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和草垛

三十年后常常梦见的“家”仍然是那座老楼:红砖墙绿门窗,楼后是一个个蘑菇似的草垛,楼前是一个挨一个的鸡窝。

这座平平常常的楼建于六十年代初,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一座住宅楼,周围被农村草顶、瓦顶的矮房子簇拥着,象是鹤立鸡群的样子。尤其因为他们点着小油灯,而我们有电灯。那时的流行语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据说这就是共产主义的理想生活。我们离共产主义并不遥远,就差一个电话了,所以成为方圆数十里羡慕的对象。

然而和方圆几十里的周围农村一样,我们楼前有一溜鸡窝。用砖和泥垒成的小房子,上面盖几页瓦片,小小的门口堵块石板,鸡窝前用旧鱼网围成一个小方框。清晨,许多公鸡争先恐后地打鸣报晓,人们也陆陆续续地打开石板的门,放它们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傍晌的时候,母鸡们红着脸走出鸡窝,炫耀的咯咯声此起彼伏,呼唤着主人。拿到热乎乎的新蛋的主人,把早就准备好的奖赏撒在地上,母鸡们立刻住了嘴低下头啄食香喷喷的玉米粒。黄昏时分,家家忙着堵鸡窝,一定要把石板堵得严严的,不留一丝缝,一不小心半夜鸡叫就说明有黄鼠狼子光顾,大人们都赶紧抓起手电筒跑下楼去检查自家的鸡窝。一日三餐前,家家传出砰砰的剁菜帮菜叶的声音,那准是在给鸡们准备饭。

邻居李大姨总是喜欢养本地鸡,几只温顺的母鸡配上一只威风凛凛色彩斑斓的公鸡,秩序井然,鸡窝也总是收拾得整齐干净,象她家里一样利索。王大姨的鸡百花齐放,大大小小一群混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争我抢,常常踢翻了碗。最后总会有两只好斗的公鸡扭在一起,扑腾得鸡毛漫天飞舞。吓得小鸡们挤在一角,吱吱叫着不敢动弹。只有见过世面的老母鸡才满不在乎地趁机大饱口福。王大姨的管理也是宽松式的,鱼网盖得不严,它们常常跑到外边去游玩,有时也把蛋下在外边。玩野了,天快黑了也不肯回窝,害得王大姨几乎每天黄昏的时候都楼前楼后的呼唤,一边叫着它们的名字一边用最难听的语言咒骂着,就象她每天骂她的两个儿子。

我家的鸡窝和别人的差不多同时盖的,养鸡的历史也一样长。春天买小鸡的时候也买上一群。妈妈总是喜欢买白色的来亨鸡。可是等它们长得大一些,能分清公母的时候,就会发现它们几乎都是不会下蛋的公鸡。别人都说这是因为我们家全是女孩,重女轻男,养鸡自然要反过来。为了早一点弄清它们的性别,妈妈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把小脚丫蘸上水,让它们在报纸上留下脚印,听说走直线的是公的,走八字的是母的。可是母鸡还是少得可怜。每年的鸡群能出一只争气的母鸡就不错了。在我们家的养鸡史上,有一只老母鸡是妈妈念念不忘的,它不光每天准时下一只蛋,而且高兴的时候连着三天下特大号的双黄蛋。那只母鸡仿佛很懂事,妈妈有意放它出去散散步,它也不会走得太远,天一黑就自己钻进窝里。

那时候我们既没有煤气也没有液化气,更谈不上用电来作饭,家家户户都象农村一样烧草。住在楼上的人们见了柴草也象住在草房子里的农民一样的亲。厨房里有风箱,有象农村一样的大锅,有的人家还盘着胶东农村传统的大火炕。这一切都离不开柴草。那时没有人想到去买柴草,因为山上到处都是。于是,我们的楼后就自然而然地添上了一道风景:草垛。每家一个,通常是把一棵树围在中央,把晒干的草转着圈垛起来就成了。十年后回到家,再也见不到草垛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有好多年看到草就手痒,好长时间不理解如今的孩子们为什么不拾草。

拾草自然是我们小孩子的事,因为大人们都很忙,他们总是有开不完的会。而且白天晚上都要开。他们常常在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个残废的英雄模范人物美还是丑”这一类很简单又很悬的问题。我们觉得大人们什么都知道。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一个令我们满意的答案。更多的时间,他们都在写大字报读大字报。半夜三更不睡觉,讨论问题分析形势。我们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但是心里有点担心害怕。害怕清晨听到有人砸门的声音。更怕听到坚强的母亲在夜里的哭泣声。

其实大人也和我们一样喜欢到山上去拾草,但他们总是没时间。何况他们也不太愿意让山上的农民看到,那个时候他们大多被称作“臭”知识分子。奇怪的是他们虽然“臭”了,却仍然挺清高的。山沟里的大学毕竟也是大学,他们时刻不忘这一点。

有一次从二十里外的农场劳动回来,吕叔和菊姨发现了一段没人要的树枝,喜出望外。夫妻俩一起拖着往家走。吕叔毕竟是物理系的书记,等翻过山,靠近家的时候,他便松开手,装作没事散步的样子,背着手快步走在前面。菊姨只好自己拖那又笨又重的树枝子走在粘乎乎的山路上。她腿不好,路又难走,可想而知多么费力。有人看到了这一幕,更多的人听到菊姨骂了吕叔三天。截断劈开那段树枝当然是吕叔的工作,他干活的时候很开心地哼着小曲,因为半个冬天生炉子的柴火有着落了。在楼后干活他不怕人看见,因为大家都一样。大人们在传着这段笑话的时候,难免流露出对那堆劈柴的羡慕。

那时孩子似乎有很多时间,放了学不是趴在家里写作业,而是三五成群地去拾草。有时也自己去。每人必备的工具是一个草绳编的网包,一杆竹耙子,往肩上一背,就上山了。校园和田野的界限只是一道铁丝网。钻过铁丝网就是山。铁丝网上有我们自己开的“门”。出了“门”就是我们的天地。用竹耙子在山坡上、小路边、果园里耙呀耙呀,一会工夫就有一堆堆的收获。把网包塞满是很容易的。扛着沉甸甸的网包回家的感觉大概就是一种丰收的感觉。有时还能拣到一些农民落下的萝卜、地瓜什么的,那更是额外的收获了。

草拾回来还要晒干。于是天好的时候,院子里到处都晾着草。一滩一滩的,界限分明。驼背的钱姥姥总是在晌午时分下楼去翻晒她家的草。一是这时太阳好,二是人们大都睡午觉了,她用一根木棍翻来翻去,一不小心就把别人家的草翻进自己家那滩里了。

那时的秋天仿佛很长,给孩子们留下很多时间来拾草,让我们把自家的草垛都弄得又高又胖,直到厚厚的大雪把一切都盖住,才停下手来。草垛是孩子们用自己的双手给全家储备的能源,可以一直维持到明年拾草的时候。那时没有哪家的父母会对孩子说声谢谢,可孩子们照样干得很起劲。父母曾说,某次外出多日从学习班挨批斗回来,看到家里脏得像猪窝,床底下塞得满满的,是一个冬天都用不完松球。

至今一不留神回到三十年前的镜头,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黄昏中忙碌的小身影:被秋风吹得逡裂的小手,乱蓬蓬的小脑袋和淌着汗珠的脏乎乎的小脸,还会看到那些小脸上苍凉而满足的笑容。我们这些大自然的孩子,站在苍凉而美丽的背景里,这背景定格成为人生的底色。

                      1997年12月8日 16时44分写完

2018.8.5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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