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神之间

我曾经以为自己只是个将军,但从那以后,我知道我是应召而来决断人民命运的人。

——拿破仑于洛迪之战后

路易·弗朗索 瓦·勒热纳所绘的洛迪会战,作者参加过众多拿破仑指挥的会战。洛迪桥是拿破仑军事神话的起点

多年以后,拿破仑总会在不同场合反复重复上述所言。

18世纪的法国历经路易十四的励精图治和七年战争的磨砺,在欧陆上风头无二。参军入伍不失为贵族子弟登上庙堂的绝佳途径。但出身新兴兵种炮兵的军官,虽然是军中不可或缺的技术精英,但彼时军队的中坚依然是更传统的步骑。从未系统学习过步兵、骑兵军事理论的拿破仑,除非超凡际遇,否则基本可以肯定,炮兵上校制服就是他这一生能穿上的最华丽军装。好在,作为一个破落的科西嘉贵族家庭的二公子,这样的人生虽未必满足一个少年的野心,也聊可在晚年与人吹嘘。

选择炮兵专业,或许不是通向权力巅峰最便捷的阶层跃迁途径,却是少年拿破仑最现实的人生抉择:若选择传统的步兵,没有良好的家世背景,纵然精通吉贝尔、萨克斯等人的最前沿军事理论,在波旁王朝的贵族游戏规则中,也难让自己的光芒上达天听。若选高贵的骑兵,六法尺两法寸(169厘米)出头的身高,和从小因肺结核遗症而显得羸弱的身材恐更成他人笑料。至于海军,虽然同样高标准的数学要求对从小精通几何、算术的拿破仑不算难事,但海军学时更长,考虑到母亲还有五个弟妹需要抚养,对母亲的感恩让刚满15岁的拿破仑毅然选择了巴黎王家军校的炮兵专业。

一切,因为一场革命而与众不同。在血腥的时代,大部分贵族从军中逃离,平民中精通炮兵技术的人才堪称凤毛麟角。于是因缘际会,前往土伦的一次意外出差,围城法军炮兵军官意外负伤,故人萨利切蒂(时任制宪议会驻土伦战役期间的特派员,类似监军、政委)临时推荐,拿破仑得到了展示自己的平台。只要得到机会,这个科西嘉人强大的干劲和毅力就发挥了出来,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能够用各种办法(包括威逼利诱)在物资严重匮乏的现状下能在短时间内搭建起那么多座炮台,一点点把土伦守军逼入绝境。因为专业素质和出众实干,拿破仑24岁便破格拿到了旅级将军(有的地方也翻译为准将,介于上校和少将之间,一般有资格指挥一个旅)的权杖。

在土伦战役中的一次战斗,拿破仑被一根长矛刺中大腿,这是拿破仑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冒险

这样的职场开局出乎意料,但拿破仑也没有从此走上一帆风顺的人生巅峰。在同时期,像拿破仑这样因军官断层和卫国战争需要而坐直升飞机崛起的年轻将军并不在少数,拿破仑未来妻子约瑟芬看男人的眼光明显更功利,也更具有参考价值。在她勾搭的包括拿破仑在内的众多男性中,她最想嫁的人是拉扎尔·奥什,此君只比拿破仑年长一岁,军衔大概也仅比拿破仑高一级,但职位已然是法兰西共和国西方军团的总司令,负责镇压旺代朱安党的叛乱,拿破仑差点还成为其部下。好在共和国卫士奥什将军28岁就因肺结核英年早逝,早早结束了作为拿破仑走向权力舞台的竞争对手角色。所以,1793年的旅级将军拿破仑在大革命后数百名将军中虽然年轻有为,却也并不特别耀眼,更因与罗伯斯庇尔兄弟来往过密而身陷囹圄,热月政变后瞬间跌到人生低谷。

拿破仑的第一任皇后约瑟芬·德·博阿尔内,她与拿破仑的爱情并不算幸福,却足够传奇

职场不顺,情场更兼失意,初恋欧也妮·德西蕾(也是拿破仑嫂子的妹妹)拒绝了拿破仑的热情,后来嫁给拿破仑未来的元帅、死敌、瑞典国王贝尔纳多特(成为瑞典国王后也叫卡尔十四世,今天瑞典王室的开朝祖先)。这段消沉的时光里,尚未成为战神的拿破仑更像一个三流作家,用《少年维特的烦恼》笔调写下了一本三流言情小说《克里松和欧也妮》,幻想着自己被初恋始乱终弃,悲情地战死疆场。

