份司空印。

除他以外,旁人自然是不得随意进出。哪怕是与沈无忌,沈无双都要向他请示才能出入。而他的贴身侍卫也只能随他一同进出藏书阁。

没过多少工夫,两人便一路走到了后院。

后院里种着满当当的银杏,此刻的银杏叶还是嫩绿色的,与初见她时的一片金黄大不相同。许是触景生情了,苏致忽地转头问了句:“为何这后院有如此多银杏?”

“因为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皆是专情之人。他们一生只娶了一人为妻。而这银杏便是他们真情的见证。”

苏致将她揽在怀里,悄悄咬着沈无双的耳朵:“回去,我们也种一棵!”

沈无双扭头望着他,似乎想将他眼底的深渊一眼望尽。

四目相对间,万般柔情尽数收于眼底。

“无双,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人,亦只娶你一人!”

没过几日,苏府便真的添了株杏树苗,还是苏致亲自挖土栽的。

除了忙碌之余,夫妻二人出入司空府也是愈加地频繁。

现如今,朝局愈发地混乱。

对外,麒国接连在边境惹出各种事端,醴国皇帝也不愿一忍再忍。两军处于胶着之中。

两国之战,随即可能一触即发。

对内,朝中群臣各个心怀鬼胎。有的算计着如何瞒天过海,勾结外臣;有的筹谋着如何坐收渔翁之利,独善其身;有的计划着如何尽早全身而退,明哲本身。

可却独独没几人,真正思量过如何助醴国熬过这场艰苦征战,如何避免这生灵涂炭,如何保住醴国百姓的现世安稳。

为数不多的人里,苏致算一个,沈司空算一个,沈无忌算一个。

因此,两人与其余幕僚日日聚在司空府里,探讨着国家政事。不眠不休,身心俱疲,却还是愁眉不展。

苏致一忙起来,苏府便冷清了许多。

沈无双挂念夫君,父亲和兄长三人,便直接住回了司空府。

她已经显了怀,时常抚着自己的肚子,给孩儿讲着故事,有时候聊年幼的快乐,有时候聊她的夫君,有时候聊醴国,字句间吐露着隐隐的担忧。

天,似乎要变了。

三:

八月初五。

醴国边关,沁阳城。

万千铁骑震地的踏踏声,打破了拂晓前的宁静。驻守的官兵被这浩浩荡荡的声音惊醒,可醒来竟看见,万千军马正从远处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边关统领扫一眼对方的架势便知,对方的来势汹汹并非区区千余醴国兵卫可以抵挡的。他迅速差了些人,兵分几路向几个临城地督使报信,还配了最好的汗血宝马将刚拟好的急报送上皇城。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厮杀,也是一次毫无胜算的决斗。

这一点,每一位驻守沁阳城边关的将士,皆知晓。可是,无人退缩。

他们心甘情愿以鲜血为根基,为城中百姓搭建围墙,将厮杀与暴戾暂时拦于城外。

他们无怨无悔以生命为代价,为皇上和更多的军中战友,迎取多一点点的时间,部署更好的对策,将异国贼子轰出大醴。

敌过的万千铁骑刚一抵达,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一场厮杀。两方士兵皆是拼出全力。

兵戎相见之间,怒吼嘶嚎声中,血花四溅。

将士们在拼搏厮杀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他们视死如归,他们甘之如饴。

黎明时分,太阳总算出来了。

醴国边关,厮杀不再,一片安宁。

沁阳城城门大开。城墙面上布满了早已干涸的血迹。哪怕晨风也没能将这刺鼻的腥气冲淡几分。城墙外横尸遍野。

晨光照射在将士们千疮百孔的尸骨上。可这道光再暖却也阻止不了地上的尸骨渐渐冷硬。

城门内,百姓们惊慌逃窜,无助哀嚎。之后,一命呜呼。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

醴国皇帝在群臣面前勃然大怒。

他狠狠地将刚读完的麒国战书抛掷于地面。与地面碰撞之时,发出了凌厉的声响。

可这声响再凌厉又如何能及皇帝的龙威大震?

“我大醴国与麒国看不顺眼早已不是一时半会儿了。这麒国怎地就突然宣战了呢?”

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醴国重臣哪怕心思各异,却无一人在此刻不屏息凝神,祈祷着遭殃的那个不是自己。

“沈司空!你有何高见?”

“臣……臣以为,这麒国的宣战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臣无能,不知其中奥妙!”

