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风光寡妇《乌鸦落过的村庄》

黑香娥嫁给村里的鳏夫赵十二,领着儿子刘三亮入住到男人的家里,一起生活了五年多,才生了一个女娃,起名叫赵花。赵花刚两岁,赵十二就得了痨病,咳嗽气短,后来身体垮了,躺在炕上半年多,终于病重而殁。这一切村人都是眼睁睁看着的,谁也不觉有什么,认为人生人死,全都是阎王爷管的事。还有人为赵十二死前还享了几年女人福,还落下一个不带把的子嗣,也算不枉此生了。更何况终了还有人给披麻戴孝,穿老衣置棺椁出殡下葬,风风光光的仙逝而肯定说值了。

赵十二走了,留下了赵家骨血的女娃,黑香娥名正言顺地住在男人留下的房子里,成了赵家人中身份特殊的一员。还在赵十二活的时候,有人建议让刘三亮改姓赵,算是他娘跟过门的子嗣。刘三亮不干,黑香娥也不同意。等到赵十二一走,留下一家三姓,有娘没父,虽不健全,但也和美无痒。

俗话说寡妇门前事非多,黑香娥虽近五十的人,模样在村里还是数一数二的标致。赵十二一走,这女人便是无主的一个人,所以,冬日里她家挡在窗外的纸窗帘子,半夜常被人悄无声息扯开一角,或挖开了小洞,窗台前还摆了砖石土块,明显是垫脚窥伺有人。

这事年轻的刘三亮不知道,因为他住在旁边的屋子里。黑香娥是过来人,在油灯下要缝缝补补,还要照料仅三岁的女儿,一般睡得都迟。她听到了院里的响动,明白有人下作而为,故意吹了灯,借了黑暗,悄无声息把家门猛的打开,偷窥的人便如受惊的兔子,逃得比风还快。

有一天半夜里,门栓被一只手探着掏开了,随着门吱地响过,一个黑影闪进来,站在地上喘着粗气。顶门棍响声很脆地滑到了一边时,黑香娥被惊醒,镇静地说:“我不管你是谁,趁早自己走人。我告诉你,我手里现在拿着一把牛耳尖刀,要是不知死活,想来试一试,那你就来吧。看老娘如何断你那命根子。”黑影窸窸窣窣,在地上气喘了半天,突然蹲下身呜呜哭了起来。黑香娥来了胆子,说:“大男人家哭什么,知道利害,趁我还没认出你是谁之前,赶快走人。要不然我可点灯了。”黑影呜呜的哭着走了。

我们家搬来之后,黑香娥时常过来坐坐,和我娘之间的关系,由生到熟到相互视为知已,许多的话便离不开各家的鸡零狗碎,和女人们之间的家常絮语。

黑香娥给我母亲讲述那天夜里的事,神情间看不出丝毫的恐惧或憎恶,相反还洋洋得意出几分不屑和嘲讽。我母亲说:“你肯定知道那个人是谁,亏你还能稳住心气,把人家给吓走。”黑香娥说:“男人的色胆有大小,大的能包天,小的还不如一个老鼠呢。我这辈子,经见的男人多了,像这种有贼心没贼胆,跑在女人跟前哭鼻子,还真是头一次见。”说完,忍不住噗哧笑了。

说到后来,母亲突然想起了一档子事,说:“他大婶子,村里有人想让我给你当媒人呢。你要是另有想法,那我就不当红火柱子了。”黑香娥嘴一撇说:“一碗村的男人,好一点的还都太嫩。要不是贪恋这块养命的土地,我早领着三亮走了。”母亲笑着说:“这么说你还是有这个想法,那明后天我给人家回个话。”黑香娥问是谁?母亲说:“你早知道是谁了,还在这里装蒜。”黑香娥一本正经说:“不瞒你说,高队长跟我提说过,那话说的很占地方。我现在正矛盾着呢。高六人倒是不错,可惜腿脚不利索。我不能再嫁给一个不健全的人吧。”

母亲与黑香娥所说的高六,与队长高大海是远房叔伯兄弟,他小时候因到沙漠里抓刺猬,掏洞时被蛇咬了一口,亏得当时断了手臂才保住了一条命。后来又独自赶重车陷进了泥淖里,他一边赶牲口,一边在轱辘后面使劲。眼看就走出坑了,驾辕的骡子却软腰懈了劲,大车轱辘后撤回来,他的一只脚硬硬地给压残废了。两次劫难,丢了右臂,残疾了左脚,高六从此成了头脑还算精明,行为上大受限制的半个废人。

高六还在年轻时,父母四处找人说媒不成,年纪大了婚姻之事就更难。重新守寡的黑香娥,拒绝了几拨外村的说亲媒婆,看样子是不想离开一碗村。高六身残眼明心里清楚,多次到黑香娥家串门,直到情不能禁。他自知条件落差太大,又怕夜长梦多,想来想去,给队长哥提了两瓶酒,几盒烟,私下说了愿望,希望帮忙成全。