年轻的拿破仑热衷写作,该图是拿破仑早年短篇小说《《博凯尔晚餐》中的插图。在该小说中,拿破仑刻画了一位在咖啡厅里热陈革命思想的B先生(就是拿破仑自己的投射,B即波拿巴的首写字母)。拿破仑托自己的贵人萨利切蒂将此小说手稿交于 奥古斯丁·罗伯斯庇尔(即著名的雅各宾派领袖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之弟),因此得到罗伯斯庇尔兄弟赏识,也因此险些在热月政变中被害


拿破仑的初恋德西蕾·克拉克,其姐也是拿破仑大哥约瑟夫·波拿巴的妻子
夏尔·让·贝尔纳多特是拿破仑的元帅,也是拿破仑大哥约瑟夫·波拿巴的连襟,其妻正是拿破仑的初恋德西蕾。因为这层关系和其政治上的共和倾向,一直与拿破仑关系不睦。因为在丹麦和反法同盟的战争中善待瑞典战俘,且瑞典希望与波拿巴家族结盟抵御俄国入侵,因此贝尔纳多特被卡尔十三世收为养子,后来成为瑞典国王卡尔十四世,开创国祚延续至今的贝尔纳多特王朝

但命运女神没有离拿破仑而去,又是故人萨利切蒂的牵线搭桥,拿破仑和热月政变策划者——督政府五大督政之一的巴拉斯(此君也是拿破仑发妻约瑟芬的旧情人)搭上了线。在热月对罗伯斯庇尔兄弟反攻清算后不久的1795年葡月(8月),保王党和稳健派的人士四处串联,对新政府不满的民众被煽动起来,暴动随时可能发生。毫无军界履历的巴拉斯被临时任命为内防军团总司令负责解决迫在眉睫的动乱,危机中他想到了那个赋闲在家叫拿破仑的将军。葡月的某个半夜,刚从剧院回家的拿破仑得到了内防军团副司令的临时职务,这个善于抓住机遇的野心家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调集了大炮和宪兵。在那个年代,痛恨平民的贵族有之,但没人真的想过用炮弹血洗巴黎街头。多愁善感虽是拿破仑与生俱来的突出个性,但从布列纳(有的地方翻译为布里昂)军校的教育更让他对秩序有着更强烈的执著,在这种对秩序的追求中,没有对暴民(在拿破仑的眼中,反对政府秩序的民众不是公民,而是暴民)的同情。因此,拿破仑首开用大炮镇压暴动的先河。在鲜血染就的地毯上,当月,拿破仑就得到了师级将军的绶带作为政治回报,又获得交际花约瑟芬的青睐。次年,更拿到梦寐以求的意大利军团司令职位。

新婚蜜月尚未结束,拿破仑就已飞驰在前往北意大利的大道上。在此之前,拿破仑从未指挥过步兵营级以上的军队,就连军队的详细条令也是临时现学。靠镇压民众上台的军团司令,怎么看都是一个绣花枕头。不仅马塞纳、奥热罗等久经沙场的部下这样看,就连任命拿破仑担任军团司令的督政府诸位督政也是这样认为。抗击第一次反法同盟的战争已经开始,莫罗将军的莱茵-摩泽尔军团和儒尔当将军的桑布尔-默兹军团才是督政府计划的共和国屏障,拿破仑的意大利军团只是这场战争的陪衬,不仅军团兵力只有莱茵河方向两大军团之一的一半,还缺枪少炮,士兵们甚至赤脚上阵。在巴拉斯看来,这份军团司令任命书只是葡月政治合作的报酬,谁真想要让这个科西嘉暴发户建功立业?谁又指望他能创造奇迹?