回应他的是醴国皇帝的一声冷笑:“不知?”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沈司空,发散出来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他大步走到了沈司空面前。直接上手抓住了沈司空的喉咙,双眼逼视着沈司空,略过他眼里的惊惧,眼神里喷射着滔天的怒意。

“呵!麒国怪醴国言而无信!可朕为何从来不记得,何时曾劳烦过沈司空代朕与麒国的那群贼子,签订如此荒谬的东西!”

说着,他将与战书一并送来的公文狠狠地砸在了沈司空跟前。

沈司空颤颤巍巍地跪在醴国皇帝跟前,将眼前的免战公文翻开。

这篇公文上的内容毫无公道可言。巴不得将大醴剥个四分五裂,当做献给麒国的献祭。

他读着公文上面的内容,双手也哆哆嗦嗦的。起初,只是觉得荒谬不可置信。可当他读到最后,认出那个醒目的属于自己的司空府相印的时候,惊得僵在那里。

啪——

公文从沈司空的手中掉落。

沈司空陷于极度的惊惧中,竟连手空了,都未察觉。

他平生从未见过这个公文。

只是,这个司空印,世上只有两枚。

一枚被他随身随带,无论他身在何处做何事,都从未离身。而另一枚则被藏于藏书阁的暗格中。

丢的只能是藏书阁的那枚。

藏书格只有四人可进。他,沈无忌,以及两人的贴身侍卫。

只是,近来,又多了一人,想想就让人细思极恐。

他企图朝苏致瞥去,欲从他的神色中捕捉到几分蛛丝马迹。

可苏致只是跪着,低着头,眼睛却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坦然地接收了他的漫天怒意。可神色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好像与他对视的并非一路提携他的伯乐和岳丈,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一个对视,竟让沈司空百转千回。他从怀疑到惊怒,再到悔恨,直至绝望。

唉,自己识人不清,又能怪谁!

只是可怜了他的一双儿女。

特别是自己的女儿,她该如何面对如此居心叵测的丈夫?又该如何在绝望中苟延残喘地度过余生?

“报——”

只见一身戎装的小吏慌慌张张地一路冲过来。

“皇上,五更时,千万麒国铁骑聚集在沁阳城城门前。大人特意差我向皇上禀报此事。只怕……沁阳城早已失守,千余将士和百姓也早已丧命。此番麒国来得猝不及防,不宣而战,实数不义小人之举!”

这沉痛的消息让醴国皇帝心痛悲伤之余,更多的是对沈司空这个叛贼的愤怒。

他有些狰狞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沈司空,大吼:“来人!将这叛国的奸佞拖下去斩了!五马分尸!”

在皇帝的震怒声中,在众目睽睽下,他被人制住拖了下去。

他的目光略过朝堂众人,神色各异。他着重望了几眼自己平日里的幕僚。或是别过头急着撇清干系,或是低着头眼里却藏着对事情的质疑,或是直视着他,不惜宣泄对他的全部憎恶和恼恨,却无人如苏致那般,眼底平静无波。

消息传进司空府里的时候,沈无双慵懒地靠在榻上,给腹里的孩儿绣着肚兜。

她愣愣听着小厮的话,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而虚无,手里的针刺进了肉里也不自知。

血滴在了肚兜上。猩红的血迹在精致的图样上显得触目惊心。

沈无双的面色煞白,整个人都在颤抖。

悲痛之中,一股钻心的剧痛袭来,似是要刺穿沈无双的全身一般。她呻吟着,粗喘着,疼痛使得她冒出了层层的冷汗,四处都在痉挛,颤抖。

小腹一阵剧烈地阵痛让她瞬间警觉。剧痛中,她挣扎着,试图张嘴,说些什么,可却连发出声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重复着相同的口型。

惊慌之中,竟无人能懂,也无人读得出。

几番尝试之后,她实在顶不住了。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彼时,溢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软塌。这才有人恍然大悟,她这是,要生了!

四:

屋内,躺在床上的女人从剧痛中惊醒,可还是没有撑多久,便又在疼痛中昏了过去。产婆围着一圈,可宫口却只是开了五指而已。身旁的郎中望着又昏过去的人,愁眉不展。

屋外,苏致带着个郎中匆匆赶来。沈无忌对着赶来的人,一个拳头就要击出去。

他虽身有残疾,断了一只胳膊。可这,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

他绝对不能看着妹妹被欺负,父亲的死无动于衷,不能容忍他对醴国的背叛,伤害。更不能不为那些丢了性命的将士和百姓痛恨。

一切都是因眼前的人而起。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叛国贼。

伸出去的拳却在中途被苏致拦住了。

“帐,我们可以慢慢算,人,可要先保住!”

