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宁静清晨在王婶的惊恐声里被打破了,张老太院子里的大黄狗也跟着一声一声的吠叫着,随后张老太小院里的雪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脚印。
张老太死了。
王婶夜里听到邻院张老太家的黄狗叫了好几声,一开始以为是老太太的小儿子回来了,可是侧着耳朵听了听又没听到开大门的声音,后来虽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却也惦记着这个苦命的老太太,所以一大早王婶早饭都还没做就裹着大棉袄走进了张老太的院子。院子里没啥不对的,黄狗看着王婶进院也没有大叫,只是眼睛一直盯着。王婶叫了几声“张姨”,没有得到回应,拉了拉屋门,一下子就开了。打开那扇木质的破旧房门里面是一个简单的厨房,和厨房隔着一面墙的就是张老太的屋子,屋里一铺炕上干干净净的,连被子也没有铺着。王婶寻思着老太太自从一年前捡庄稼伤了腿就一直行动不便了,不该在这大冬天的还出门,索性都进了屋了就又向里面走了走,最西面是个小屋,也是平时张老太的儿子二壮住的地方。走过去推开了门,王婶一眼就看见了跌在地上的张老太,老太太的一只脚卡在倒在地上的凳子腿里,另一只脚伸了出去,整个身子趴在地上,脖子扭成诡异的角度,嘴角连同贴着的柜子角都是暗红色的血,就连仅剩的牙齿都脱离了老太太的压床蹦到了红砖上。
“张姨……”王婶试探着又叫了两声,看张老太不动就蹲下身去想探一探鼻息,可是没等感受到张老太的呼吸就先感受到了张老太皮肤的冰冷,王婶顿时吓得跌坐在门槛上,“啊”的大叫了出来。
王婶喊出声之后四邻都闻声赶来,一时间张老太的小屋被一个个裹着大衣带着棉帽的身影装满了,直到大家都一一参观了之后才终于有一个明白人喊了一声“得报警吧?”随后才有带着电话的人拿出了手机拨了110。
110到的时候“案发现场”还是保持着的,当然这个现场仅仅是指张老太跌倒处的小屋而已。
一个警察走过去拍了照然后一一收集了可疑物体。走出来的时候说了一句“这回还不错,现场相对完好。”隔离线外听到这句话的几个年轻人嘟囔了一句“硬的动都动不了了……”
“这里有老太太的亲人吗?”一个对长模样的人看着隔离线那端一个个张望的人问了一句。听到问话的一个邻居老太太一脸惋惜的说到“没有,张大姐姑娘都嫁外地了,老伴儿也死了十了年了,剩个儿子是个不务正业的,不知到哪鬼混去了……”说到最后这个老太太叹息了一声“张姐是个可怜人哪……”
“嗯,对了,尸体是谁先发现的?”队长又问了一句。
“是……是我”王婶还没有从触碰到尸体的震惊中回过神儿,眼看着身边人都看向自己才勉强回过神来。“我昨晚听到狗叫,早上就想着过来看看……叫人,没应,我就进屋了,然后……然后就看到……”
“这样吧,大姐,你呢也别紧张,一会过去跟那个女同志讲一下你发现老太太的过程吧。”队长看着语无伦次的王婶也没有勉强她立刻就说明什么,指定好一个小同志就进了里屋。这会儿老太太的尸体已经被几个同志想办法抬了出来,目前放到了外屋的地上,对长走过去围着老太太转了两圈,张老太年近七旬,脸上的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眼窝则像是树的年轮,一圈圈的无声的诉说着一个农村女人操劳的一生。张老太身上穿着的是很普通的青黑色布衫,里面穿着自己做的棉袄,虽然身上沾了些灰尘,但还是可以看出来老太太是个干净利索的人,队长又转了一圈突然发现张老太左手攥着拳头,于是蹲下身去展开了那只干瘦得指节分明的手就看到了一颗纽扣,是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银灰色扣子。
“队长——”门口的一个小胡子走了过来。
“咋了老刘?”
“队长,我看这情况不太像凶杀,倒是更像意外,你看老太太身上的伤再加上现场情况,明显是跌倒了摔的啊,你看……”
“就算是意外也得知道是咋发生的意外。”队长看着躺在手心里的扣子给出了一个不算指示的指示,然后转身走到了门外。“老太太儿子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在镇里呢,好像醉的不轻”老刘跟出来回答了一句。
“呦呵,挺能的嘛,老娘死家里了,他倒在外面风流快活。”
“队长,王婶那边问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夜里狗叫了几声她有点放心不下才一早过来看了看,这才发现尸体的。”刚刚做完笔录的女同志走过来跟队长汇报了一下情况。
“其他人问了吗?”
