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我是三姑的女儿,海棠呀,强强的妈妈,你好好看看。”我使劲地晃动表姐的手,泪眼婆娑地注视着表姐木纳的眼,表姐像是吓坏了,急急地抽开手,傻傻地冲我笑笑,转身走了。

最亲最爱,精明干练、豁达倔强、无私乐观的表姐把我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抛弃。

50多岁的表姐,生了一场与年龄不符的病,“阿尔兹海默症,”过早地按下清空键,腾空了她的所有记忆,亲情、痛苦、失败。

14岁那年秋天,她和身患乙肝、肝硬化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送走了尿毒症的父亲,我的舅舅,下葬那天,弟弟还在嬉闹着,追赶那只萦绕在坟头的蝴蝶。表姐一声不吭,她的泪哭干了,红肿一双眼,冲着坟头猛磕三个头,拽着弟弟,搀着悲痛欲绝、虚弱的舅妈踉踉跄跄回家去了。

舅舅是个铁匠,是全家人的口粮,揣着轻飘飘的钱袋子,算计着一家六口人的生活。舅舅走了,也带走那个轻飘飘的钱袋子,没留下一个铜板。

舅妈老实、本分,病恹恹的身子骨强势不得,撑不了飘摇的家,她斜靠在床上,不时地咳嗽几声,用手帕捂着嘴,丝丝缕缕的血,就印在手帕上,慢性肝炎、肝硬化已折磨她好几个年头,清瘦的身体里时不时会出现腹水,这几天张罗舅舅的后事,劳累、悲伤已耗尽她那点体力,只好躺在床上,听秋风呜咽,临近掌灯时,她低低地喊大女儿“大丫,炉上的水快开了,把那几个苞米煮煮吃吧……”

大丫是大表姐乳名,顺着舅妈的手指方向,灶台边地上,有个柳条筐,筐里有几根苞米,她拿起那四个苞米,扒开包衣,放到水桶里洗洗,把锅放在煤炉上,苞米放进去,添些热水。

表姐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做着这一切。这几天哭的太歇斯底里,嗓子已经发不出声,即便说出几句,自己都听不清,索性闭口不语。

接下来两天,舅妈更虚弱了,静静地躺着,失神的目光游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后落到几个孩子身上,两个妹妹就坐在妈妈的床边陪着她,弟弟则在一旁拉着母亲的手,嚷着要吃馒头,表姐呆呆地坐在外间,那条临街的大门坎上,望着空空的锅灶还是一言不语。

姑妈来了,挎着两个萝,一个萝里放半袋面,还有一瓶小菜,另一萝却是满满的葵花籽,还散着香味。

表姐站起来,接过姑妈的萝放在地上,不知姑妈拎这么多葵花籽什么意思?

姑妈熟练地做了面疙瘩,招呼孩子吃,望着床上的嫂子,叹口气对表姐说,“我给你备些葵花籽,还有一小杯子,吃完饭,你拿出去卖,一毛钱一杯,卖完,明天我再帮你准备。”

小镇并不大,表姐的葵花籽比别人家的卖的都快,也没有人和她吵,计较多少,连那个没有牙齿的王阿婆还买走两杯。

从此,表姐,拎着她的瓜子、花生筐走街串巷,也拎起家的责任。大街小巷,公路边,汽车上,都能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叫卖“瓜子,花生,”嗓音沙哑。

随季节变化,经营品种多了,除花生、瓜子,还有荸荠、鸡头米、菱角、香瓜、柿子、鸡蛋等。

表姐的嗓子始终是哑的,估计是舅舅走时落下的根,沙哑的嗓音伴她一生。

第二年春,表姐在街头有了自己的摊位,两条长板凳,加上一块竹凉笆,上面摆放一些橘子、苹果、花生、瓜子、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汽水,旁边还立着几根甘蔗,摊位上摆把砍刀,砍切甘蔗用,砍刀锋利,表姐被它伤的不轻,左手食指险些砍掉,鲜血直淌,现在那手指不灵活,上面一块大疤,就是那时印记,摊位上扯一块雨布,风大时,表姐常手忙脚乱扯拽,扎根绳子固定一块大石头,雨布被风吹的呼啦啦的响,下雨了根据风向灵活地挪动摊位,雨再大,也只好躲在家不出摊。

表姐这就成了老板。

舅妈从不敢怠慢自己身体,看着这么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硬是坚强地挺着,身体慢慢的有了起色,可以打理一些家务,扫扫地、烧烧水、晾晒衣服。只要表姐把摊位摆好,搬来一把椅子,舅妈就可以带着弟弟守摊了,安顿好,表姐才放心挑着一些货带上二妹到县上车站兜卖,回来时弯道医院,帮舅妈拿些汤药,刘医生的汤药不错,舅妈就是吃了他的药才慢慢的下了地。

后来表姐有了自己的小店铺,生意也上了轨道,不多的收入,省着用已能应付几个人的简单生活和舅妈的汤药。


妹妹、弟弟一天天长大,表姐和两个妹妹无缘上学,唯一的弟弟无论如何不能失去机会,在开学那天,表姐把弟弟收拾停当,替他背上新书包,送进了学校。

表姐精明能干,生意经,念的头头是道,经过10年的经营,慢慢崛起,成为小镇行业标杆。

我的母亲就是表姐的姑妈,舅舅去世后,母亲的泪没少流,气没少叹,娘家大大小小无时无刻不牵扯她的心,她把能抠下来的每个铜板,连同体温交到表姐手里,父亲也视这帮娃为己出,力所能及地接济她们,关心帮助她们,事无巨细,直到表姐完全可以放心。

