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骑着瘦马,跟随在一队前往无戈城的队伍里。古道上沙尘扬天,一眼望去尽是黄沙。
人是老眼昏花,马是口齿驽钝。为首的骑手约莫五十来岁,满脸皱纹,一条“一”字刀疤横在额头,和眉毛、眼睛、唇上八字胡、嘴巴构成一大组平行的线段,看起来又是滑稽又是可怖,所以认识他的人都叫他“一字疤”。
一字疤是个混蛋,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前四样固然不必说,这后四样却也是他绝活。每逢官府,或是大户人家,或是富裕的武林门派遇到什么事,需要些人手,其中一些便会找到一字疤,给他一些银子,让他去江湖上散布消息,那些游手好闲之徒就会找上来门来,听从一字疤的号令,去给雇主做事。雇主会给每人一笔酬劳,一字疤便从中抽取部分,收入私囊。
这门生意既不费力气,又不必冒着挨刀子的风险,只需以一顿花言巧语,或是一桌上品酒席,或是几个婀娜美人,便可以认识那些急需人手的雇主,获知他们的需求,给他们送去懵懵懂懂的劳力。
只是这次,一字疤遇到的雇主却大不一般。和他交接事务的竟然也是中间人,据他自己推算,那雇主可能是六部中某一部的尚书,亦或是少林武当这种大门派的长老,地位极为尊崇,给出的酬劳也出乎意料的丰厚--所以各种要求也颇为苛刻,例如就要一字疤亲自带领他招来的这些江湖劳力,前往无戈城。
“我从来没去过无戈城。”
在我旁边的骑手说道,他约莫二十岁年纪,名叫杨德成。他长得不高,但四肢都颇为粗壮,加上一双布满茧子的大手,这次的队伍里没人敢轻易招惹于他。但据我所知,他其实是个羞涩而不善言辞的乡下人,一路上都试图与我亲近。
“我听说,无戈城颇为繁荣,只是远离中原,所以不常为人所熟知。”我应付了他几句,只希望他自讨没趣,去找其他人搭话。
这趟旅途上,我总是在想,我是不是被“一字疤”这个混账骗了。他当时在我们这些闲人中散布消息,说得到吏部的内部指令,朝廷准备暗中处决无戈城刺史邢陶,于是向无戈城派遣一队修缮城墙的民夫,让几个专职杀手混在其中,只待邢陶出来接待时,便将其杀死。而这些民夫自然是要一字疤这种人,在江湖上找来些没钱用,却也没什么本事的亡命徒,我符合前两者,所以便应召而来。
“这位兄台,我看你带着长剑,你会不会就是那个混在我们中间的杀手?”令人生厌的杨德成又来找我搭话,这次我没理他。因为我当然不是那个杀手,我只是想赚些补贴家用的银子。本来我在本地财主家当护院的差事,足以养活我自己,但我最近真的很缺钱花,不然我也不会走近百里沙漠古道,去这什么无戈城当差了。
突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字疤举了举手,喊道:“前面便是无戈城的地界!你们快些换上民夫的衣裳,准备进城。本地的官府为了招待由朝廷亲派的队伍,在城里给你们安排了住处,你们进城后勿要失口多言,住下后等我下一步号令便是。”
于是我们便开始换衣裳,这朝廷亲派民夫的制服可谓难看至极,乃是一蓝色的长衫,衣角却是一大道白边。我换上之后只觉得喉咙勒着,难受不已。而一直跟随在我旁边的杨德成,似乎从未穿过这等衣裳,穿上之后竟然神采奕奕,显得颇为满足。
又走了一阵,无戈城的城门楼子在视野里逐渐高大起来。我们穿过城门洞,便算是进了无戈城,城里的确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繁华至极。
我正在仔细打量路旁一酒家门口的几大缸酒,那酒缸子却也可以装得下一个大孩童。突然,听得街道另一侧吵闹起来,人来人往看不真切,我和其他几个同行的正要凑过去看,却听得人群中爆发一阵嘶哑的尖叫,颇为刺耳。一字疤正催促我们快些走过,谁知这一声尖叫却引来更多看热闹的行人,将我们这民夫队伍挤到了人群中间。
我这才看到,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妇瘫坐在一钱庄面前,又哭又叫;她身旁站着个穿着丝绸衣裳的钱庄管事,正抱着双臂,口中污言秽语不断,驱赶她快些滚开。
“这是何事?”不知何时,我身旁挤进来一个青年,我自然不知事情实情,也没理他。只听得有人给那青年说道:“这老太约莫三十年前,在仁字钱庄存了一两银子,依据年年利息,三十年后应有三两银子。但这仁字钱庄去年又兴了个规矩,但凡存取钱银,数目在五十两以下者,加收三两银子,称为‘絮资’。老太要取三两,扣除三两絮资,便是一分也没有,故钱庄管事要赶她走,她又不从,便赖在此处哭闹。”
那青年厉声喝道:“岂有此理!既然老太是三十年前存得银子,那就得按三十年前存时的规矩;钱庄这规矩乃是去年兴的得,管不着旧事!依我看来,也得以理,退还老太这三两银子才是!兀那恶奴才,休要伤人!”