“嗯,周围邻居都比较热心,我问了一些人都说老太太人很好,村里是肯定没有仇家的,再说谁也不会跟个几乎半瘫的老太太过不去,就是——”说到这女同志顿了顿,见队长探寻的看向自己才继续说到“就是她儿子二壮比较混,平时不着家,而且一回来就和老太太吵,快三十的人了,没工作,就靠老太太的低保和卖田的钱活着”
“哦?”队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抬头说到“老刘啊,尸体呢就别运回去了,咱也没有验尸的条件,然后也联系一下老太太的女儿,让她们回来送老母亲最后一程吧。”队长随后沉吟片刻又说“那个二壮直接带局里去吧”。
队长回到局里的时候没有急着去吃午饭,而是回到办公室里把现场照片一一摆在桌子上。
红砖铺的地,八十年代开始民房的标配。
四条腿的木头凳子倒在地上,四条腿应该是稳的,但是,一条凳子腿似乎有一条裂痕。
柜角有一处血痕,应该是跌倒的时候磕到的。
老太太的身体扭曲着,牙齿掉了,地上有一小摊血,应该也是跌倒时磕到的。
离老太太偏远一点的地上滚落着一团线还有一个缠着一匝线的木棍儿。
再加上那刻握在手心的扣子……
队长把照片整理好夹在了本子里,然后走到窗边吸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队长似乎看到了一个老人蹒跚着走到儿子的屋里然后垫着凳子希望够到柜子上的那团针线,然而,凳子年头多了并不稳当,尽管她很小心还是跌倒了,跌倒以后老太太呼叫过,可是那微弱的声音全然湮灭在寒风里了……
“队长,那小子带过来了,酒醒的差不多了。”
“嗯,我这就过来。”
队长掐灭了手里的烟,迈着大步走进了问讯室。
“你叫张二壮?”
“那是小名,大名张贺。”
“看过你老娘了?”
“看……看过了”
“昨晚你回过家吗?”
“没有没有,警官,我一夜都在朋友那喝酒,哪……哪有时间回家啊……”
“你几点离家的?”
“下午,走的时候天刚黑透,估摸着下午五点左右”
“记得挺清楚嘛,走之前跟你老娘吵架了?”
“没,没有,哪,哪能吵,吵架嘛……”
“没吵架?”
“没……没有”
“张贺!”队长把一沓照片摔在桌子上突然大喝了一声,然后走到二壮面前一把抓住了二壮外套的一侧领子,目光扫了一遍之后冷笑了一下“二壮,你这缺的扣子,哪去了?”
“啊,扣,扣,扣子,那个丢……丢了”
“丢到你老娘的手心里了?”队长说着把那颗银灰色的纽扣拍到了桌子上。
“我……那个……扣……”二壮突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他没有杀自己老娘,可是离家之前的确和老娘吵了一架,他也没有想到老娘会死,老娘不是一直很强悍的吗?就连一年前摔断了骨头都没掉一滴眼泪……
“二壮啊,我在问你一遍,离家之前有没有跟老娘吵架,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二壮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我晚上要跟朋友一起喝酒,喝酒嘛,需要钱,我就跟我妈要,她也不愿意给我拿,就撕吧了一阵,从她口袋里拿了三百多块钱,然后我就穿衣服打算出门,穿上衣服才发现我那扣子都掉了三天了,之前就说让她给我缝上,那是领口的扣儿,没有了漏风,”二壮说着右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警员,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她就,没缝嘛,我,我就挺生气的,觉得这老太太啥也干不了,我就说她了,说她一天就知道哼哼唧唧的,饭做不好,钱赚不了,连个扣子都缝不好,我这大冬天的出门冻着了还得生病感冒的……”二壮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桌子上复制了他老娘跌在地上的样子的照片,他似乎终于听清了老娘昨晚说的话了,她说儿啊,妈不是不给你缝,那针线在柜顶上,妈拿不到啊……老娘还说过什么吗?好像说过挺多的,只是自己从来都只顾着吃喝玩乐,只顾着自己表达却从来没有听过母亲讲的话,因为老娘一直都是温柔的,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听爹的,爹走了她就成了一个六神无主的孤家寡人,但其实她也说过很多话吧?哪个母亲没有对自己的孩子说过很多话呢?二壮双手抱着脑袋,仔细的回忆着记忆里有关老娘的一点一滴——
高中毕业的时候老娘说“儿子,去念大书吧,妈把地卖了供你读!”
可是二壮分数太低,所以他最终没有选择读书。
和村里小混混混在一起玩的时候老娘说“儿子,你都不小了,得学点技术!”
二壮这次听了进去,可是学的却是赌钱的技术,而且学的很烂。
赌钱输了一大把被人家堵在家门口的时候老娘说“二壮别怕,妈这还有一对银镯,给你抵债!”
只不过这一次老娘有一个要求,她希望二壮不要再赌钱了,二壮慌张中应下了。
……
原来懦弱无能的老娘也说过这么多话,也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
问讯室里的几个警察看着眼前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着,其实大家都知道,张老太的死只是意外,可是就像队长说的,就算是个意外也该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意外。只是这个意外的真相太过于残忍,太过于不值,太过于……让人揪心。
后来二壮被放了回去,在三个姐姐的帮助下也为张老太办了后事,送葬的路上二壮哭了一路,离开警局时队长塞到他手里的扣子还捏在他的手里,老娘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为他缝好一颗纽扣,可是他却沉迷于酒肉声色彻夜未归……看着老娘的棺木被埋进土里的时候二壮想,若是母亲没有死呢?她会不会就握着那颗扣子坐在炕沿上一直等着自己回家呢?或者自己早一点回家了是不是就可以及时发现跌倒的老娘而使她捡回一条命呢?
可是现实永远冰冷的没有温度,就像白雪覆盖下的墓坑,冷硬的让人不愿靠近。
二壮的三个姐姐没有过多的埋怨二壮,葬礼之后她们也很快的就各自回家了。二壮再回家的时候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窝在老娘躺过的炕上,一个人静静地感受着这些年来老娘一直感受着的孤独,冷清和无望。
入夜以后,二壮紧了紧被子,把带在脖子上的那颗纽扣拿了出来握在手心里,就伴着这一颗纽扣一起度过漫长孤冷的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