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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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艾可,开门,开门!”妈妈胡娟在女儿卧室门上重重敲着。

”我在忙,走开!”里面传出艾可很不耐烦的声音。

”快来吃饭了!你一天都没见到爸爸妈妈了,难道就不想见见吗?”

屋内一片寂静。胡娟气急,更使劲地拍门。任凭她再怎么喊再怎么敲,屋里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胡娟恨这扇门。自从艾可喜欢把自己反锁在自己房间以后,无数次,她不得不隔着这扇门和她交谈。似乎女儿变成了女王,而她只是个跑来跑去当差的仆人。

去年刚过50岁生日的胡娟留着齐耳短发,浓厚的眉毛下面一双细而长的眼睛里经常透着一股狠劲儿,笔直的鼻梁倔强地向上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已经很明显,展示着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

住在邻州的大学校友叶兰是胡娟的死党,两人隔段时间就会嘀嘀咕咕煲电话粥。叶兰家中有个大艾可三岁的女儿米雪儿,已经进入大学两年了。

米雪儿上高中时,无数次,叶兰向胡娟哭诉兼提醒青春期叛逆期少女如何折磨父母的“罪行”。

那时艾可年纪尚小,晚上还闹着要跟妈妈睡呢。胡娟抱着侥幸心理,心想不是每个女孩都会这样吧。

她的愿望后来明显成为泡影,艾可的叛逆比起米雪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儿,胡娟愤愤地下楼,极力抑制住去找一把螺丝刀,把门撬开的冲动。

自从艾可进入青春期,主意和脾气都越来越大,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爸爸妈妈说啥就啥了。

与此同时,胡娟也怀着一种紧张复杂的心情进入了更年期。时光的飞逝和头顶上越来越掩不住的白发一样让人无奈和尴尬。

她年轻时起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遇事轻易不肯低头,现在更是易怒易激动,情绪在一天之内可以有好几个高低起伏。

和许多新移民一样,一直要等身份工作都落实得差不多了,胡娟和老公才敢开始计划要孩子的事。

当年两人博士先后毕了业后,不得不分居两三年在不同的州做博士后。后来他们很幸运地在相隔不远的两个公司分头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才把要孩子的事提上日程。

女儿出生的那一年,胡娟已经三十好几了。所以命中注定,青春期要碰上更年期。

好在胡娟的老公陈涛脾气温和,正好和风风火火的老婆互补。他是个好老公,对老婆一向言听计从,有时让胡娟颇感安慰。

当然胡娟发火的时候也会经常骂老公窝囊,没出息一类的话,陈涛无可奈何,默默忍受,只有实在逼急了,才会发一通脾气。

深知老婆脾气犟火气大,劝她的话,大都会引火烧身,给自己惹麻烦。他就经常在背后劝女儿:艾可,你现在大了,要懂得让一下妈妈。妈妈更年期,控制不住情绪。

艾可像没听见一样,光洁圆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被眼线勾勒得更加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明显露出不服气的意思。她甩了一下点缀着紫色发缕的披肩长发,啥也没说,径直走开了。

她心里想的是:哼,凭什么让她,更年期就可以不讲道理吗?

让两个女人之间互相忍让包容,似乎总有点不太现实,特别两个都好强的女人。

艾可还气的是爸爸总是站在妈妈这一边。虽然爸爸很少说让她沮丧或刺激她的话,他似乎总是在无条件的支持妈妈。

她搞不清爸爸这样做是确实从道理上认同,还是不想和妈妈起摩擦。总之,在这个家,她感觉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胡娟最近眼睛开始有点老花,戴着眼镜看手机看不清楚,摘下眼镜又看不清远处。一气之下,除了开车和看电视,她干脆把眼镜扔到了一边,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的。

看不清的不仅是周围那些模模糊糊的物体,还有自己的女儿。

曾几何时,那个从学校接了就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老缠着她要跟她睡的小姑娘变了,变得她几乎认不出了。

当年那个可爱稚气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修长挺拔,个子比她还高出一头的大姑娘。

现在的她,在家里最大的变化是和爸妈几乎无话可说。她不想跟爸妈出去购物,不想跟爸妈去爬梯,甚至对以前最喜欢的度假,现在都表现得不情不愿。

每天下了校车,她自己拿出钥匙开了门。进屋后,通常都是直接背着书包上到二楼,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并从里面反锁住。