不得不说,这句话直击了沈无忌心中的要害。

沈无双此刻生死未卜,孩子此时还未足月。在此刻引产,沈无双必定要历经一翻大劫。更何况,方才她刚在大悲大哭中跌宕起伏。一闹,便更没什么力气了。

父亲刚刚离去,沈无忌真不想在此刻再失去一个妹妹。

他闪了闪身,放那个大夫离去。

只是他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苏致,恨不得将他撕碎。

大夫急匆匆地进了屋。

沈无双倒在床上,苍白着脸,毫无生气。她真的好想,就这样闭上双眼,在剧痛的折磨中,一死了之。

可是,她还在生产,腹里还有一个孩儿。

她毫无生存意志的样子,让稳婆和大夫都纷纷束手无措。

无奈之下,那大夫干脆从屋里出来,摇着头。

“苏大人,胎儿还在夫人腹中,没出来。若夫人自身毫无生存意志,小的再煞费苦心,也还是无济于事啊。”

一句叹息让苏致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罢了。我进去看看。”

不等那大夫回话,苏致便率先进了屋。

只余外面一群惊诧不已,后知后觉出言阻止的下人,和提着药箱,急匆匆跟去的大夫。

屋内,苏致一进门便看到沈无双在卧榻上奄奄一息,那样子像极了一具死尸,单薄,苍白而僵硬。

他忽地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朝气蓬勃,明艳动人,像是一朵盛放的花。

可如今,她却死气沉沉的,有如冬日里散落的一片枯叶。

他知道,此情此景,皆是拜自己所赐。

苏致只是远远地站在房的另一边,双目紧凝着床榻上的沈无双,不觉间攥成拳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望着床上毫无生气的人,心疼而无措。

“小姐,您别睡啊!求求你!醒醒吧!别睡啊 !”

沈无双的贴身侍女妙儿,守在身旁哭诉着。可被唤着的人却没有丝毫的回应。

啜泣着的余音依旧回荡在苏致的耳畔,语调中的悲戚早已将小小的屋子渲染。

不由自主地,苏致冲到了沈无双的床边。双手颤抖着捂住那只冰凉而无力的手,摩挲着,渡着热气,企图让手的拥有者,可以多一点生气。

突然的热气和熟悉的触感,让剧痛之中的沈无双感受到了一丝丝的舒适和温暖。从前美好而幸福的画面,一帧帧地出现在了眼前。她好想不管不顾地溺在这温暖中去。

父亲的死,皇上的震怒,失守的沁阳城,在奋战中逝去的士兵,无辜丧生的百姓,就好像是一尊尊巨石向她接连砸来。让她无法喘息也阵痛不已,却也感同身受,各个诛心。

一瞬的怔凇之后,沈无双当即将手抽了出来。

她睁开眼,喘着气。好像这个动作耗尽了她全部的元气。

“滚!”

她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朝着床前的苏致吼道。

只是,因为她的绵软无力,声音依旧是很微弱。

她撇过头,闭上眼,不愿再看床边的那人一眼。好似多望他一瞬,都是一种罪孽。

感受到了她的厌恶,苏致随即将手缩了回去。他紧凝着床上的沈无双。她的样子,依旧没有几分生气。

他记起沈无双用尽全力让他滚的样子,心如被刀剑刺穿了一样,疼痛不已。可,他也明白,此时此刻,能让沈无双坚持着撑下来的,或许仅剩下对他的恨意了吧。

他垂下双眸,神色很是晦暗地低声开口。

“沈无双,你不是恨我吗?沁阳城失守了,你父亲也没了,连失守也无法保住。你和沈无忌也成众人唾弃的对象。”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混账的话。

他听到沈无双的呼吸,也因为他吐出的每一个字,而渐渐急促。

而这逐渐急促的呼吸竟给了他几分希翼。

“沈无双,活下去。你才能杀了我。活下去,你才有可能替他们报仇!”

他吐完了最后一个字,才从床边起身。

苏致知道,此时此刻,他不宜继续留在这里,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刺激。

苏致走到门边,正欲踱步而出,却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对大夫嘱咐道:“若真有什么万一,保大人!”