出身雇佣兵、钟表贩子和舞蹈教师的 皮埃尔·奥热罗 是拿破仑第一位结识的自己麾下的师长。奥热罗比拿破仑大11岁,身材高大, 为人狂妄,稍带粗俗。曾在决斗中杀死两人,在斗殴中打死一名骑兵军官。在意大利战局中为拿破仑立下赫赫战功,但因其坚定的共和政治信仰而与拿破仑道不同不相为谋,在雾月政变后逐渐为拿破仑所排斥疏远
出身老兵兼水果贩子的安德烈·马塞纳是拿破仑在意大利战局中最重要的师长。不仅同样比拿破仑大11岁,在拿破仑担任军团司令之前,马塞纳已经是扬名共和国的“胜利的宠儿”,因此他起初对自己年轻的上司不以为然
拿破仑刚接手的意大利军团大概与图中的状态差不多,与后来装备精良的大军团迥然不同

拿破仑和意大利对法兰西共和国无足轻重,但意大利对拿破仑却是一份厚重的礼物。这里诞生过恺撒,崛起过罗马,留下过汉尼拔的足迹,是英雄的摇篮。这种不切实际的历史追思对俗人毫无意义,但对理想主义的青年却是奋斗的激励。拿破仑不信上帝,却又迷信不可道的命运启示,他觉得自己和那些历史上的英雄之间有冥冥之中的某种联系。在英雄主义的感召下,现实的困境没有成为拿破仑的羁绊。没有枪就买,没有钱就靠胜利换“捐赠”(勒索占领区)。终于,在洛迪,拿破仑获得了人生第一次独自指挥的大会战胜利。

“从那以后,我知道我是应召而来决断人民命运的人。”

安托万·让·格罗所绘在阿尔科莱会战中举 旗带头冲锋的拿破仑将军。现实中,拿破仑刚冲上桥就被士兵挤落桥掉进水沟,而他的副官米龙则没有这么幸运,被击毙在他身旁。从这幅画开始,对拿破仑的美化造神也开始了

有时候,不知道这种心理的暗示是否真有催眠的作用,不仅催眠了自己,还催眠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至少,从洛迪以后,年轻的司令不仅得到了马塞纳、奥热罗等悍将的尊重,更得到了士兵们的狂热崇拜。随着拿破仑将军缴获的军旗越来越多,一尊神像在人民心中被树立了起来。在这种动乱和充满敌意的年代,神最能抚慰人心的不安。法兰西需要一个神,历史偶然选择了一个不知疲惫的科西嘉人,于是拿破仑大帝走到了欧洲的中心。

拿破仑创造了历史吗?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他以一个布列纳军校毕业军人的思维理解法兰西,并以之改造自己的帝国。

旧秩序被大革命打得支离破碎,短暂的疯狂过后,人民突然感觉没有了旧的桎梏反而更加恐慌而无所适从。拿破仑认为军人崇尚的荣誉可以为这个遍地旧王朝瓦砾的新国家打下信仰的基石。不以出身论资的荣誉军团建立了起来,涵盖了社会的各界精英,从军人、资本家到学者皆被纳入这个新阶层,成为撑起法兰西帝国的“花岗岩”。

拿破仑为荣誉军团成员授勋

但他的军人思维同样制约了他的帝国迈向伟大,从军校中就接受的反英教育让他不能正视海峡对面的工业强国。在资本主义方兴未艾之际,他仍然更愿意坚信路易十四时代的财政大臣科尔贝所提倡的经济政策方针,即以国家干预和保护主义为手段刺激经济增长,以对抗英国人奉行的亚当·斯密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在此基础上,通过《柏林敕令》《米兰敕令》和《枫丹白露敕令》构建起了覆盖整个欧洲的“大陆体系”。对“大陆体系”的执著不仅让法国失去了整个路易斯安那,更把拿破仑的大军团拽入俄罗斯的寒冬,逼反了包括拿破仑最亲近的弟弟——荷兰国王路易·波拿巴——在内的一系列莱茵河国家君主和民众,将拿破仑构建的法兰西霸权一点点消解掉。

路易·波拿巴是拿破仑最宠爱的弟弟,但从登上荷兰王位开始他就将自己当成一个荷兰人,坚决维护自己臣民的利益。因为反对兄长损害荷兰贸易的“大陆体系”政策,对荷兰人民的走私行为放任自流而与拿破仑恩断义绝