这一锁,除了上卫生间和下楼吃饭,她基本就不再出门。到了吃饭时间,也是随口答应着,就是不下楼。

那晚,艾可又是等爸妈都吃完饭了,她才慢吞吞下楼。吃完饭,一分钟都没有停留,立马转身上楼,楼梯踩得咚咚直响。

楼上门又一次砰得一声被关上,声音很大,震得胡娟心颤颤的。

艾可有时真的很不理解,为什么从中国大陆来的父母,想法和做法,与其它朋友们的父母如此不同。

上小学的时候,艾可和班上的亚裔同学特别喜欢看油管上华二代吐槽亚裔父母的那些录像,觉得和自家的父母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比如有一个录像,两个亚裔小伙子在吐槽妈妈在家种种在他们看来很奇怪的行为,比如从来不用洗碗机,喜欢收集塑料袋,不舍得调高暖气温度,只买打折商品等……等等。艾可小时候经常把录像拿给爸妈看,嘴里边嚷着:“看看看,和你们一模一样!”

和录像里同样的是,爸妈很少鼓励赞美她。艾可的学习成绩不是特别拔尖的那种,但已相当不错,每门课的成绩在A和B之间徘徊。

上小学的时候,艾可回家,还经常把自己认为做得不错的作业或考试卷拿出来给爸妈看,偶尔有一两次是100分,爸妈自然是高兴的。可如果是90分,妈妈的脸上就会闪过一丝失望,追着她说:怎么会扣10分呢?你知道为什么被扣的分吗?

而自己的好朋友杰西卡的父母,即使杰西卡只考70分,她的父母都会很夸张地大声说,你太棒了,你太聪明了,我们如此为你骄傲!

那天艾可在杰西卡家玩游戏,听到这番对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杰西卡的父母都是本地长大的白人,他们家最大的兴趣是看球赛,暑假经常开长途绕遍大半个美国到处去看棒球比赛,对孩子的学习成绩没有很多的要求。

艾可有时觉得,爸爸妈妈也许是爱她的,他们会给她做各种好吃的,给她钱买衣服和生活用品,但更多的时候,她又觉得他们在处处和她做对。

很多她喜欢的事情,他们都是持反对意见,不愿意她去做。比如玩游戏,化妆,睡懒觉……还有其它的一些兴趣爱好,比如滑雪,爸妈不阻挠就算不错了,决不会鼓励。妈妈一直觉得滑雪这个爱好太烧钱。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已经懂得爱美。艾可和她那群女朋友一样,出门画着重重的眼线,涂着厚厚的眼影,戴着长长的假睫毛。天稍微暖和一些,她们就穿上了吊带衫,套上了短得不能再短的短裤。

妈妈看到女儿的打扮,总会不自觉地摇摇头,经常试图让她把眼妆抹掉,并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衣服让艾可换上。但艾可哪儿肯听,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胡娟衣着一向不太讲究,化妆也就是抹点粉涂涂胭脂画画眉而已。年轻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忙着读书,化妆的基本功也没掌握好。现在老了,索性怎么简单怎么来。

她知道女儿的化妆技术比自己高明很多,可实在看不惯浓妆艳抹。年轻的女孩,脸上干干净净就很美。但女儿显然不以为然,奉行着另一套理论和做法。

胡娟从商店里买回一些她认为既漂亮又适合女孩子穿的衣服,艾可自然看都不会看一眼。那些衣服,也就只能带着标签懒洋洋躺在衣柜的角落里,直到布满灰尘,如同被遗忘的弃妇。

艾可从小运动细胞发达,喜欢体操,一直在选拔出的团队里到处比赛。可上了十一年级后,爸妈怕影响她学习,硬是让她断了训练。艾可每次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很不爽。

是因为他们在中国受的教育,是因为他们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还是因为他们年龄比自己大太多?艾可搞不清楚爸妈为什么和她想法如此不同。

反正她知道,自己和父母在一起总是别扭拧巴。在一起能开心起来的,也只有自己那一帮朋友。大家都喜欢熬夜玩游戏聊天,喜欢流行歌曲,都痛恨做作业和考试。

艾可深切感到—自己只有和朋友在一起时,她才是被理解被尊重被信任的。

也难怪妈妈每次叫艾可吃饭,她总是磨磨蹭蹭一拖再拖。妈妈饭桌上的关于努力学习的说教,她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因此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吃,也换得个耳根清净。