舅妈身体虚弱,人又过于老实本分,表姐生活中的困难、想法,只能和我母亲商量,在母亲这讨点主意和帮助,也向母亲倒到苦水,长此以往,表姐和母亲那份感情远胜过母子,她得空就找姑妈,像没断奶的孩子依赖乳房,因此,我们与舅妈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母亲尤其怜爱表姐,表姐也把对姑妈的爱转嫁到我们身上,表姐对我们总是暖暖的,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在表姐身边撒欢,一到假期就到表姐摊位前嬉闹,实在嘴馋就拿些糖果、甘蔗,偷嘴的事是不能让母亲知道的,表姐的钱比她的还重要。表姐帮我们瞒着,还笑眯眯的,像是卖出了好价钱。

我们都爱这个表姐。


表姐大了,模样格外的俊,自然会有人上门提亲,只是一看到或想到她的家,都摇摇头走了,表姐并没打算把自己嫁出去,她执意要把别人“娶”进来。

姐夫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走进表姐的生活。

表姐的生意慢慢向好的方向发展,家也跟着殷实起来。

假期,舅妈家就成了我们的乐园,在店任意吃我们想吃的,母亲见了会问“好吃吗?”我们会夸张地说“好吃的不得了。”母亲边骂我们夸张,边笑嘻嘻的拿些放到嘴里,“是好吃,还是你们嘴叼”。我们哄堂大笑,蜂拥而出,手里拿着店的炮竹,找地燃放去了。

表姐有空时,还会带我们逛逛夫子庙、玩玩溜冰,扯上花瑶布帮我们做裙子。自己也爱上美,笑也多了,俊俏的脸庞时不时飞些绯红,镜子前自信满满,常为挑一身合体的衣服和搭一款心仪的包伤些脑筋。

冬季,表姐的浴室开张,我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喊个搓背工,搓得我们咯咯直乐。

表姐灌的香肠,腌的腊肉尤其好吃,每年没等你惦记,早早做好,送来。

春节,我们也赖着不走,表姐张罗着包葱卷、炸藕夹、打糍粑,笑眯眯问你好不好吃?看到小嘴冒油,饱嗝只打,只当是吃进自己的肚子,更开心了。

表姐的冷冻厂,品种繁多的冰淇淋、雪糕应有尽有,暑天太热,我们还会遛进冰库里避暑,穿着棉衣进去,打着寒战逃出,嘴里还喊着“冻死啦!冻死啦!”看我们的狼狈不堪样,表姐乐的哈哈大笑。



表姐吃苦、耐劳、二十几年摸爬滚打,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把两个妹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还给弟弟娶进一枚俊俏的媳妇。

舅妈一直跟表姐生活,肝硬化时好时坏,门静脉高压症,大出血几次住院,病危通知,最终都有不错结局,生命发生一个又一个奇迹。肝硬化的患者,反复性低蛋白血症,白蛋白紧张、昂贵,表姐都没中断过舅妈治疗,一个人扛着,找关系、出高价,一支支白蛋白延续舅妈瘦弱的生命,几个儿女家,舅妈哪也不去,就跟表姐。

后来表姐看到房地产火热,动了心思,贷款盖了不少楼。主意刚拿时,大伙都替她捏一把汗,提醒位置不好,投资太大,风险不小。她一向任性、武断,这次表现的尤为明显,没听进任何人提醒,姑妈的也没有。

她被牢牢套死,高额的贷款,沉重的利息,到处借钱,举债维艰。

我的母亲罹患重病,突然离世,表姐哭的死去活来,肝肠寸断。本就沙哑的嗓音几近失声,母亲走后,但凡表姐遇到什么事,就会开车千里迢迢到母亲坟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任谁劝,也拗不过,用沙哑的嗓音和姑妈低低细语。

母亲去世一年,表姐有了孙子,我们前去贺喜,有人说表姐的记性特别差,拿东忘西,我们没多想,女人到了更年期,往往多表现为这样,表姐正好这岁数。表姐见到我们依然开心,健谈。“哪个小朋友没给红包呢”?和我们聊天时,表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她拍拍自己 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笑,“瞧我这记性。”

时隔不久,表姐外出上街,就在生她养她几十年的镇上,忘记家在哪?家里的电话,自己的手机号都没有了印象,才引起重视,带到大医院,“阿尔兹海默症。”一张轻飘飘的诊断书,像一张封条,封存了表姐所有的过去。

疾病初期,表姐时好时坏,有时想到姑妈,还是拦不住往坟地跑,一次姐夫陪她来看姑妈,我们一起吃饭,她絮絮叨叨回忆姑妈,记忆的片段跳跃、漂摇不定,时哭时笑,我们完全跟不了她的节拍,表情都很凝重,她可能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不好意思,小声地说,“我现在记性差,好忘事。”说着望望姐夫,好像记忆都存放在他的脸上,姐夫伸出手紧紧握住表姐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说:“你说的很好,慢慢说,我们都在听...”

姐夫告诉我们,他现在不论到哪都会把她带着,怕丢。

表姐,彻底把我们都忘了,连同姑妈还有那次失败的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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