他走出了那屋子,却还是留在门边来回踱步。没走多久,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地贴在门边,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不得不说,这虔诚的样子,让沈无忌都有几分触动。

只是,这不足以让他心软。毕竟叛国之罪,杀父之仇,每一点都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屋里渐渐地传来女子的叫喊声,声音断断续续地,单薄而微弱,凄厉而揪心。

苏致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可算稍稍放下了几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太阳落下了山。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挥洒着微弱的光。

一声响脆而嘹亮的啼哭,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苏致皱了一天的眉毛,这才稍稍舒展了些。

他说过,若有个万一,保大人。若孩子平安,大人注定是会没事的。

他随即转身离去。

许久之后,也未曾回来过苏府。

五:

沈无双出月子也有些时日了。

自她生产那日之后,苏致从未出现过。

按理说,父亲的罪是该被株连九族的,只是他兄长沈无忌身体残疾,而她早已嫁为人妇才能幸免于难。

她听闻苏致因贤能多才继任司空一职,掌管司空印,司空府从此亦归他所有。

她听闻,原司空府上的丫鬟奴才都被皇上遣散了去,打发到了庄子上后,被大火活活烧死。

她亦听闻苏致刚任司空位不久,就多次为皇上出谋划策,深得其赏识。

她一直都很疑惑,向来精明睿智的皇上怎么会仅凭司空印这一面之词竟判了父亲的罪,还让他五马分尸?

她虽摸不着头脑,愤愤不平,却也无法真的左右皇上的决定。毕竟他是一国天子,而她此刻不过是个万人厌弃的罪臣之女罢了。皇上下的命令,她也只能受着。

她不信父亲与叛国有丝毫瓜葛!她希望用尽全部心力去证明父亲的清白!他希望将真正的叛国之人绳之以法。

只是,日子久了,心也平静了许多。她不再似刚出事时那般,恨不得立刻将苏致碎尸万段,用他的罪证来还父亲的清白,用他的死去祭奠那些征战中尸骨未寒的亡人。

那时候,她对着襁褓里的孩儿,望着他神似苏致的眉眼,心里都能萌出几分厌恶和恨意。

可是,现在她想明白了。

苏致终归是麒国的奸细,亦不过是一枚棋子。

杀他一人并不足以停止麒醴之间的交战,更不能拯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两国百姓。

当务之急,应是想办法助大醴将麒军击退。

自麒国军队不宣而战以来,醴国只是在首日耗损了大量边关将士。自醴国皇帝拿到战书之后,他当即派遣了兵部尚书秦立为大将军,率八千皇家军前往边关迎战。兵部侍郎冯业为将军副史,协同指挥作战。

皇家军的出马,显然是震住了前些日子猖狂不已的麒国骑兵。醴国将士的伤亡也是少了许多。

只是,麒军的人数还是占了上风,打起来依旧是一场硬仗。这仗一僵持,便是一个月之久。两方将士的士气都消减了不少。两方的营中气氛也因为长时间的僵持与打斗也都颓丧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打打杀杀,何时才能是个头。

这个节骨眼,两军最需要的便是兵力。

若是,有一国能寻到更多的精锐,打破僵持的局面,鼓舞军中士气。那一刻,便是将敌军击溃的最佳时机。

可这时候又该从何处寻这么多的精锐呢?

对此,沈无双不得而知。

可是,她知晓自己的武功,若是放在军中也能算是一把好手。她亦知晓,哪怕寻不到万千精锐,她亦可以在此刻站出来,临危受命,保家卫国。

沈无双将孩儿交由奶娘和兄长沈无忌照看。而她每日坚持练剑,习武。只为上战场拼搏之时,可以多护住几个醴国百姓,可以多帮到几个将士战友。

她拔出背后的长剑,将长臂一挥,随着她的动作,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凌厉的风,让人不寒而栗,不觉退避三尺。

因公务匆忙回府的苏致正巧瞧见了这一幕。

他看见,秋风飒爽之中,沈无双将长发高高盘起。一袭红衣,一把长剑,在空中舞着、挥着,势如破竹。她的一跃一落,一开一合,一伸一缩,手起剑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动作之间竟惊起了一滩鸥鹭。

仿佛一切都是初见时的模样,却又是如此的不同。

行云流水间,昔日里的英气与豪情显而易见。只是,眉宇之间,昔日里的稚气已经不知所踪,多的是遭受了刻骨铭心的伤痛之后的淡泊,强撑过了生死离别的煎熬之后的坚毅,历经了生儿育女的蜕变之后的成熟。

“大人!”

身旁的小吏见苏致在这里驻足了好些时候,怕他耽误了事,便出言提醒。

这一声呼唤,让苏致回过了神,也让原本舞着剑的沈无双停止了动作。

一刹间,四目相对,仿佛千言万语却又相对无言。

终究还是沈无双先开了口。

“为什么?”

“对不住。”

“对不住?父亲的清白,沁阳城的失守,数千的醴国将士百姓的生命就换你一句对不住?”

“醴国的百姓性命攸关,麒国百姓们的性命就一文不值了么?麒醴两国虎视眈眈很久了,两国征战早已成定局!此次的损失只是一个城池的百姓罢了,若是让醴国皇帝打过去,两国百姓,将士的牺牲只会更加惨重!”