每当艾可和朋友聊天时,那种纯粹的连绵不断的大笑,每次都让胡娟觉得陌生又有点嫉妒。从十几岁以后,艾可和爸妈在一起时,从来都没有过这种笑声,一次都没有。

(二)

胡娟登录到本镇高中学生的学业报告网站,想查看一下女儿最近的成绩。这个网站是专门给父母和学生追踪自己各科目时间表和成绩用的,每门科目的每次作业、考试都一览无余。

一点击左边的“成绩”连接,右边一大片”B”就齐刷刷映入眼帘。胡娟倒吸了一口凉气。

艾可虽然不是特别拔尖的学生,在初中和高中生前两年,成绩也大多数都是”A”,只有少量“B”。如今这丫头是怎么了?

胡娟和陈涛以前在国内时都是学霸出身,当年两人都考进了内陆那所众所周知的名牌大学,陈涛比胡娟高三届。

两人毕业后都选择了留校,过了几年,又不约而同加入了当年的出国潮。他们就是在“新东方”相识的。共同的目标,互补的性格,很快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两年后,陈涛率先收到了美国东北部某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录取通知书。两人一商量,赶在陈涛出国之前结了婚。在陈涛来美国四个月之后,胡娟以探亲签证来到了美国。

在国内已经考完托福和GRE的胡娟,很快在陈涛的学校找到了一个愿意收她做学生的博士生导师。夫妻两人一同早出晚归,四年之后,双双拿到了博士学位。在异地辗转做了两年博士后以后,又先后在知名大公司的研发部门找到了工作。

胡娟和先生,不管在国内上学时,还是考托福、GRE,还是后来读博士做论文,都是成绩优异,顺风顺水。

在没有孩子之前,胡娟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和陈涛的孩子一定会继承爸妈的优秀基因,肯定会成为比父母更厉害的学霸,去个常青藤大学应该是小菜一碟。

可没想到来了个艾可。这孩子从小脑袋瓜就很好使,但玩性太重,不愿给自己施加压力,成绩一直是中等偏上。

上初中时,有一两个学期她没找到啥好玩的,在学习上多下了点功夫,也能进班上前五。

可好景不长,很快她就迷上了minecraft,然后是cosplay,然后是Pokémon。好玩的东西一件接着一件,艾可的成绩也就保持在了中等以上,再也没有上去过。

对这个女儿,胡娟不是不失望。她也不是没各种软硬兼施,希望她能更上进和用功一些。可自从女儿进入青春期,话都没机会和她说两句。即使好不容易说了,那边根本就听不进去,一说就发脾气,弄得胡娟火气也蹭蹭往上冒。

最近这些天,胡娟发现女儿屋里的灯光熄得越来越晚了。好几次,胡娟凌晨一两点钟醒来,发现艾可的屋里依然亮着灯。

胡娟抱着点侥幸心理,心想女儿也许在复习功课。可当她倚门静听,每次听到的不是她和朋友聊天的咯咯笑声,就是打游戏时键盘敲击声,或音乐声。

她气急,在门外大喊一声:“艾可,你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睡觉!”

艾可房里的灯一会儿熄了。可第二天,灯又是很晚很晚还亮着。里面仍然是各种嘈杂的音乐声,聊天声,键盘敲击声,游戏声。胡娟使劲敲门,灯灭了。第二天又如此。如此日而复始,周而复始。

成绩不要,身体也不要了吗?胡娟愤愤地想着,变得更加心神不宁。

过了热闹的圣诞和新年,艾可重新又回到了学校。1月底就是学校的期中考试了,胡娟为女儿担着一份心,心情紧张,她实在不愿意看到成绩报告单上那一堆B和C,让她有窒息之感。

但艾可像没事人一样,做作业做到半夜,依旧在夜深人静时和朋友聊天,周末游戏也依旧照玩。

下周四就要开始考试了。这周六下午两点左右,亚马逊prime的卡车给艾可送来了她新订的Pokémon游戏。

艾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装盒,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开始操作着Nintendo switch玩游戏。玩了一会儿,她还用手机拨通了好朋友的号码,边玩边交换着心得。

一个小时过去了,艾可还在玩得兴高采烈。胡娟忍不住了,过来说道:“艾可,复习功课去。下周就要考试了!”

“嗯。”艾可边和朋友聊天边心不在焉地点头应着,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半小时后,胡娟要去超市买菜。她看看仍坐在电视旁玩游戏的艾可,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说:艾可,我要出门买东西去了。你已经玩了很久了,赶紧去复习准备考试,好吗?