这喝声如同雷霆霹雳,把正想踢腿踹向老太的管事惊了一跳,也令我耳朵阵痛,我忍不住转身去看他,却见此人头裹包头帕,极为高大健硕,一身江湖豪客的装扮,腰间又别了一柄明晃晃的朴刀,只是年岁尚轻,嘴上没毛。
他这一声喝,却让钱庄管事听到了。那嘴角长痔的管事本来被老太折腾得不耐烦,耳中听得还有他人出言讥讽,哪里还忍得住火,戟指青年,怒骂道:“哪里来的野种,敢妨碍老爷做事!”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河东万里刀客-蒲马横是也!”话音未落,那蒲马横便拨开我和另一侧的旁观者,走到那管事面前。他那双手也不如何巨大,但却似带有股无名力道,将我等像芦苇一般拨开了。
“你拿出三两银子来,退给这位老奶奶也便是,否则我便和汝讲讲,到底是你钱庄的规矩是规矩,还是我的规矩是规矩!”蒲马横站到那管事面前,他比对方高了一头,便低下头去,恶狠狠地盯着管事的眼睛。那管事起先没看清万里刀客的面貌,此时见对方如此威武凶煞,竟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难得见到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快事,便在人群中拍手叫好,谁知围观的人群只是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只有寥寥几人响应于我。我听到一直站我背后的两人说了起来。
“仗着有武功,有刀子,便多管闲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在钱庄存银子,就得依着人家的规矩!既然如此,为何不埋在自家地下?”
“就是就是,咱也不看这热闹了。这庄子是官府的人背地里开的,肯定不会放过这小子。”
说罢,这二人转身离去。我不禁感到阵阵恶寒,此等下流市侩,着实令人生厌。
我还想看看那管事要如何应付这条汉子,是要退还了三两银子,赔个不是,还是壮了胆子,和万里刀客僵持下去。这时,一字疤便找到了正在看热闹的我,训斥了我几句,说本地自有乡俗,让我莫要生事,尽快跟随队伍,前往住处安顿。
二、
我们住在了城里一家简陋的旅店。
在各自回房安顿前,一字疤把我等叫在一起,说无戈城官府钱银紧张,只订了一半的客房,所以我不得不和某个陌生人睡同一间客房。而这个陌生人,当然就是我很不喜欢的杨德成了,我听说是他主动向一字疤要求的。
杨德成的行李很多,多是些洗得发白的农家衣裳,污七糟八,每件都有数个补巴。在他把行囊打开时,一阵刺鼻的膏药味充斥了整个屋子。他见我捂住鼻子,露出厌恶的神情,连忙赔礼道:“简兄勿怪,我患有风湿,需得随身携带膏药更换,勿怪,勿怪!”
我看了看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想到要和此人同卧一塌,我更是厌恶至极,谁知他却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在了地上,笑道:“我在家中睡地上惯了,睡不惯床榻。”
“此人虽然面目可憎,性情也还是颇为和善。”我刚想说几句客套话,便见他和衣而卧,躺在地铺上,鼾声大作,转瞬间便沉沉睡去。
一日舟车劳顿,我便也在床上睡下。谁知直到子时,我也辗转反侧,睡之不着,便想出去走走,纯当消遣。于是我小心起来,蹑手蹑脚地躲过正鼾声如雷的杨德成,披上从家中带来的长袍,往外走去。
客店栓了前门,我便从后院出去,来到街道上,只见这条街道清冷寂静,走起来夜风阵阵,毫无乐趣可言。我正觉得无趣,盘算着打道回府继续睡觉,突然间,背后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轻飘飘地游了过去。
虽说我而今是个做些短差使糊口的民夫,但少年时我也曾修习过武学,虽说后来蹉跎岁月,但轻身功夫还未落下。我对背后过去那人颇感好奇,便踮起脚尖,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我便看得到那人背影,正想发力追上,却突然感到喉头一冷,一把寒冰般的匕首已经顶在了我咽喉上。
“你是何人,为何尾随于我?”那人身穿夜行衣,头裹黑布条,只看得到一对眯成缝的眼睛。
我并不如何畏惧,只是轻声道:“阁下这门‘夜龙影遁’的功夫,是半路学来的,还是名门师父传授的?”
