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世外客,而是红尘中人。
谈到魏晋,第一印象就是宽袍大袖,仙气飘飘。
魏晋的名士确实很不像世俗中人。
看看《世说新语》怎么说的:
“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风尘外物。”
“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
总之怎么仙怎么来。
政治和他们无关,“钱”字都不屑于说出口。
他们将生命寄托到玄学中,山水里,酒药上,就是不在人世间。
而生在西晋,作为中国第一美男子的潘安,他的美貌更是被神化。
说到帅,大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貌比潘安”。
自从杜甫写下“恐是潘安县”之后,潘安之名流传千年。
如果潘安还活着,听到这些,他都要哭了。
不是感动,是气的。
和那些怎么仙怎么来的名人不同,潘安一直都认真在做一个世俗中人。
他有着世俗的欲望,想要妻子红袖添香,儿女承欢膝下;有着世俗的追求,想要加官进爵,大展宏图。
他拼了一辈子想要青史留名,美名也好,骂名也好。
没想到最后是以貌美出名,还是以“潘安”出名 。
而在生前,他本名潘岳,字安仁。
时人评价潘岳的诗文灿烂如锦绣,没有一处不美。
但细细看来,斑斓锦绣背后,都是世俗的情感和欲望。
他流传下来的优秀诗文,最早的是一篇《籍田赋》,作于踏入官场后不久。
成年后,潘岳开始打拼事业。
当时世家子弟主要靠九品官人法被品评等级,直接授官。他们能轻易被评为上品,从五品清流官开始做起。
潘岳父亲是五品地方官,在地方算土豪。但在当时,家族中没有世代在中央担任要职,那就是两个字:寒门。
潘岳只能被举秀才,通过重重考试,当了太尉府上的掾属。
当上太尉掾不久,武帝躬耕,潘岳写下《藉田赋》,惊动朝野。
《籍田赋》辞藻清艳,扬诩壮丽。满篇都是歌功颂德,满篇都是雄心壮志。
武帝有没有领会到没人知道,反正大臣们是领会到了。
他们笑了:你潘岳的确才华冠世,一个寒门把世家子弟都比下去了,但年轻人还是不要锋芒毕露,小心招人恨。
想升官,想越迁,没门!
此后十年,潘岳都被打压。
正是这些颇为不俗的文字,这篇意在进取的文章,让潘岳沉沦世俗。
被打压的十年中,他在地方担任河阳县令,此后又当了怀县县令。
当县令的这些年,潘岳写的诗,有着怀才不遇的苦闷,更多的是锐意进取。
即使他只是一个县令,也想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做出政绩。
但潘岳越是兢兢业业,越是只能被称为浊官。
时人尚清谈,厌实务。
整日清谈不做事的被称为清流官,整日碌碌的被称为浊流官。
这本来是世家的做派,最后上行下效,成了风气。
既然做了官,为什么不为百姓做事;既不为百姓做事,干嘛要占据高位?
他在诗中抱怨:生不逢时,寒门上升的途径已经被阻塞。为何我有政绩却得不到升迁呢?
潘岳自然知道有些话说不得,却忍不住要说。
他在阁道柱子上写道: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
当时的宰相只任用贵族子弟,这首歌谣中提到的三个人,都是围绕在宰相身边的高官。潘岳讽刺王济和裴楷忙前忙后侍奉宰相,却不做事,只有和峤在拼命干活。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时下议论纷纷。
“好你个潘岳,因为自己不得意,就嫉妒朝中大臣。”
于是潘安又被贬了。
晚年之后,潘岳写下《闲居赋》,序文中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八贬一升,两次免职,一次除名。
这篇《闲居赋》再没有从前那种锐意进取的世俗欲望,而是表达了对官场的厌倦和隐逸情怀。
以至于千年之后,著名的文学家元好问忍不住感叹:“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潘安能写出这样清高的《闲居赋》,谁敢相信他会做出望尘而拜这种事?
其实潘岳没有旷达忘情,如果不是不得已,他没想过游离世俗之外。
他从来不是世外客,本是红尘中人。
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人,还有情。
魏晋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是惊世骇俗的,有为妻脱衣卧冰的,有为母吐血三升的。
潘岳的生活中却充满了柴米油盐,人间烟火。
早些年他在河阳当县令,手植了一片桃树。
桃树长成,开花时,就每天搀扶着母亲赏花游乐。
母亲重病,潘岳辞官回乡,过起了隐居生活。
和陶渊明的“草盛豆苗稀”不同,他是种田好手。
靠着亲自耕种,牧羊挤羊奶,他供养着母亲。
潘岳不仅事母至孝,还对妻子专一。
他的爱情同样细水流长,后世并没有流传什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只留下他写的悼亡诗篇。
这些诗篇如同絮絮低语,反复诉说着丧妻的沉痛,以至于后世元稹要说一句“潘岳悼亡犹费词”。
写再多字,说到底,只是一个情字。
诗文只能感动活着的人,潘岳却用一生践行着自己的感情。
十二岁,潘岳和杨家订婚。
二十八岁那年,潘岳和杨容姬结发为夫妻。
从此一生,只此一人。
三月柳絮飞扬,落到头上。
杨容姬问道:“这算不算白首同归?”