艾可应了一声,胡娟推门出去之前,模糊看到仿佛她站起了身。她心里一宽,暂时收起怒气,专心去Costco采购。

下周的食品要趁着周末都买好放好,尽量不要有什么疏漏。新的一周一旦开始,忙工作又要忙家务,就不容易有时间再出来购物了。

两个小时后回到家,天色已黑。胡娟两手满满的购物袋吃力地提着,用胳膊肘推开地下室通往一楼的门。她往客厅里扫了一眼,艾可竟然还在那里!

电视上开着油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家伙在讲解着怪物游戏,艾可斜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一只手抓着手机放在耳边和朋友嘻嘻哈哈聊着天,对妈妈的出现毫无察觉。

胡娟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表,时针眼看就只向6点了。期中考试即将临近,艾可玩游戏竟然已玩了将近4个小时!

她感到一股怒火在自己胸膛里剧烈翻腾着,让她窒息,她想大叫,想怒吼!

咚的一声,装满杂货的购物袋被重重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胡娟三步两步冲到电视前,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把遥控器狠狠摔到茶几上。

她一把夺下艾可手中的手机,狠命又随意地朝房间的另一个方向甩去,同时嘴里咬牙切齿地恨恨地叫着:你知道自己玩了多久了吗?四个多小时了!你还在玩?!你疯了吗?赶紧滚回你房间去,你这个不成器的家伙!

艾可完全没反应过来,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机被妈妈夺走,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从妈妈手中飞出,划了一个弧度,撞到对面墙壁上,又跌落到地面上。

手机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

她捡起手机,头也不回地上楼。急促的脚步声过后,一声巨响,关门声地动山摇,震得墙壁仿佛都在微微抖动。

胡娟气急败坏的怒骂声中,陈涛从楼下的书房里探出头,唉,你们娘俩儿,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三)

接下来的期中考试,艾可的成绩并不是太糟糕。虽然A就那么零星几个,至少各门课都安全过关。

经过那场闹剧后,母女俩生着对方的气,都懒得搭理对方。艾可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屋里的灯光也熄得越来越晚。

胡娟的心情自然是沮丧的。她觉得女儿太不懂事,白白浪费大好光阴。很快要申请大学了,这么不重视成绩,以后GPA拿不出手,怎么可能上得了好大学?

想想自己和老公都是那么好的学校出来的,将来女儿就去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以后怎么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交待?太丢人了吧。

光是学习一项也就罢了,胡娟担心的不仅如此。这一两年来,艾可很少和父母讲自己的事情,胡娟连谁是女儿的好朋友都搞不清楚。

艾可现在如此不求上进,会不会因为她交了一帮同样不求上进的朋友,天天只想着玩游戏,谈朋友,甚至做那些喝酒吸大麻的事情?

胡娟猛然想起来有几个晚上,艾可说是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是开车的朋友送回来的,脸红扑扑的,非常兴奋。想到这里,胡娟暗暗庆幸没让艾可早学开车,否则更加管不住了。

女儿到底在忙些什么,想些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肯听妈妈的话,做最有利于自己前途的事情,而让大好光阴白白流走,只能日后后悔呢?她为什么不能早睡早起,先保证自己有健康的身体。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啊。

刹那间,胡娟觉得女儿像是在大海中漂浮着的一叶小舟,没有马达,没有风帆,只是在海风和海浪的共同作用下,毫无目的地愈漂愈远。她无助地站在岸边,远远望着,无计可施,爱莫能助。

难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不会的!

学理工科的胡娟从来都认为,任何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就像任何一个谜语都对应着一个谜底。

她想跟女儿好好聊一聊,苦口婆心地谈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谈谈“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可是女儿都不肯跟她正面讲话,她怎么可能长篇大论?