我看到那对眼睛露出吃惊的神色,更是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自然是在名门师父学来的,你怎么知道夜龙影遁的功夫?”
“因为我也是名门师父传授的。在下简玉,敢问师兄是哪一年入的门呐?”我一边说,一边看到他眼神里的戒备慢慢褪去,转而流露出惊喜。
“我知道了,你是七师弟。乃是我们前四个弟子出师后,师父新收的第二批师弟。”那人一边说,一边解开头上的绑带,露出面目来:“我在师父门下,排行老四,又因我姓游,所以江湖人称游老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我请你喝酒。”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刚才对话不过寥寥数语,此人便深信我是他师弟,也不怕我是他仇家,乔装打扮,过来暗害于他?
不过游老四一路上大步在前,并不如何提防于我,他引我到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找到路旁一馄饨摊。他招呼我在一个小竹凳上坐下,便去和老板要了两碗馄饨,还专程问我,是否忌讳吃葱,听到我并无禁忌后,便又吩咐了老板几句,便过来和我交谈。
听他说道,他当年从师父那儿出师后,在江湖上靠劫富济贫,倒也有些名声。只是他这劫富济贫,济的却是自己。在远处几个大城被官府通缉后,便改名换姓,到了这无戈城,买家置地,乃是本地有名的地主乡绅。
我感到诧异不已,便问道:“游师兄既然是大户人家,为何半夜这个打扮,外出影遁而行?难不成是手瘾犯了,又要出来劫富济贫?”我打趣道,却见他突然嘿嘿发笑,我再去问,却不答。
他又问了问我的近况,我说我在老家一家大户人家当护院,此次来无戈城乃是做短差。游老四叹了口气,说我武功高,又上过私塾,为何要来做这下贱的差事,我苦笑了一阵,便说天下虽大,实在无我辈用武之地,至于做这差事,乃是短了银钱,生计所迫。
四师兄笑道:“你比我小,自然会做出此等幼稚之事。再说你我既然是同门师兄弟,若是要用钱,问我要便是,我要是不给,师父可得从江南提着拐杖来打我!”
说到此处,我二人哈哈大笑,均回忆起以前练功习武的日子,那会儿无忧无虑,一心只想练好武功,哪像如今这般颠沛流离,风雨飘摇?
“罢了,你刚不是问我为何半夜黑衣外出么,我这便告知于你。我娶了个本地的女商人,她家大业大,为人又刻板顽固,对我管教甚严。但人有七情六欲,我游老四更不例外,所以每隔些时日,总想去那些挂着红灯笼的地方,快活一番。”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这条街上那些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我隐约看到那些灯笼下还站着些人影,但在馄饨汤的腾腾热气下,也看不真切。
“你不是明日才有差事?今夜权当师兄做东,请师弟你来体尝下,这无戈城的绝佳风景。”师兄嘿嘿笑道,我却从未去过这些屋子,不禁紧张起来,但这紧张背后,却又是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游老四起身前去付账,却见经营馄饨摊的老大爷,变成了一老妇。
我见这老妇颇为眼熟,这才想起她便是白日里在钱庄取钱的老妇,便上前询问道:“这位老太,可问今日那钱庄可曾退了你那存款?”
老妇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去包馄饨,说道:“不劳小哥挂怀,那该千刀杀的钱庄并未退我银子,却还是那位蒲大侠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暂且用着,他去和钱庄理论。”
“那今日那位刀客出来训斥管事后,却又如何呢?”我忍不住好奇,追问道。
老妇低头去洗碗、包馄饨,却不再理我。倒是游老四拉住我,笑道:“你说的可是万里刀客蒲马横?他和我乃是老相识,明日我去问他便是。”
只是老妇一番言语,让我不禁担忧起那万里刀客起来。我顿时觉得性质全无,便多谢游老四好意,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我怕他挽留于我,运起轻功便先行离开。走时,听到背后四师兄说道:
“七师弟,我还没告诉你我家在哪儿呢!”