苏致的一番话堵得沈无双一时语塞。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怨声怨气地接口。

“只是一个城池的百姓罢了?苏致!你果然是叛国都叛出感情了!”

说完,沈无双不愿再多看那人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她看不见,背后的苏致,眼里的无奈和愁苦。不过是轻飘飘的几句话,却仿佛将他的魂魄都抽了去。

朝思暮想的面容下只有如履薄冰的疏离。熟悉的眉眼里却满是无边的怨憎,曾与他缠绵的樱唇里吐出的是一个个令人痛心蚀骨的字眼。

苏致只是呆呆地凝望着前方,望着她颈窝间落下的几缕碎发,捏紧了蠢蠢欲动的手指头,强忍着上前,如从前般替她梳起的冲动。他叹了口气,安静地目视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变得愈发渺小,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深秋的寒风吹过,将他的热忱激动皆洗劫一空,只余一人的萧索和孤寂。

三日后,沈无双求见皇上。

按理说罪臣之女是无颜面圣的。可奈何她的丈夫苏致,却是醴国皇帝身边的红人。

他们,做内侍的,自然也不好将人怠慢了去。

不过,他们也没想到。得知沈无双来觐见之时,皇上居然没有半分不耐,反而眉眼间满是兴味。

“罪臣之女沈无双叩见皇上。”

“你父亲叛国罪大恶极!你居然还有脸来见朕!”

“皇上息怒,此次前来面圣,不过是因为无双有入伍报国之意。只是,无双一介女子,征兵的宦官自是不愿意要。只是,无双的武功向来一流,从来都不输男子。若是上了战场,定能成为我醴国大军的一大助力。因此,无双愿来向皇上讨个恩典,愿可以上阵杀敌,护我大醴!”

醴国皇帝闻言便挑起了眉。他没想到那沈无双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顿了半晌,他才接口。

“你的武功,朕自然是见识过的。只是,我大醴国可没有让女子出征的道理!”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拿起身旁的茶杯,打开盖子吹了吹,饮了一口,才悠悠开口道。

“不过,朕有一个更严峻的任务要派给你。朕要你去一趟冯侍郎府,那里缺个暗卫。你的接头人是无羁。今日亥时,便去侍郎府外的墙根与他接头吧。”

沈无双领了命,行了叩拜大礼后便离去了。

六:

当日亥时,侍郎府。

沈无双身着一身夜行衣,待在侍郎府外的墙根边。等着那个唤作无羁的接头人。

直到忽地有个人蹿到了她的面前。

那人的动作很是轻盈,饶是她武功再高强,听觉再敏锐,竟也没有察觉出半点声响。

可见其武功之高超,当真不愧是皇上的暗探。

赞叹间,沈无双抬眸望向了来人,不过一瞬,双眸间便多了几分厉色。

哪怕对面那人全身上下流露在外的,只余下一双眉眼而已。可这世间哪里会有第二人,能有眼前这般根根分明的眉毛。那双眸里的光亦是独一无二。

这熟悉感让沈无双窒息,也让她充满了防备。

对面的人,是苏致无疑。

她长腿一抬便要朝面前的人踢去。

意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地,对方轻而易举地闪身避开。

连连闪避间,苏致不得不开口。

“我竟没想到和我接头的人会是你。此刻的我,只是无羁。想必醴国安稳也是你所求的。收了心执行任务,围剿冯侍郎才是今夜的重中之重。至于那些旁的,过了今夜我便告知于你。”

沈无双闻言才收了手。

既然确认了他是无羁,此刻又有正事不得耽误。沈无双自是无心在此处耗费力气。

苏致短短几句话便将一切安排好了。沈无双只需埋伏着静候便是。

此时此刻,除了那双熟悉的眉眼,眼前的人再无半点苏致的痕迹。他不再似往日里的温和谦逊,也不如几日前一见时的无措疏离。交待事情干脆利落,教导部下也一针见血,排兵布阵到筹谋布局也有条不紊。

那一身夜行衣,多加了几分寒意。而周身隐隐透出的血腥气,更让人不觉毛骨悚然,退避三舍。

不过很快,他便隐秘在角落,消失不见。

侍郎府一片静谧。

静谧中透着几分诡异。

就好像是狂风暴雨之前的风平浪静。

忽地,沈无双听到了脚步声,那声音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他们每每经过一处,都好似掀起了一阵飓风。

那一群人的身形是清一色的高大威猛,与醴国人的温润小巧大有不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怕被蒙了面,无论是身形,还是动作举止都与醴国人大有不同。