黑香娥就被叫到了高队长家,在炕沿边坐了。队长破天荒让老婆给倒水,知道她好抽一口烟,还拿了自己收藏的上好烟叶,和裁好的卷烟纸招待。黑香娥接在手里,用手搓着金黄的烟叶,直夸成色好。高队长说:“那当然了,这可是正宗的西山嘴烟叶子。人家送我抽的。”黑香娥恭维说:“还是队长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还没人送过东西呢。”队长嘿嘿笑说:“一个老朋友送的。那是关系啊!”话就这么说开了,队长问:“怎么样,你到一碗村也有六个年头了吧,现在住得还习惯吧?”黑香娥说:“早习惯了。”队长点头说:“这你就说对了,只是可惜赵十二是个短命鬼,刚刚过了几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说走就走了,留下孤儿寡母,又成了个外来人家了。”黑香娥忙纠正说:“队长,我那闺女可是土生土长的一碗村人啊。再说,赵十二人虽死了,可我是赵家的媳妇,这个名份还留着呢。”队长顺着应和,连说:“对、对、对“。

话就又说到了人们对外来户的意见,还讲了更早入来的人家,现在与村里的老户,儿女之间互套亲戚,那关系可不一般。黑香娥就明白了队长的意思,开玩笑说:“是啊,人家入住的早,儿子女子都长大了,你娉我娶结成了亲家。我们才来几年,我那女子现在还在炕上爬呢。我那儿子,正到了结婚年龄,难道队长有意当个媒人?”高队长哈哈哈一笑带过,这才点出了正题。

黑香娥心里有数,听高队长不紧不慢说:“我那六兄弟,人虽残了手脚,可头脑不傻,你们要是结合了,别的上面自然不用说了,只居家过日子,绝不会错的。你们俩要是成了,在这村子里,再有事我也能名正言顺出面说话了。”这看似关心,实则暗带恐吓的话,让黑香娥在心里冷笑有声。她说:“队长,我是个女人,女人从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是早几年,我还能给自己做主,现在,从名份上说,我还是赵家的人呢。”说到赵家,队长的眉头皱了皱说:“人死如灯灭,赵十二的灯灭了,别人无权让你黑灯瞎火的过。你再嫁人纯粹是你自己的事了,赵家要是反对,难道还让你守一辈子活寡不成。这事,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见了。”

那天晚上的黑香娥自然没有当下就答应高队长,回家后她反复琢磨,就把这则消息放风出去。

听到风声的人中,有赵家门里的一个光棍,叫赵海生。此人生得一身懒肉,头脑有点不太精明,最大的特点是贼心大鼠胆小。他在年轻时找过一个媳妇,过了一年不到,女人跟着人跑了。剩下赵海生是七窍迷了六窍,独对女人犯疯的常常不能自己。黑香娥刚刚入村时,他曾经纠缠过,让赵老四撞见,骂了一通才死了心。黑香娥说的那个夜里入户,被吓得抽抽噎噎的人,其实人们心里都明白,非他莫属。

听得黑香娥又有人为媒的消息,赵海生一时贼心大发,聪明窍开,径直跑到赵老四家里,一进门卟嗵一下跪在地当中,对了炕上坐着的四哥就是三个响头。赵老四骂他也不起来,只能好言过问何事?

赵海生说:“四哥,过去我找那黑女人,你打了我两鞭子。现在那黑女人眼看就要让高六娶了,你得出面给我做主。我要娶那姓黑的女人。”赵老四没好气说:“我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就为个女人,你那两条膝盖也太下作了吧。起来,把腿上的土拍了,坐在凳子上好好说话。”赵海生蔫人有蔫主意,就是不起来,只要赵老四当下答应才行。赵老四跳下地趿着鞋就往屋外走,嘴上说:“你要是就这么跪着,我什么也不管,你爱跪多久跪多久。”

赵海生像个犯人一样坐在凳子上,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企盼说:“四哥,那黑女人是我十二哥的老婆。我十二哥死了,她还是咱们赵家的人。我海清哥说了,肥水不能流外人田。她想嫁人,咋也得先嫁咱们赵家人才对。”赵老四明白了,说:“我说么,你会突然有这想法,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原来都是海清那个货出的馊主意。”赵海生说:“这不是馊主意,我海清哥说都是为我好呢。”赵老四教训说:“就你那个猪窝一样的家,疯子一样的人。你还想结婚找人!你说你身上有哪点能让人看得过去?”赵海生说:“四哥只要把黑女人嫁给我,我以后什么事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跳河我绝不下地。”赵老四啐了一口说:“愣货,说话颠三倒四,那黑女人嫁不嫁人,跟我有甚关系。就你这副德性,这么点脑水子,你快回去吧。”赵海生说:“我海清哥说了,那黑女人就听你的话,你让嫁给十二,人家就嫁给十二了。现在你说让她嫁给我,她当然就嫁给我了。她能不听谁的话,还能不听你的话。”赵老四皱起了眉头,让去叫赵海清过来。

