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最后的日子

2016年春节后不到两个月时间,爹娘相继去世,那一年,爹八十五,娘八十七,说起来也算高寿,但在我心里,从来不认为他们有那么老。一直想写点东西纪念他们,总是无从下手,毕竟爹娘留给我们的不是区区一篇文章可以言尽的。

爹一直在外上班,我在外求学,见面交流的机会并不多,娘倒是在家操持家务,我们这一辈和我们的上一辈对感情的表达比较含蓄,内敛,所以从无亲昵的语言和动作表示。直到爹娘八十岁高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不得不依靠子女照顾生活起居,恰巧我的孩子也上了大学,有了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陪伴他们,在床前尽孝。这是我最难熬也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在爹娘的晚年,才敢肆意释放我们的感情。

正是这些陪伴和相守,使我了解了一个人从衰老到死亡的过程。我们无法预知父母的生命终点在哪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下,尽心尽力,将来才不至后悔,才不会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随着器官的退化,性情也开始变化,一点小事就吃醋,使小性子,生怕自己被冷落,越来越像调皮,撒娇,可爱的孩子。


2014年1月14日  星期三 晴

回家盖章,给爹买了一套衣服,到家悄悄放在床上,怕娘看见。饭后,在屋里陪二老说话,娘指着包装袋问:“那是啥耶?”

“我给俺爹买的衣服。”

娘窸窸窣窣去拆另一件,看看也不是她的,有些失落,摸了摸,说:“这衣裳不好,太薄。”

过一会跟我说:“你姐姐给你爹做了一个棉袄,可好呢,软软的。”

娘大约觉得两个闺女都给爹准备过年的衣服,没谁惦记她,心里不平衡。

“你想买啥,袄还是鞋?我拉上你去买吧。”

爹在旁边着急了:“甭给她买,多少衣裳啊,光想穿新的。”

幸亏娘耳朵背,没听见。

娘说:“你姐姐给我买了一个袄,有点儿瘦。”

咱多聪明啊,马上理解了老娘的意思:“那我重给你买一个肥点儿的吧。”

娘费力地脱下衣服,换上新的:“我穿穿你看看。”其实没什么,只是袖口不那么宽松。

回来路上先生说:“不听先生言,吃亏在眼前,下次有教训了吧。上次你给爹买衣服,老太太就有意见,跟你要鞋。这次又是这样,哪怕你买双袜子呢,也算人人有份啊。”

以后说啥也得记住,一碗水端平,不能偏心。

娘想要新衣服,见谁给谁要,她虽然没有学过教育学、心理学,却非常会用“启发式”。原来,年老的母亲也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喜欢新的东西,喜欢手里有钱


看看2015年6月23日这天的日记内容:

前几天,大侄女回娘家,娘抻着自己的上衣说:“你看这衣裳胖的,还能穿啊!”其实是她瘦了。

侄女赶紧到集上给她买了一个背心,她换上,把刚脱下来的衣服塞给侄女:“给,你穿了吧!”蛮有赏赐的味道。

晚饭时我说:“你孙女给你买了新衣裳啦,你有钱,记得给人家钱。”

“我给啦!”

“给了多少?”

“给了三块呢!”

我们都笑了,娘的记忆还停留在肉八毛钱一斤,冰棍二分钱一根的年代。

娘拿着我刚给的零钱问:“这是多少?”

“五十。”

“五十啊!”赶紧收起来,又抽出一张,“这个呢?”

“这是十块。”

姐姐说:“你看咱娘傻了,钱也不认得了。”

我们那时不知道,不认识钱是小事,后来的娘会不认识家里任何人,她的所有记忆都清了零,回到初始状态。

有一次,娘的养老金上卡了,加上原有数额,我凑了一百块钱,又给了几十块钱零钱,让她花起来方便。她觉得太少啦:“怎么就这么点儿,别人都支五百块钱呐!”