一抹惊诧敲击着此刻埋伏在草丛的沈无双。

自醴帝给她这个任务的时候,她知晓了冯侍郎叛国一事。只是,她愣是没有想到,区区冯侍郎竟然在府邸藏着一窝麒国的武将。

想当初,冯侍郎可是率兵抗麒的副统领。

这其中勾结想想就让人细思极恐。

好在冯侍郎也笑不了多久了,一切阴谋都会在这一刻被戳穿。真正的叛国之人,定会受到惩罚。

她惊讶地看着从暗处出来的苏致。

他坦然地混进了麒国的那行人里,他的身形本就高大,此刻又刻意模仿着麒国武将的动作风格,混杂在其中也实在不算违和。

接着,他对着这群武将的头目耳语了几句,便朝着冯侍郎的寝殿走去了,一路畅通无阻,可谓是驾轻就熟。

不一会儿,他人便出来了,走到那头目身前低语了几句。可那头目也是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争着就要上前往侍郎的内殿里闯。

“他人不按约定出来。你又这般阻拦,看来里面定是有鬼。你向来是个拎得清的,此刻怎如此般糊涂碍事!快快让开,容我们进去!别耽误了正事!”

那个头目许是被苏致气急了,拔高声音劝着。

苏致只是冷凝着他,并没有将此看在眼里。

“看来,你是不打算让我们成正事了。怎么,在醴国混几个月,就真把自己当成醴国狗了?”

苏致没有回复他,只是抬眸看着前方的上百位武将,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冰霜,足以将面前的人一个个都刮上几刀。

对话,一来一回。

想必那群麒国武将也是明白了一二。既然如此,他们也无需手下留情。他们的任务重大,若完成不了,便只能将眼前的绊脚石铲除。更何况,这眼前的绊脚石或许早就不是他们的人了。

“众武将听令!闯进侍郎寝殿取军章。拦路者,杀无赦!” 这高喝声浑厚而清冷,夹杂着狠厉。

此令一出,数百个武将纷纷拔剑,剑峰直指着苏致的脖颈。他们望着拦在他们面前昔日的战友,眼里只余深深的愤怒和失望。

苏致是他们这群人里战斗力最强的一个。武功的天赋本不是他们可以比拟的,奈何还机智过人,有谋有略,大有作为。

只是此刻,昔日最优秀的队友,成了挡在他们前面的对手。

他们手持着剑柄,没有丝毫的手软,也没打算有丝毫的心软。

战局当前便是如此,立场不同,道不同为谋。你若背叛,我便弃友为敌。

苏致坦然地望着一个个对着他的剑锋,眼里没有一丝惧色。他挑了挑眉,黑色面罩下的嘴,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他取出身后的剑,一气呵成地拔去了上面的剑鞘,袒露出来的剑锋透着一股噬人的血腥气。

月光如朦胧的银丝一般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在这阴森的夜里,让本就面目森寒的他变得更加不寒而栗。

他腾空跃起,挥剑一扫,面前的五人便纷纷倒下。

与此同时,原本埋伏着的醴国暗卫们一跃而出,向那群麒国武将扑去。

这群暗卫武功虽不及苏致那般的出神入化却也都是狠角色。打斗之间醴国暗卫丝毫不漏下风。

夜晚的凉风吹过,却吹不散那阴暗府邸里打斗的血腥气。兵戎相错的摩擦声,将士一命呜呼的哀嚎声,都让这本不太平的夜更加凄厉。

就这样打斗了好一会儿。

苏致率领的暗卫倒下了半数。而那群麒国将领,竟只余那个方才下令诛杀的领头人。

哪怕已知自己死期将至,他依旧举起剑向苏致刺去。只是,那剑锋还没触到对方的皮肤,他便感到心口处的一阵剧痛,一瞬之后,剑从身上拔了出来。他感受到自己的鲜血随着苏致抽离的动作,如瀑布般喷涌而出,而整个人也因这一股力,弹去了老远。

他倒在地上,怒目圆睁。

嘴里喷出了潮涌般的鲜血,将光洁的青石板染得一片腥红。他用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挣扎着对苏致,一字一顿地骂道。

“苏致,你不忠不义,不得好死!”