赵海清家就住在赵老四的旁边,很快就被叫了过来。打发走了赵海生,赵老四让家人关上门,把这位本家兄弟很是一通数落,让他不要把个愣人往起点火,说那些主意都是害他呢。赵海清却并不这样认为。他说:“四哥,咱们海生人虽蔫点,但身体圆全,要是让他跟着那女人过了,有个人给操上心,日子自然会过好的。”赵老四说:“就海生那点脑子,能与人家般配吗。你把两个人拧在一块,那不是害他们吗?再说,高大海出面正为高六说合着呢,咱们还是不要掺和最好。”赵海清笑了笑说:“四哥的心思我知道,那女人模样又长得标致,谁见了都会有那个心思的。”赵老四瞪了一眼过去,赵海清并不去理会,依然笑笑的说:“当年要不是四哥收留她们娘俩,让她落户安了家。不说别的,就这一点,她对咱们赵家也该感恩戴德的。高六现在来拾便宜,咱们不说海生的事,就为争一口气,让那黑女人找了谁,哪怕嫁到外村去,也不能找高家的人。”赵老四半天没了话,临了才说:“相面书中都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那黑香娥人长得好看,可那两个高颧骨带出一副狐狸相。十二真要是单身到现在,那身体好着呢,绝不会殁得这么早的。这说法你信不信,咱们替海生着想,就让高六找去吧,是好是坏以后走着瞧。”这一回轮到赵海清半天无话了。

没了赵老四出面做主,赵海生的愿望自然达不成了。相反,高六的婚事草草就定了,只是黑香娥提出了一项要求,费时日又费劳力,把结婚吃喜的日子给拖了下来。

黑香娥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她说:“结婚可以,只是我不能还住在原来赵十二的房子里,更不能住在高六的那个土茅庵里。我虽然人到中年了,以前经历的婚姻都不太幸,但这毕竟也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财礼东西我都不要,新衣服也可以不穿,只是我儿子三亮现在大了,也到了婚娶的年龄,我不能再自己找在谁家,也让他跟到谁家吧。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就留给三亮将来结婚用。他高六想讨老婆,总得建一个新窝吧。反正我也不着急,等他盖好了房子,我领着小女儿就搬过去跟他住,这不算是过分要求吧。他要是真心真意,那就先盖房吧。”

黑香娥的想法很现实,高六为了讨老婆,在高家弟兄的帮忙下,先把原来住的老屋推倒,在原地基上开始起新房。半年下来,房子的大轮廓起来了,人瘦得两只眼睛就跟乌眼鸡一样。

黑香娥上门体帖说:“不要着急了,先歇上几天,等秋收忙完以后,再慢慢的收拾吧。”高六一听急了,结巴说:“那可不行,你不能再往后推,说下的话要算数的。”黑香娥说:“我当然算数的,但我不能前面进门,后面再死男人吧。我给你说,以后的日子长呢,咱们的事等上了冻后,我喂的猪也肥了,村里的人也闲了,你的身体也能恢复起来。那时,咱们再举行个小仪式,到时我自然会过来的。”高六吧咂着嘴翻不上话来。

其实,高六心里还有一急,那就是愣汉赵海生,并没有因为无人帮忙而放弃那个灰心思,反而变本加利,撕破了脸皮常常对黑香娥动手动脚。有一次动手动脚纠缠,被高六撞见了,两人眼瞪着眼,像对搏的公鸡。黑香娥急了,连推带拉把高六劝离开来,回过头对赵海生就是一通臭骂。赵海生恬不知耻,嘻皮笑脸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臭锅盖。”谁也没想到,一向老实的高六,从地上拾起半块砖头,趁赵海生不注意,劈头砸了下来。

疼痛的袭击对于赵海生似乎是个缓慢的过程,他摸了摸头,回过头还对高六说:“瘸子,我告诉你,这个女人跟我睡过觉了,我还摸过她的奶子。你找了她也是个破货。”高六手里的砖头又举高了,赵海生头上开始冒血水,顺着额头流到了脸上。热热的感觉让他有点犯蒙,摸了一把,抹了个满脸红,人就软了骨头,一头跌倒在地。

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打架的事,成了村里不小的风波。高家赵家两大姓因为出面的人太多,看热闹的又围观见证,矛盾似乎越没办法调和。最后,高队长和赵老四两人单独磋商,才摆平了这桩事情。赵海生到大队卫生所剃了光头,圆圆的脑袋正中,肿起的包上被贴了一块白纱布。高六在社员大会上挨了一通批,负担了两元包扎费。

赵家人中有不甘心的,私下串掇赵海生,要他想法睡一次黑香娥,不然亏吃得太大了。对此,刘三亮与高六双双放出毒话,只要赵海生不怕把小命玩完,那就让他上门,等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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