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才进家门。你告诉我那只蝉飞走了。你说:它先在客厅的地上的,它先从更里面的地方,移到了更靠近阳台的地方,然后朝着阳台飞了出去。你先是站在客厅里说的,然后去到了阳台,朝里,面对着我,边比划边说。你的左手划了一道弧线。那样子,它应该是飞出去了。
你说完,进来。我听完,去到阳台上,瞧向那些花花草草,用手在上面用力弄出动静来。没有见到它在响应。这一次,估摸它是飞出去了。有些纳闷:中午的时候,它待那棵菩提树上好好的,干嘛到下午,在你回到家的时候,它会跑进了客厅,然后在你和或小黑的打扰下飞走?
昨天晚上,在写完我和它的相遇之后,去到阳台上,歇息一下。坐在凳子上,很随意地看向那棵菩提树,竟然见到它在直面着自己。它挂在一片大叶下面,静静地。凑近,去看它,它纹丝不动。有些好笑:先前自己以为它已经飞走了的,在一天不见之后,它这么静悄悄地处在眼前。
我把自己的这个乌龙讲给了你听:我刚才的文章再写了的,这只蝉飞出了阳台,飞去了小公园里的,结果发现它在这里,是自己弄错了。就像先前写遇到一个女孩,我把她的名字写成了苏菲亚,我在写完之后,总觉得她的同伴喊她的时候,是喊:索菲亚。你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昨天晚上,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它始终是纹丝不动。看着它那样子,我想到一个词:禅定。近距离看着它,始终我有一个冲动:它这会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我要不要伸手去触动一下它,看看它有没反应?尤其是,它的一扇翅膀的尾部有些向内卷曲,我好想伸手过去,把它捋平了。
我还是选择了忍住,不打扰它,由它自己去。我观照着自己:一面想伸手过去试探、一面想束手由着它去,我会觉得自己能够做到始终没有伸手,好像也是一种禅定。依稀地记得一个故事,某人在静坐修炼,一帮顽皮小孩怎么做弄他,他开始都不为所动,后来小孩们使出了一招。
他最终没能坐住,跳起来大骂了这帮小孩一顿。那故事是说那人修行还不够,要是够的话,不止于如此。很多的故事都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已经做得很好,故事的主题强调的是这个人应该做得更好。给人的感觉,好像一个人做到很好使很容易的事情似的。其实这个人已是万里挑一。
这样的故事会很有吸引力的,可以帮到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开心一下:你看,就他那样,最后不也这样啦。读过一个观点,一个人倾向于觉到幸福,不是因为时刻处在开心中、避开那不开心;而是这个人看这世界的任何一桩事,都是酸甜苦辣的混合,都能够欣赏眼前的这混合。
早上起来,它还是昨晚时的那个样子,倒挂在叶子背面。只是稍稍地看了一会,见到它的一只脚爪在动。妥啦,它是活着的。等到下一次,自己走过去看它,它已经移动了位置,竖抱在那片叶子尽头的树干上。不单如此,它的那根自己昨夜以为或许弄断了的吸管,正插入树皮地下。
后来,它就总在那个位置,稍稍地发生位移。那根吸管有时插入、有时拔出。看来它的饮食没有问题了,也许它可以就这样,在这棵菩提树上终其一声了。有一个疑问:我没有听到它叫,难道它是不会叫的吗?又或者,它还没有长大到足够能够开始叫?它走了,让我觉到有点失落。
早上,你穿了新的班服,因为上午学校有活动。进到电梯里,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弟弟抬头看着你,有那么一阵,问:你读几年级啦?你没有开口,我替你回答。走在廊道上,你怀疑是不是这个早上要穿成这样。我们见到了一个跟你穿得一样的女孩。你认出来了,是你的一个同学。
和你走在一起,只是因为你穿成了这样,我有种感觉你一下子长大了,到了毕业班。就像,我们这是去参见毕业典礼。正式的活动在第四节课,活动准备在第三节课。见到了几张照片,里面虽然没有你,感受到的是一种节日的氛围,那是在化着妆呢,一个男同学在边上笑开了花。
中午你进门的时候,我去迎候。你的表情很严肃,脸上的浓妆让我觉到你像是在哪摔了一跤,或者哭了一场。我说要给你拍一张,留个纪念。你坚决反对。你说你很不喜欢这化妆。好吧,我同意,我也不喜欢这化妆。你们还是花朵一般少年,天生丽质,素颜就好,轻描淡写也好。
化得太浓啦。这妆适合老太太。你去卸妆,费了半天的劲,也许不少于先前那些妈妈们费力给你化上妆。等到你收拾完了,坐到边上来吃饭。你的脸上重又有了笑,我才多少有些明白:化妆不化妆不是我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是进门时你不高兴的面容,惹我将怨气撒在这浓妆上面。
等到你重又笑了。我也就能从容地重新来看这化妆,它有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就像你说的:吹口琴的时候,觉到有些不自然了。不好的一面,就像我看到的:整个脸色发青,按你妈妈的说法是:看上去,太成熟了。我在想,你一路走回时,大概觉到很不自然。
好的一面则是,这个上妆和卸妆的过程,实在是一种仪式,这仪式会给你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老实说,你们最后的上台表演,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们在教室里做准备的时候,紧张和欢笑相互混合着。这仪式让大家能够从日常的熟悉中抽离出来,打量熟悉又陌生的旁人。
早上,你在里面穿衣服,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吃着早饭。我在想你究竟会什么时候出来?我在想要不要上前去催你一下?这感觉,有点似昨天晚上看着那只蝉,到底是伸手还是不伸手?那一次,我选择了不伸手;这一次,我选择了不出声。这于我是一次修行,于你也是的。
你在该出来的时候出来了。后来,走在外面,跟在你后面。我拍了你的背影,你在独自上楼梯。后来,我在想:很多时候,我们会有一种冲动,想要剖开一件事物,去看到它的究底,就像我想看见你纵惯一生的轨迹。而其实,莫说是看到别人的,即便是我的人生轨迹,我都看不见。
那只蝉在和我的相遇中,教给了我一些什么。一下子,不是那么好说清楚。只是隐约地觉到:就这么静静地观望着,观望着眼前的生命,由它自己去按照它不受打扰的方式存在;在这观望当中,感受着自己内里的想要插手又想要不插手,然后静静地听由自己的内里做出自在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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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1年0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