更何况以她的英语水平,要把这些句子翻译成小洋鬼子能听得进去的英语,远不是那么容易。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突然很怀念在国内的时光。小时候,家里住在爸爸单位,厂里给家里只分了两间房,爸妈住一间,她和姐姐住的那间还兼厨房和餐厅。

那时她和姐姐的一切在爸妈眼皮底下都一览无余,毫无隐私可言。可她和姐姐还不是一样健康长大,以后又考入不错的大学,找到不错的工作。

她的思路又回到现在,回到了女儿身上。她不自觉摇了摇头,千头万绪啊。

突然有句话在她耳边响起:有问题要抓主要矛盾。

什么是主要矛盾呢?她看了一眼客厅的游戏机,想起了女儿从不离手的手机,以及女儿房里永远从屋里紧锁的门,似乎有了答案。

游戏,手机,门。她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是的,这三样东西就是矛盾的制作者。

她又登录到那个常去的网站去查看女儿的成绩,在少量的A和大量的B之间,她竟然看到了几个C。

孩子缺少自律,管不住自己,我得帮她做些什么。她想。

她本来想找老公商量一下,后来一想算了。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目标明确,不愿意别人阻挠她的计划。更何况,陈涛一般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艾可这天从学校回到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上楼回自己房间。她把书包一扔,一下子就瘫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今天美国历史课刚做完一个很大的project交了上去,和同伴前后忙了好几个小时,累得不行。

在沙发上咪了一小会儿后,她决定玩会儿游戏犒劳一下自己,就在客厅里四处乱翻找Nintendo switch—今天竟然不在那儿。平时它一直就在电视下的柜子上面的。

见鬼了。艾可悻悻然耸耸肩,背着书包往楼上走去。在自己的房门外,她站住了脚,一下子愣住了,死死盯着门上的那把锁。

以前的旧锁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崭新的银白色的锁,太阳余晖下发着冷冷的银光。这把锁,即使在里面反锁,外面用钥匙也是可以打开的。

艾可觉得自己的血都在往脑门上涌。她扔下书包,往楼下奔去。刚才从校车下来时她看见妈妈的车停在车库门口,知道妈妈今天在家上班。

她大步迈过餐厅,往书房的方向狂奔,那是妈妈在家办公的地方。

当她经过餐厅桌子的时候,桌上有一张长长的纸吸引了她的视线。她走到近前,仔细一看,竟然是她手机这个月的通话历史!纸上详细列着每一天里和她讲话的每个人的号码,通话时长,等等。

她手里正好攥着手机,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通话记录。纸上没有最近几个小时的历史,应该是今上午就打印出来了。

艾可感觉自己像是衣服被剥光了暴露在人群一般,愤怒和耻辱让她脸色涨红,身体也有些微微发抖。

她猛得推开书房的门,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胡娟惊讶地从办公桌站起身,她在很专心地开一个网会,刚刚结束没几分钟。女儿回家她并没有听到,更没想到女儿会过来找她。母女俩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好好沟通过了。

是的,她今天在家做了好几件事,件件与女儿有关。她也怕女儿会生气,但她自信自己全是为了她好,她长大后会明白的。

她迟疑着开口道:“艾可,离SAT考试不到两个月了,你必须调整生活习惯,早睡早起,高效利用时间。你的游戏机我先收起来了,你的手机计划我把它改成了每分钟付费,每晚路由器11点之后会定时关闭,这样能保证…..”

艾可吃惊地盯着妈妈,妈妈说的话她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她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刹那间,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的脑海中过电影一样闪现出一幕一幕:

小时候她拿出90分的试卷时妈妈脸上挑剔的表情……

她穿上心爱的衣服时妈妈的不理解和阻拦……

她兴高采烈玩游戏时妈妈的坚决制止和大发雷霆……

为了怕影响学习,妈妈坚决阻止她出去回体操课和参加体操比赛……

如果说爸妈对她做的一切出于爱,她觉得自己除了被捆绑、被束缚和被控制外,没有感觉到多少好的方面。或者说,因为负面的感受远远大于正面的,她干脆把好的方面忽略不计了。

在爸妈给她的爱和她想要的爱之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错位。他们给的,她不想要;她想要的,他们不肯给。

她不愿做一只风筝,因为控制风筝的线牢牢掌握在别人手中,她只是一个傀儡。她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掌握着自己的方向,在湛蓝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她的身体因为情绪的激动仍在微微颤抖,脸色却已由通红变得惨白。她使出浑身力气,把手机狠狠摔到地上。一大块儿手机屏幕慢慢断裂开来,无数裂缝向外延伸,远远望去,竟然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她抬起头来盯着胡娟,一字一句大声吼道:“手机还给你,你们休想控制我的生活!!我恨你们!!”

胡娟也懵了,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就让艾可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她本来抱着几分希望,指望女儿会理解她做的。她这个年龄做事那么不成熟,大人帮着她变得自律一点,这有什么错吗?