三、
一会儿,我便回到住处。一进门,见到地铺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杨德成,听到他和隔壁其他同行者此起彼伏的鼾声,又回想起适才和师兄谈论时,所谈及的师门学艺时光,突然对眼前的种种新生厌恶。
躺在卧榻上,若非一阵强烈的睡意袭来,我便要淹没在对杨德成,对一字疤,对这趟神神秘秘的差事的诅咒之中了。
次日下起了小雨。
清早,杨德成把我叫醒,说是一字疤传来的消息,说是刺史大人今日去左近村镇办事,明日才能来接待我等民夫,到时才方便下手,还说多付我等一天工钱。那杨德成说完,便抱怨起来:“岂有此理真是,那多一日,便要多一日的花销,这城里吃饭又较为昂贵,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安慰了他几句,忽然一字疤又传话来,说今日衙门要扫除一番,捕快们又有许多跟刺史外出了,人手不够,我等若是愿意前去,便一人一天七钱银子。
“真是岂有此理,七钱银子,我猜是衙门出了每人二两,被他一字疤吞了一两三钱罢!”杨德成暗暗骂道,但却立刻去找了一字疤,并且还把我拉上一路。我本来不愿做这粗鄙下贱的差事,但一摸腰包,的确不剩多少银子,便咬咬牙,和那杨德成一路前去了。
去前,杨德成带着我到一家饭馆,说是请我吃早饭。
“岂有此理,这么着也得我请才是。”这也并非客套,行走江湖,只要对方不是大奸大恶,或是血海仇人,都须得讲义字当先。
谁知他也未客套,笑着说:“那可真是多谢!”
早饭不过一人两个馒头,一碟榨菜。
那店小二见我如此吝啬,又说请客,很是瞧不起我,把那块抹布重重地拍在了自己肩头,扬长而去。这在外打打零工,赚赚碎银子,自然当勤俭。等馒头端上来,我和杨德成一手抓个,大口咀嚼。
只是店中还有一家三口也在吃早饭,那当爹的指着我和杨德成二人说道:“你若是再不刻苦读书,便要和那边那要饭的两人一般!”说罢,那小子便慌张地端起自己的碗,戒备地盯着这边,如同一条护食的狗,生怕我二人去抢。
我有些不耐,正想说些讥讽之话,杨德成却先说道:“出门在外,又是打工,被人白眼看低,也是意料之中,还请简兄勿要多事。”
这“勿要多事”四个字,令我极为不忿。我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把筷子重重地摔在了晚上,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密,我和杨德成又去买了斗笠、蓑衣。我起先想买一把油纸伞,但那杨德成却说:“一手拿伞,你如何干活?”我深以为有理,便买了斗笠,但想起此人说话不经脑子,颇为无礼,而且自甘为“乡下人”这一身份,处处甘愿受气,所以我也便对他并无好气。
我和其他几个同行的到了县衙门口,领了扫把抹布,便进去做扫除。那些衙役似乎是看杨德成老实巴交的,便令他打扫最麻烦的大堂、前厅,他也不抱怨,提着扫把,搬来梯子,就要去扫屋梁上的蛛网。
而我被分在了后园,此处仅我一人。我便随意扫了几下,便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并不如何卖力。这虽说是官府办公之所,却修缮精美,若是不知情者走错,恐怕还会以为是皇家后园呢。
四、
我正翘着腿出神之际,却见此处突然走来一神色惶恐的妇人。她一见了我,又见我穿着公家衣裳,便过来急冲冲地说道:“这位大人,我要伸冤!”
我哪里敢私自处理公务,连忙把她引到公堂上,谁知今日县太爷也陪同刺史外出,只有本县的师爷在此。我听那妇人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说道她本来在一裁缝家做工,朝出暮归,并无偷懒。今日按时去上工,却见人去楼空,那裁缝家却什么都不剩下了。这还罢了,那老板还欠她三个月的工钱。
师爷不太耐烦地听他说完,说道:“那裁缝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你每月工钱多少,是如何结算?你是哪年哪月开始在他家做工,又是哪年哪月起,他开始差你工钱的?”
那妇人费力地说了一阵,又想不起来,又说了些前后不一的答案。师爷等了一会儿,突然把袖子一摔,哼了一声,道:“这些都记不清楚,还想要回工钱?活该被骗吧!”说罢,他便转身走入后堂了。
在此处旁观的几位里,便有那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杨德成。他似乎颇为同情这女子遭遇,便走上前来,安慰她几句,说道:“你别怕,我去跟师爷说说,请他派出衙役,查察此事。这替人打工,若是不结工钱,的确有背天理。”那妇人听得激动,簌簌地落下眼泪来。
说罢,那杨德成便领着妇人去后堂找师爷。我知道他不善言语,恐他惹恼了官爷,便自告奋勇,陪他前去。其他几位更是乐地偷个懒,便拍了拍手,似乎给我几人壮行。
来到后堂,只见那倒霉师爷倒了一壶茶,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我想县太爷不在,这些草民琐事有又多,所以师爷烦恼,却也在情理之中。
“师爷!你可莫要闭目养神啦!虽说刚刚这位女子言语急促,您没听清,所以此时感到劳累。可人家被欠了工钱,家里父母子女都等着她供养,为了讨回血汗钱,这劳累又岂不是师爷您的成百上千倍?