说罢,他便彻底倒了下去,人也断了气。只余那对愤愤的双目还瞪得老大,眼里的腥红大斥着自己的死不瞑目。

苏致点了点剩下的暗卫,一言不发。没人知道,在他寻到了那对熟悉的清亮的眸子后,面罩下的他长舒了一口气。

今夜算是大功告成了。

苏致看了地上的数百具横尸,叹了口气,吩咐道:“把它们拖下去,好生埋了吧。”

闻言,几个暗卫见怪不怪。无羁大人的作风,他们早已知晓。

唯有沈无双愣了一瞬,望着他,眼里带着几分疑惑,几分审视。

苏致似是察觉到了一般,开口解释。

“到底都是精忠报国的勇猛之士,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说话间,他只是凝望着武将头子身旁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出着神。自然没有看到沈无双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和震撼。也没有发觉,他身后倒着的那具死尸忽然睁开的双眼。

而苏致失神的这个刹那,足以让那原本摊到在地上的死尸,拾起手边的剑柄,迅速地朝着他的背刺去。这一刺,让那本该死去的麒国将士用尽了全部的气力。

当苏致从剧痛中骇然清醒,沈无双匆忙赶来之时,那剑已由背穿心。

涌出的血液,让夜行衣上的血腥气又厚重了些许。只是此刻,这些不断溢出的血液属于他自己。

苏致终归还是疏忽了。与其说他是死在那出其不意的剑下,不如说是死在自己的纠结与愧疚之中。

这些年在这碟中谍的路上,他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杀人如麻,却也真心敬畏倒在自己剑下的每一缕冤魂,他们也是精忠爱国之士,他们也不过是为了国之百姓抗争。

他们也曾对他百般信任,百般赏识。可他终归是负了他们,一个又一个。

苏致知道自己做的所作虽为,不过是为了大局的身不由己,却也还是会午夜梦回时在愧疚沉痛的挣扎中苟延残喘。

也罢,就让一切了结吧。

他本就不得好死,此刻死于这把剑下,就当是以命抵命,血债血偿,赎掉那些冥冥之中的罪孽罢了。

醴国皇帝那边剩下的只有平步青云,他走时也可以无牵无挂。至于无双,也罢,没了自己,她或许也可以更舒心些。

沈无双望着此刻奄奄一息的苏致,心像揪着一样难受。自父亲的风波以来,她怨他,恨他,甚至想亲手杀了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就这样在她的面前死去,就这样在她的眼皮底子下生命消逝,弃她而去。

她不明白,以苏致的习武功底,怎会身后动静如此之大他都毫无警觉,毫无防备?

可苏致望着那个死去头目的样子,是如此专注,忘我。眉宇间满是挣扎与痛苦。是有多么沉重的痛苦才能让他对于身后近在咫尺的利剑都没有丝毫的警觉?是不是于他而言,每杀一人都是如此百般折磨?

苏致回望着她,四目相对间,似是有无数的千言万语。可一时间却化为了悠长的静默。

他眼里炙热的光亮足以将沈无双疲惫的心刮得千疮百孔。可即便这样,沈无双还是伸手,颤颤巍巍着抚过他根根分明的眉毛。好似即便会遍体鳞伤,她也愿意拼死一搏,殊途同归。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致挣扎着撤下面罩。血液将面罩和皮肤黏在了一起,揭下时和撕了一层皮不无两样。他的面容也被血液溅花了,狼狈得让人分辨不清。他抓起沈无双抚上来的纤纤玉指,包裹在手心里。

他望着沈无双眼眶里溢出的泪水,心像揪着那般痛,他欲抬起另一只手,最后一次,为他此生爱入骨髓的女子,揩掉泪水。可奈何那不争气的胳膊竟使不出半分的气力。

忽地,他悠悠地开口::“把我葬在狼爪峰上吧。据说,我是从那里被捡来的。就当作是,落叶归根吧。”

说罢,他顿了顿,继续道。

“无双,我死了,往后,苏府司空府都是你的,你愿住哪都可。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罢。这也好,你若愿再嫁人也好,不嫁也罢。女子有自己的窝总算是多几分底气。”

沈无双听着他这句奄奄一息的低喃,望向他那明亮得夺目的双眼,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她记得,从前,也是这双眉眼,带着光亮与炽热,问她。

“你可愿无论发生何事,都与我携手共度到白头,生生世世不分离。”

亦是这双眉眼,宠溺而温柔地望着他,许诺:“无双,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人,亦只娶你一人!”