“人家一年支一次,我每月都给你支,你一个月只有六十块钱,我可没贪污你的钱。”我开玩笑。

“俺没说你贪污,闺女还能把娘坑了啊。”

瞧瞧,思维多清楚,然后开始自言自语,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钱藏到枕头里。


那几年我只关心一件事:老人的身体状况。他们没病没灾的,我就高兴;他们稍有风吹草动,我的生活就乱了阵脚。每星期必须回家,雷打不动,如果周六没有回去,到晚上肯定会打电话来,拐弯抹角问:今天星期几啦?忙不忙啊?还上班呢?

爹娘老了,对我的依赖越来越多,一如我小时候对他们的依赖。

五月份的一个星期天回家,阳光晴好,于是坐在院子里给爹剪指甲,剪完又帮他洗手。爹很听话,任凭我捧着他的手,抹香皂,反复搓,清洗,擦干,又看着我把毛巾洗干净,晾上。爹就那么乖乖地坐着等我,忽然想起读过的一首诗,《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就是此刻自己心情的写照。


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

  父亲老了

  站在那里

  像一小截地基倾斜的土墙

  父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

  我和父亲说话

  他总是一个劲地点头

  领悟不出我的意思

  便咧开嘴冲我傻笑


  有一刻

 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

 给他买最好的玩具

 天天给他做他最喜欢吃的好饭好菜

    供他读书

  一直读到国外

 如果有人欺负他

 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

 非捋起袖子

 揍狗日的一顿不可


 如果我要做回父亲的父亲

 一定不会让他过着风雨飘摇的日子

 要让他心里永远没有恐惧

 让他永远健康长寿 。


生活终归不会永远和风细雨,疾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2015年12月29日  星期二  晴  雾霾

8号爹头晕,呕吐,不能动弹,诊断为脑梗,在医院住到20号,回家输液。

26号,病情忽然发生变化,出现新的梗塞,不能说话,右手不受控。回家见到爹,他就哭了,想说什么说不出来,要表达的意思我们只能猜,双方都着急。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平日里总觉得说话是多么平常的事啊,当我们真的面临“张口无言”时,才知道能跟亲人交流是多么幸福,哪怕是唠叨、训斥、甚至责骂听上去都那么温暖。

这几天来,我日日盼望爹能恢复健康,一想到爹的状况,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流。

做儿女的总希望父母长命百岁,任何时候回家,叫一声“娘”,叫一声“爹”,有人答应,心里就有依托,就有底气,就有安全感。没有了父母的家只是一所老宅子,多了回忆,少了温暖。


2016年1月4日  星期一  阴

昨天晚上在医院,爹睡得非常安静,呼吸顺畅,没有咳嗽,也没有痰。这几天的治疗比较有效,说话清楚了,右手握起来也有力些。我会时不时地让他侧转身给他捏捏背。问:“爹,舒服呗?”

他点点头:“得劲。”

周六晚上可不行,才十点他就睡够了,问我:几点了?天亮了没有?我告诉他:才十点,我们都还没睡呢。一点又不睡了,要坐起来,于是扶着坐了好一会儿。

我哄哄他:“爹,咱再睡会儿吧,别的病号都休息了,咱们光开着灯,说话,影响别人,再睡会儿,行吧!”

爹是个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更是处处替他人着想,一说打扰了大家,他马上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我改变策略,输液时不让他睡,跟他聊天,挑他有兴趣的话题聊。大孙子,重孙女儿在他心尖上,就讲他大孙子特别能挣钱,重孙女怎么吃得多,聊他三孙女的孩子长得如何漂亮,如何聪明。听得爹心花怒放,晚上就睡得非常踏实。

照顾老人就像照顾小孩,得揣摩老人的心思,略施小计就可事半功倍,着急,发火都不管用,反而影响病人心情,无益治疗。

我跟爹说:“我给你准备了红包,过年时给孩子们发压岁钱,年前再给你换点儿新的。”我拿出红包给他看,“这个红包能装两千块钱呢。”

“谁给那么多钱呀!”