潘岳失笑。
她凑过来细细替他捻去柳絮,忽的手一颤。
晚上到了灯下,潘岳照镜时,看见自己头上的白发,他方才明白妻子为何失态。
才三十二岁,他就真的白了头。
潘岳三十二岁就白了头发,却没有等到与杨容姬白头偕老的那一天。
杨容姬早早逝去。
她死的那一天,潘岳才想到,这一生,都没能带给她什么。
他们之间没有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只有她死后,他的痛彻心扉。
潘岳在家为妻子守孝。
屋里已经没有妻子的身影,空床上落满了灰尘,只有他时常以为妻子还在。
明月是她,春风是她,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清醒后,才感到惊惧,原来一切都只是幻影。
潘岳有着让人艳羡的一切,才华、美貌和深情,却逃离不了人生的不幸。
潘岳年少时和夏侯湛因才华相交,时常携手同行,京师人称双壁。
夏侯湛是他唯一心神相交的朋友。
两人同行同卧,同赋诗文。
到了后来,却走上不同的道路。
夏侯湛不赞同潘岳沦于世俗,追求功利的想法。
两人渐渐离心。
到了中年,潘岳回到京师,再次和夏侯湛携手出游。
两人不复当时年少,头发早已斑白;如今都是名微位卑,无人夹道相迎。
不久之后,夏侯湛病逝。
一年后。
潘岳四十五岁,终于有了儿子。
他带着小儿子去做长安县令,结果小儿子在路上意外夭折。
那时候的潘岳就在想,这是否是他一心参与政治的惩罚。
但惩罚远远还没结束。
儿子夭折,妻子死去,只剩下唯一的女儿。
女儿聪慧貌美,是他在妻子死去后的慰藉。
那样好的女儿却在十二岁的时候死去。
埋葬了女儿,潘岳几番回首,不忍离去,却不得不离去。
在那样一个乱世,世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害怕哪一天被倾覆,所以醉生梦死,放浪形骸。
而普通人每一天都在上演着悲剧。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处都是。
潘岳不是第一个遭遇这些,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他是悲哀的,明明有冠世才华,倾世容颜,也有雄心壮志,却只能沉沦下僚,在浊流官位摸爬滚打。
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一天天沉寂下去,没有知心好友,就连妻子儿女也留不住。
世人提到他,只会提起他的容貌。
生命的最后几年,潘岳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他就是一个世俗中人。
妻死子夭,穷困潦倒。
五十岁的潘岳决定拥抱世俗,一下子就跌入尘埃。
在这时候,士族和寒门之间的距离已经是天堑了。
乡品三品已经沦为卑品,只有乡品二品才能做清流官,二品以下终生在浊流官位摸爬滚打。
潘岳已经老了,却不甘心:难道我这一生就要死在浊流官位上?
不,他还有才华。
他回到京城,为金谷二十四友之首。
二十四友是一个由贾谧召集的文学集团,其中只有潘岳和石崇臭名昭著。
皇后母亲的车架从宫里出来,石崇远远看见了,到左路下车,望尘而拜。
这下子就遭到了世人唾弃。
“那个石崇,他对着广城君望尘而拜。”
“我怎么听说还有潘岳?”
“对对,还有潘岳,就他和石崇两个人天天对着贾谧拍马屁。广城君是皇后的母亲,贾谧的外祖母。为了攀附权贵,这样不要脸的事他们也干得出来。”
“潘岳和石崇对着贾谧望尘而拜,真不要脸!”
……
石崇不在意,潘岳也不辩解。
他接连升迁,成为黄门侍郎,终于当上了清流官。
友人都来庆贺,潘岳也笑。
原来只要依附权贵,就可以做清流官。
以往蹉跎那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潘岳感到疑惑。
醉生梦死之际,他听到歌声:“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寒门难以越迁,富贵总是要付出代价。潘岳就为他这短短的辉煌时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潘岳五十二岁时,皇后和太子的矛盾愈演愈烈。
一夜,潘岳收到皇后急召,要他写一篇祷神之文。
至于祷神的内容,贾后冷笑:“太子日夜祈祷本宫和陛下归天。”
潘岳感到阵阵寒意:“这……臣写不了。”
贾后开口了:“也对,黄门侍郎不止你一个,本宫便放你归家。今夜潘岳急病,死在家中。老母悲痛不能已,随之而去。来人,送他上路。”
侍卫上前来,挟制住潘岳。
潘岳身体僵硬,不能动弹,脑中一片空白。
母亲绝不能因他而死!
潘岳嘴唇颤抖,终究妥协了:“臣勉力为之。”
侍卫放开他,宫婢呈上纸笔。
潘岳紧紧闭上双眼,随后睁开,在纸上落下了一个字。
皇后构陷太子,然后杀了太子。赵王又杀了皇后。
潘岳年轻时得罪了赵王的手下孙秀。
孙秀诬陷潘岳谋反,夷他三族。
不管潘岳曾经多么努力的活着,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得不到,所拥有的一切也全都失去。
士人或醉生梦死,清虚谈玄;或纵情山水,超脱世俗。
而他不求超脱,只求一世亲情爱情友情,只求一世建功立业,却求而不得。
苍天竟然容不下一个世俗的人世俗的欲望。
所以才会惩罚他,惩罚他挚友离心,儿子夭折,妻子早逝,就连母亲也被连累。
许多年后,他的才华和抱负都被人遗忘,世人只记得他攀附权贵。
或许,连他攀附权贵都不记得。
只记得,他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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