被奉为与亚历山大大帝、汉尼拔和凯撒并肩的拿破仑改变了战争吗?军体制机动、横队与纵队变换、轻步兵战术等理论或是波旁王朝时期吉贝尔、萨克斯等一大批军事理论家的首创,或是在大革命的实践中被法军所熟悉。换言之,是路易十四以来法兰西的强盛国力奠定了法国从军事理论到军事实践引领欧陆的军力优势,拿破仑只是顺应了历史的潮流,将前人的理论和现实的实践相结合,第一个成熟运用此体系的名将。没有拿破仑,纵然可能缺少三皇会战这样的经典战例,但这场军事史上的革新运动也是这个时代的大势所趋。而这些造就他军事神话的经验也并非不可复制,自奥斯特里茨、耶拿和瓦格拉姆之后,奥地利的卡尔大公、普鲁士的哈登贝格、施泰因男爵、俄国的巴克莱·德·托利等人相继在自己的国家以法为师开展了不同程度的军事改革。这些法兰西的学徒一点点缩短和师傅的差距,终将在莱比锡和滑铁卢终结大帝的神话。

让·拉普将缴获的军旗扔在拿破仑面前。拉普本是拿破仑挚友兼得力部下德赛将军的副官,在马伦戈会战德赛阵亡后成为拿破仑的副官。在奥斯特里茨会战中与贝西埃率近卫骑兵 援助旺达姆夺回普拉岑高地,生擒俄国近卫骑兵中队指挥官尼古拉·列普宁·沃尔孔斯基亲王,奠定了拿破仑军事生涯最辉煌的胜利

当法兰西厌倦了战争,人民对神的崇拜一点点冷却,褪下了光环过后,我们忽然发现,那个被大理石雕刻的战神其实也只是一个比普通人高不到哪去的凡人,他远没有雕像刻画的那么完美无缺。比起雕像的英姿勃发,戴上皇冠的他显得肥胖且秃顶。

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肥胖且秃顶

没有了催眠的幻象,拿破仑众叛亲离。反法同盟联军入侵,法兰西失去了十年中所有征服的疆土。大军团在俄国被摧毁,拿破仑再次带着数万衣衫褴褛的军队和联军周旋,麾下曾经统帅万军的元帅们再次变成师长。历史仿佛一个轮回,再次回到了1795年的意大利。

我终于又找到了丢失在意大利的靴子。”被称为皇帝的拿破仑将军在胜利后得意地说道,尽管身处险境,他依然乐观自信,相信命运没有将自己抛弃。但这些胜利再也承载不起他的野心。马尔蒙元帅——拿破仑在土伦结识的人生中第一个跟随自己的副官——带领巴黎的民众向联军打开了大门。一个英雄的时代结束了。

奥古斯特·马尔蒙:和拿破仑出身类似(贵族、炮兵军官),是拿破仑在土伦战役中的副官之一,也是最早跟随拿破仑的副官。几乎参与了除侵俄战争之外的所有拿破仑指挥的会战。瓦格拉姆战役中被拿破仑批评过多瑙河迟缓,但战后一周仍然被封为元帅。拿破仑征俄前夕被派往西班牙作战,被威灵顿击败。在第六次反法同盟战争中却带巴黎人民向联军投降,从此和拿破仑分道扬镳

1815年,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因为之后的历史平平无奇。”曾经纵横捭阖,积极促成第五次反法同盟的奥地利外交大臣梅特涅如是为自己的回忆做了总结。

克莱门斯·冯·梅特涅亲王,拿破仑战争期间的奥地利驻法大使、外交大臣,后来成为奥地利首相,在拿破仑与联军的谈判中充当了重要角色

战神倒下,世间只剩平庸。拿破仑的一生证明了什么?是英雄创造历史和历史造就英雄的争论吗?当然有之,但合上传记,我倒以为本书用文字丈量了一个人与神的距离。在历史的某些关键节点上,人神只在一线之间,而世势转移,人神又是云泥之别。人不可为神,但人能创造历史,历史可造就英雄,英雄能书写神话,人类相信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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