言谈间,仿佛她是他的至宝。可他不知,在那一刻,他亦是她的璀璨。

只是此刻,那双眼闪着无尽的不舍,无奈,牵挂和悲戚,对她打点着自己的身后事。

不过区区几句话,却好似费尽了他全身的元气。语闭,他的眼皮合了上来。曾经如翅膀般忽闪的睫毛,也不过是一片死寂。而那双明亮得夺目的双眼,怕是要被永远地困在里面了,再也无法挥发它们的光彩了。

就如那被蚌困住的珍珠,自此以后,只得在无尽的黑暗中,长眠不醒……

七:

翌日,冯侍郎畏罪横死的消息传满了京城。

那些心怀不轨的大臣听闻不觉一个个不寒而栗。

早朝上,皇上沉声宣告:“苏司空精忠报国,为捉拿奸细不幸身亡。追封正一品爵位。以醴国国相之礼厚葬。”

沈无双含着泪接旨谢恩,只觉圣旨的金黄更是衬得屋里屋外一片素白更加的苍凉。

两日后,在众人的吊唁声中。苏致的棺柩被一路送往了狼爪峰。

一个个看客,幕僚,亲友纷纷离去后。沈无双支开了身边跟来的丫鬟侍卫。让他们去远处守着。而她则坐在离墓碑不远处的狼爪峰峰顶上。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因为丧夫而哭得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只是脸上还印着些许泪痕。

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边的几株枯草。玩了半晌,便无趣地放下。正打算离去,却瞥见不远处栽着的一棵银杏。

她怔怔地望着那棵树出神。

却不曾想,一个老者从树的后面踱步而出。他身着一身素衣,浑身上下却打理得格外干净。鬓角没有一丝多余散落的碎发,面上看着也十分精神,可神态却又十分苍老。

沈无双扭头望去,一瞬间惊得瞪大双眼,却又陷入狂喜。

“爹!”

她向那棵银杏下的人扑去,久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此刻,卸下官帽的沈父就坐在她身旁。给她细数着,自麒军攻城之后的点点滴滴。

原来,父亲一直活着,日子虽俭朴了些,倒也是悠闲安稳,岁月静好。

原来,这点点滴滴个中曲折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每一桩的不可思议都不过是他的仔细谋划罢了。

原来,苏致从小便被收做了养在麒国的醴国卧底,却不曾想正巧被麒国当做棋子,监视醴国。于是,他尽数将一切告诉了皇上,助他尽在掌控,步步为营。

原来,所谓的,伤亡最小的解决方式,并非是苏致的托词,而是百般权衡之后最好的解决方式。

原来是苏致说动醴国皇上,沈司空一生忧国忧民,兢兢业业,才留下了他父亲一命。

原来,这么些年,尽是她错怪了他。可他却默默承受着许多却没有一句解释。

原来,这些年,苏致每年都在生死线上苦苦煎熬,挣扎,伤痕累累,却又什么都不说。

原来,他比她更绝望,更煎熬……

可这么多的原来又有何用?该离去还不是都离去了。

日子一点一点过去。

几个春秋冬夏轮回之后,沈父患了病,因不愿拖累沈无双,便什么也没讲。等沈无双急忙赶来时,人都没了。

沈无双靠在狼爪峰上的那棵银杏旁,金黄的银杏叶飘落在风中,企图化开她眉间的忧伤。她叹了口气,似是在对谁撒娇呢喃,却又像是有感而发的喃喃自语。

一个人的日子真的好难。

饶是她年少风光又如何,随着年岁渐长,陪在她身边的人相继离去。依旧相伴的人不过尔尔。

此刻,她能相依的不过是沈无忌这个哥哥,苏钰这个渐渐长大的闺女,还有苏府院里那一株多年未开花的银杏。

一旦得了空,她便跑去院里去看那棵银杏。浇水,施肥,亲力亲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盼着有一日,这棵银杏能落叶开花,就好像许多年前,她带着苏致逛司空府时,满园的银杏那样……

八:

瞧着,不过一会儿工夫,娘亲又抱着慧儿坐在了亭子里歇息了。她的年岁大了,身体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姥姥,那是什么?”

慧儿窝在娘亲的怀里,指着那株最矮的银杏。

“慧儿乖,那是银杏!”

“这叶子开得像花儿一样哩!真好看!”

娘亲依旧浅笑着,眼睛却依旧怔怔地望着那棵银杏。似是欲透过树寻觅着什么,不知是那些逝去的时光,还是随着时光消逝的那些人。

也不知她这样望了多久,才回过神来,喃喃低语。

“银杏的花儿都开了,可这栽树的人却不在喽。”

说话时,娘亲的眸里掠过几分失落,几分怅然。许是因为,她把眼睛瞪得再大,望得再久,也无法从那棵树里寻到她期待的那个身影了吧。

她索性闭上了眼。

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彻底妥了协。

半晌,慧儿撅着小嘴撒着娇,抓起娘亲方才垂落的手,来回的晃。只是任她怎么闹,她姥姥也没有任何回应。

而那双闭着的眼,也再未睁开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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