没想到,这个死丫头完全不领情,把手机摔了不说,还说那么伤人的话。

她铁青着脸,怒火在胸腔内升腾着,越烧越旺。

“艾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好,从今后,你自己自生自灭,我再也不管了!记住,你大学的学费我是一分都不会付的!”

艾可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崭新而强烈的力量。在遭遇不信任、甚至屈辱之后,她感到自己身上贪玩的习性正在奇迹般地一点点消失。

她从来没那么急切地想向世界证明—我是可以的!没有你的控制,我会做得更好!!

“没问题!把你的钱收好,我一分也不会要的!”

艾可甩出一句话,咚咚咚往楼上跑。她带着激愤的心情说出的这句话,是后来的一年中,对妈妈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四)

从那天起,艾可在家里就不再跟父母讲话,和父母进入了冷战状态。

艾可本来也是早出晚归,早饭和午饭都在学校解决。晚饭,她有时自己叫外卖,有时也会夜深时跑到厨房找些剩饭剩菜,反正不要和父母碰面就好。

去年暑假,她帮助邻居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赚了点小钱。那以后爸爸带她去银行开了个帐户,加上爷爷奶奶给的压岁钱,大概有八百块钱左右的积蓄,叫个外卖不是什么问题。

艾可在学校里朋友很多,需要出门的时候,经常一个电话,朋友就来了,接送的事情也不是问题。

爸爸陈涛曾试图想从中间周旋一下,但母女俩心高气傲,都认为自己做得没有错,谁都不肯低头。

他在中间左右为难,但也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做些后勤工作。

他不声不响给女儿买好手机,趁她上学时放到她房间里。也不声不响把她房门上的锁换回来。还经常打一两百美元到女儿账户上。

艾可对他的态度稍微好一点,爸爸问她问题,她能简短地回应几个字,但也就仅此而已。在心里,她仍然觉得爸爸妈妈是一伙的,共同和她作对。

有一两周时间,胡娟心里也稍微有些松动,毕竟自己得罪女儿在先。

有一次她在车库前碰到刚下了校车的艾可,迟疑着想上去搭个话,谁知艾可一转身,哧溜一下从前门进了屋,就像没看见她一样。

胡娟火一下子又上来了:臭丫头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她打电话跟闺蜜叶兰吐苦水。叶兰埋怨她这次做得也太狠了一点。

“好消息是,等他们读了大学,远远离开家,他们就会开始知道父母的好的。”

她闺女米雪儿自从上了大学后,和父母感情上一下子亲近起来。以前在家和父母也是经常怒目相对,上个月叶兰过生日,竟然意外收到女儿网上订购的鲜花和精心选择的贺卡,让叶兰受宠若惊。

“但愿如此吧,可你们那时没有像我们现在这样闹得这么凶。”胡娟叹了一口气。事到如此,她不是没有后悔,但后悔已没有任何用处。

“不说话也好。我们娘俩儿这么针锋相对的,如果每天说话,还不是每天吵吵,也够累的。” 她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了。

十一年级本来就是高中最忙的一年。考SAT, 做义工,申请学校。艾可的日子都是每天既忙碌又紧张,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认真,勤奋,又有责任感。

她仍然很少和父母打照面,如果学校里有事情需要通知家长,就给父母发短信,公事公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胡娟和陈涛从学校辅导员那儿知道女儿SAT考得不错,这个学年的GPA是自己历年来最高的,心里有了点底,放松了很多。也知道她在申请学校,但以目前的冷战状态,他们知道即使去问女儿,也只能碰一鼻子灰,也就只能让她自己去折腾了。

转眼就是新一年的感恩节、圣诞、元旦,家里静悄悄的,也没有多少节日气氛。很快就到了大学放榜的时节。

一个周三晚上,胡娟和陈涛正在楼下厨房里吃饭,楼梯上响起艾可的脚步声。夫妻俩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这个点儿,艾可一般从不会下楼。

艾可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施施然走到桌前,把信封放在桌子上。

胡娟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好久没有正面相遇,女儿更成熟,也更漂亮了。头发往后扎成一束乌黑的马尾辫,以往脸上的铅华都已不见,脸上只化了很淡的妆。光洁细腻的脸庞全露出来,青春少女的秀丽妩媚呼之欲出,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只见艾可清了清嗓子,用平静的语调低低说道:“我说过,上大学我不会用你们一分钱的。”

胡娟一惊,她低下头,定睛去看那信封。信封上方几行大大的英文字,“西点军校招生办公室”。女儿竟然收到了西点军校提前录取的通知书!