“过年时我给你一个大红包,包两千块钱。”

看见那么多红包爹还是很高兴的。每年初一,我会在家和爹一起为小辈们准备红包,三五十的,因为人多,从来不超过一百元。今年更应该有这个仪式,给爹一个希望,一些信心,希望他的病能快点好起来,过一个好年。


2016年1月5日  星期二  阴

医院是个大世界,看尽人间冷暖。

医院里涉及人和钱,最能看清人的本质。

在中医院时,临床老太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小儿子照顾得最周到。

老太太摔了一下,不能说话,不能动弹,有点意识,输液时常常挥舞胳膊。轮到小儿子时,他就坐在老太太身边,握着娘的手,跟老太太说话。看老太太输液躺烦了,他说:“娘,咱唱戏吧?唱啥呀?朝阳沟吧,好,就唱朝阳沟。”

我以为是儿子唱给老太太听呢,原来是个戏匣子,找到那一段,调小音量,放老太太耳朵边,老太太就安静了。

有时老太太急躁,他就说:“给,你打我吧,娘,打我脑袋吧。”

有时哄老太太:“娘,你快点儿好啊,你不是愿意出去转啊,等你出院了,叫**开车拉上你去转 。”

听那样子**是孙子辈的,他说的转,应该是四处走走看看。

有时老太太闹得厉害,他也会吓唬她:“你再闹,俺就不管你啦!你看外面下那么大雪,可冷哩!”

我们出院时他们仍旧住着,已经二十天了,老太太有所好转。


有做得好的就有不好的,甚至叫人气愤的。

一个女儿照顾母亲,老人家中煤气,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当闺女的,没有耐心不说,动不动就打娘,逮住哪儿算哪儿,有时是头,有时是脸,有时又是身上。娘手里不知拿了啥,闺女使劲掰老太太的手。老太太嚎叫着:“疼死我啦!你的手好狠啊,你把我指头掰断了,可不能给你干活儿啦。”

真不知道老太太造了什么孽,招来这样的孩子。


比打骂更无人性的是抛弃老人。

一个儿子,半夜里抛下老娘亲要走,舅舅骂他不孝,他说:“他们都不管,凭啥叫我一个人管?没车,打车我也得回去。”

最终还是走啦。

第二天晚上,我都睡醒一觉了,听见外面一个女的在打电话。根据语气可以推断对方说话的内容。

女的说:“你都不能把钱拿出来给咱娘看病!”

……

“没法过啦,没法过啦,又不是叫你一个人花钱哩。”

……

“你有点儿良心呗?你看着办吧,不来别来,在家管你孩子吧,你管你孩子为了啥?”

人情冷暖,瞬间可见。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阴雨”,爹的病刚刚稳住神,虽说不能下床走动,只要慢慢恢复,我们还是有信心让爹重新站起来的,谁知娘出门上厕所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两位老人躺在床上需要照顾,日子一下子变得“兵荒马乱”。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在家照顾爹娘,一半在单位工作。

那时候,加上二嫂我们四个人,每天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娘。娘本来是个爱说爱动的人,可能是接受不了一下子不能出门,大脑竟快速退化。娘变成了孩子,她不认识家里任何人,分不清白天黑夜,任何时候,只要她困了,合上眼,五分钟就是一觉,醒来元气满满,然后就是不停地说话,我们必须随时应她的声。她心里想的跟嘴里说的常常不是一回事,我们连蒙带猜也不一定搞清楚,“鸡同鸭讲”成了正常状态。我们也没有了时间界限,两个人一班伺候爹和娘。

我和二哥怕她说话太多缺水,想办法让她喝水,她就不搭理我俩,只让二嫂喂饭。说我:“你离我远点儿,我不喜(欢)你。”

“我不是你闺女呀?”我逗她。

“你不是俺闺女,你狠心。”

“那你可是俺亲娘,你不理我,我可得理你,我给你按摩按摩头吧,可得劲儿啦!”