师爷,您可能不认得我,我也是从远处到本地打些短工的穷人,若是雇我的人也欠我工钱,我便只好一路要着饭,才能回去。而他若是故意要拖欠工钱于我,只需什么都不做即可;而我要要回这工钱,却要在您耳边聒噪半天,还得四处奔波,劳累更甚。”
我大惊失色,一方面是这杨德成果然说些太冲的话;一方面却又暗暗惊讶于这个自甘受人欺负、被人占便宜的乡下人竟能说出如此言语,我不禁刮目相看。
师爷没好气地听他说了一阵,却不理他,突然对我说道
“你又有有何事?”
“我是陪这二位来的。”
那师爷哼了一声,双目一瞪,厉声说道:“若我没记错,你是今日来打短工的,你可莫要借此机会,偷奸耍滑!我若是扣你工钱,却也在情理之中!”
我感到胸口涌上来一股恶气,一股沸腾的热血立马涌上头顶。我刚要发作,突然想到我若是在此胡来,那那位女子要工钱之事更是麻烦,于是强自忍下,说道:“我这就回去干活儿。”
说罢,我便转身离开,把门带上,而心里已经把那师爷千刀万剐数万次。
随后,我被几个捕快招呼着去前门擦拭那伸冤的大鼓。那大鼓上灰尘极厚,我便笑着对那几个捕快说道:“官爷,这大鼓平常不咋被人敲吧?”
一个捕快笑道:“那是自然,本地政通人和,清廉和睦,有哪个敢来敲鼓?”
我想起刚刚那个妇人,又想起昨日那老太,心里暗暗摇头。
几个衙役在一旁闲谈,我不敢偷懒,便费力把大鼓擦得焕然一新,又听得几个捕快议论说明日官府就要每人发一只猪腿,要拿回家如何烹制。我忍不住低声道:“尔等有铁饭碗,逢年过节还有猪腿,自诩为百姓的衣食父母,却丝毫不为那些血汗钱尚且拿不到的贫民出头,可悲可叹啊!”
当晚我在衙门对面一家面馆吃了一碗牛肉面,牛肉只有一两粒,价格却有其他地方几倍贵。一打听才知道此处乃是县里官爷家亲戚所开,方圆几里地内,只有这一家面馆。
“若是有不知情者,在旁边也开面馆呢?”我问了问店小二,请他为我答疑。他似乎见我是公差,说话间也稍微客气了几分,但也丝毫不掩盖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语气。
“嘿嘿,这位爷,俩月前,就有个外乡来的,在旁边开了家面馆,俺带着衙门里的捕快,把他家面馆砸了不说,还把那外乡人安了个罪名,现在还关在大牢里呢。”我心里又暗暗摇了摇头。
我吃完面,向店小二告别,便走了出来,却见几个一路来无戈城当差的几位,抬着满头是血的杨德成走了出来,后面那个妇人捂着脸走了出来,颇为伤心。
一经询问,才知这乡下来的杨德成言语无状,冲突了师爷,被捕快们打出,若非他背了个公派民夫的名头,恐怕就得被拘在衙门里了。
至于那请衙门主持公道,帮她追查工钱下落的妇人,不仅要不到公道,还被捕快们捏了捏脸蛋,占了些便宜。
我还是少年的时候,便深知要少和衙门打交道,今日见了杨德成下场,心里暗暗道:“昨日那万里刀客蒲马横尚且不能为民伸冤,何况你这个没什么本事的外地人?”
我又看到很多本地居民三三两两,聚拢在一旁看我们的热闹。我听得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嘿嘿,我听说这男女本是夫妻,女的却怀了衙役的孩儿,男的来找麻烦,却走错了道儿!”
这番说词似乎在人群中引起很大的认同,许多人都发出阵阵窃笑。
我耳力灵敏,立刻辨认出这是人群中,一眯眼中年妇人所说。我便请其他几位同路的带杨德成去找郎中医治。
而我要去给那些乱说话的嘴巴一点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