一时间她眼眶有点湿润,不知是惊是喜。相当有名气的西点,能被录取也是相当不易,可见女儿也是足够优秀。她只是不清楚女儿是不是和她赌气才报了这个学校。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呢?

尽量平定了一下情绪,她说道:“祝贺你,艾可。”顿了一下,她继续说:“为那句话,我一直觉得抱歉。”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都过去了。”艾可淡淡地说。

从那以后,家里的气氛好了很多。差半年就要离家了,艾可不再故意躲着父母。但她和他们也保持着一定距离,客客气气的,不会对他们发火和撒娇,更不会谈心。

她在自己的家中,更像是一个客人。

但与以前比,胡娟已经很开心了。陈涛甚至在这个夏天帮女儿练了几次车,顺利拿到了驾照。

女儿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去外面吃了个饭。那晚大家话都不多,胡娟点了满桌的菜,都是女儿爱吃的,像是在补偿什么。

那顿饭他们吃得很饱。从餐馆走出来,外面月色如水。一枚弯月亮静静挂在天边,像是在窥探每一个人的心事。

第二天大清早,一家三口收拾行囊从家中出发。西点军校离家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坐落在哈德逊河畔的校园里,处处是掩映在绿荫下的淡灰色古朴肃穆的建筑,以及穿制服的英姿勃发的年轻人。

艾可被看到的一切吸引着,欢欣跳跃着。如同笼中的鸟儿见到了森林,她迫不及待地投入到新的环境中。

三人在校园里逛了逛,又吃了简单的午饭,胡娟和陈涛就要往回赶了。分手时胡娟有点泪目,艾可却只是潇洒地挥一挥手转身走了,头都没有回一下。

夫妇二人开车回到家时,已是日暮时分。一天的奔波劳累和情绪起伏,胡娟觉得非常疲倦。

她上到二楼,想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经过女儿房间时,她忍不住停下了脚。

房间里空荡荡的。墙上仍然到处贴着女儿喜爱的日本漫画,天花板上挂着她精心设计的绿藤,以及一串串的小星星做成的串灯。整个小屋有一种少女特有的梦幻色彩。

房门上的锁,仍然明显可以看出换过的痕迹。

胡娟已经很久没来女儿屋子了。她立在那里,想起过去的几年发生的一切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女儿去了西点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在和她滞气。只能希望是前者,否则,她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现在想起来,女儿其实是个懂事自强的孩子,自己很多时候是过度担心,行为也太过激了。

毫无疑问她是爱女儿的。但她爱的方式有问题,有太多强加的成分在里面。她自己定义的所谓的爱,让女儿和自己一度变成了陌路人。

一年多的时间啊,她们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人生有多少个一年,特别是和亲爱的孩子朝夕相处的时间。

即使现在,她们也更像是客客气气的陌生人。

她的心里涌起了强烈的懊悔的情绪。如果能重新再过一次,她会做山涧中跳跃的溪水,随着环境改变自己的形状,去尊重和理解,而不是粗暴强硬地改变孩子。

如果当时她能压制住自己的火气和担心,不停揣摩,也许她能找到一种母女俩都能接受的方式,也许她和女儿能成为交心的朋友。

从对面的镜子里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头顶的白发明显又多了不少,额上的皱纹似乎也更深了。一时之间,心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和凄凉。

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没注意到陈涛也上了楼。陈涛看她站在女儿房里,又是一副恍然若失的样子,知道她可能在想女儿,就伸出胳膊搂了她一下,温和地说:难过什么,三个月后就是感恩节,女儿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应了一声,眼睛从镜子里移到窗外,对面山坡的小树林后面,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片彩霞满天—是那种极为耀眼的介于橙色红色之间的颜色,充满勃勃生机和希望,厚重、绚丽又大气,让人惊叹。

晚夏的黄昏,屋里有点闷。她走到窗边去开窗子,想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流到屋内一些。开窗声惊动了地上一只正在觅食的鸟儿,小小的头颅灵活地转动着,呼啦啦拍打着翅膀,蓝黄相间的羽毛在夕阳中闪着金光。它先是绕着窗子转了一个小圈,然后毫不犹豫地飞向远方的天空,一直朝那片无比灿烂的火烧云飞去。

注视着远处美丽的晚霞和远去鸟儿矫健的身影,胡娟的心情不知不觉又开朗了起来。

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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