于是,在我的安抚之下,娘会暂时安静下来。

娘不喜欢吃药,更怕打针,每次吃药就像捉迷藏一样,把药压在舌头底下。

“喝水,咽。”然后问她,“咽了吗?”

“咽了。”

我可没那么好糊弄:“张开嘴,我看看。”

娘听话地张嘴,果然没有,我纳闷,这次娘吃药,怎么这么痛快?

“抬舌头我看看。”一抬舌头露馅儿了。

“娘哎,你还糊弄我啊!”


我是家里最小,也年过半百,几十年前我们姊妹四人,与爹娘睡在一个炕上。那时我们年弱幼小,需要爹娘养育照顾,慢慢长大。多年以后,2016年春节前后三个月,我们姐弟三人又有机会和爹娘睡在一起。其时大哥已去世十三年,爹娘躺在床上,不能活动,他们苍老无力,如风中蜡烛,生命之火随时熄灭,我们在尽子女的孝心和义务,生命在轮回。这几个月是艰难的,也是幸福的,至少父母给了我们尽孝的机会,至少我们竭尽全力去爱他们,去宠他们,让他们有尊严地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如果说以前我们理解的孝顺是给老人钱,做一顿饭,买个礼物,现在看来物质上的满足只是“孝之始也”,特别是父母年老,头脑不好用了,脏了、臭了、屎尿都拉床上了、脾气更坏了等等,才是考验孩子的时候。“怡吾色,柔吾声”,父母是我们修行的最初对象,从这里开始,学会包容与爱,理解他们的情绪和精神需求,孝敬他们,尊重他们。


2016年5月5日  星期四  晴

2月27日娘走了,4月23日爹也去了。每天睡不好,晚上会突然惊醒,然后坐起来,以为爹在叫我,需要喝水或吃西瓜;或者梦到娘不行了,孩子们围在身边,我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去看娘。

娘不在的时候把娘用的指甲刀,大侄女给娘买的银镯子,过年时支的养老金,换的新钱,让娘一并带走了。侄女说:“俺奶奶一辈子没挣过钱,没管过钱,老了总得带点儿钱吧。”

爹不在时是我收拾的,爹的眼镜,手表,痒痒挠,喝水的小壶,吃饭的小碗,小勺,收音机一样不落,又特意买了新电池,帮爹调好台,开着,陪爹上路。

我留下了娘用来盛钱的小钱包,是大侄女让奶奶放“工资”的。后来翻腾立柜时找到两双娘纳的鞋底,爹的手章,从陈旧程度看得有几十年了,还有爹的旧手表,以及爹娘的几张合影,最近的也有十年了。

二哥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娘晚年玩的纸牌,类似麻将,从我记事起,娘的主要娱乐就是玩牌,本来上坟时要带上烧掉,我说:“别烧了,给我吧,留个念想。”

回来后专门用一个档案盒安放爹娘的东西,这是最后的感情寄托。


经济再腾飞,也没有通往天堂的高速公路;科技再发达,也没有连接天堂的无线信号。有的事情,注定是过去了就不再回来,而亲人故去就是其一。


爹娘走了,世界上对我们最用心,最真诚,最麻烦的人没了,你冷你热,你饥你饱,你哭你笑,你醉着或清醒,你健康或疾病都没人关心,没人唠叨,没人惦记。你出门了,没有人打电话问你是否平安;你晚归了,没有人坐在门前等你回来;你高兴了,没有人再陪你一起欢笑;你受伤了,没有人为你安抚心灵。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感谢日记,让我记住了父母生活中无数个平凡日子,感谢自己的这个习惯,使我在夜不成寐的时候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他们恼了,笑了,病了,傻了,累了,走了。感谢这些文字,陪伴我长长久久,慰藉我思亲之心。每每读起,就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他们一定可以感知我的心情,一定在某个未知的时空关切地看着我,陪伴我的生活,他们一定希望我健康,平安,快乐,就像我祝福我的女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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