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叫林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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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新年的第一个周末,我独自坐在松江的办公室里。一首凄婉动人的《遥远的小渔村》,让我想起了家乡那个遥远的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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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叫林涧,那是秦岭山区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村里绝大多数人都姓林。

据说,商州林氏来自遥远的福建,那是大约150年前的事情。

清朝咸丰、同治年间,福建泉州有一位姓林的人,他的马不慎踩死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于是决定逃离家乡。他骑着马一路向西,最终来到了商州。我小时候就听人说,我们的祖先是骑着一匹白马来的。

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据说,我们的林氏老祖是为了逃避饥荒,才赶着毛驴带着妻子,从福建沿海一路讨饭来到商州,在县城西边的黄沙河附近住下。这个地方就叫林涧。

到商州后,这位林氏老祖先后生了四个儿子,他们以开荒种地和经营小买卖为生。

但是,正如贾平凹《山本》所述,当时的秦岭山区,官府无能,土匪横行,商州城关的林家小店多次被抢被烧。为了生存,三个儿子先后投奔他乡:老大来到大荆砚川,老二去了陈塬构峪,老三去了板桥岱云山,老四随老人留守在城关的林涧。

那位大儿子选定的居住地,就是我的家乡--砚川林涧。我查了一下,除了我们商州的这两个林涧,全国还有好多叫林涧(或林家涧)的村镇。

我猜想,我们林家祖先喜欢依山傍水的地方,他们选定哪里,就习惯把那地方称作林涧。

在商州林氏老祖的四个分支中,我们这一支人丁兴旺,当初一直比较强悍,连土匪都不敢轻易光顾。所以,商州林氏的祖宗祠堂就设在我们村,家谱牌位也供奉在我们村的祠堂里。

但是,文革时期,村里的祠堂遭到破坏,家谱被烧毁,只留下两个空旷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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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祠堂的两个大殿,后来一直是村办小学的教室,那里装满了我对家乡的记忆。

两个大殿面对面平行而建,被称作上殿和下殿。上殿靠山,位置高一些,是高年级的教室。上殿西头隔出了一间小屋子,那是老师的办公室。学校有两位老师,年长的是我爸爸的哥哥(我的伯父),他整天阴沉着脸,对我们很凶,所以我很少去上殿。

下殿是我们低年级的教室,一年级和二年级合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条过道。老师上课的时候,先给一年级的同学讲,讲完以后留下作业让大家去做,然后给二年级讲。上一年级时,我经常竖着耳朵听高年级的课。

老师的房子很小,窗口向南,正对着下殿,门口向东,直通上殿。那扇窗户很大,是向上开启的,下面支撑着一根木棍。透过窗户,老师能看见下殿里的情况,我们也能看见老师的举动。

两个老师面对面坐在一张方桌边,桌子上摆着墨水瓶和很多作业本,还有一个倒扣着的铃铛。每次到了上课时间,老师就抓起铃铛的长柄,伸在窗口向外使劲摇晃。叮铃铃的声音响起,孩子们一窝蜂冲进教室,祠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上课的时候,我忍住不就望向屋顶和墙壁。大殿的梁和椽子上,雕刻着彩色各种的图案,非常漂亮;大殿南边的墙壁,全部是木板窗格,高大精美,非常气派。

两个大殿的屋檐下,各有一条石头台阶,中间围成一个窄长的小院子。院子的西头是青砖高墙,翻不过去,我试过。院子的东头是高耸的门房,有两扇厚厚的木门,门下有一道笨重的门槛,几次把我绊倒。

院子里长着一棵笔直的柏树。顺着柏树往上爬,就能爬上下殿的房顶,那里有两窝麻雀。

3

祠堂周围的操场、坟地和山坡,是我儿时的乐园。

祠堂东门口有一个小操场,过了操场便是一大片坟地。操场和坟地的北边是山坡,山坡上有队里的梯田和果树。

课间活动时,低年级的同学围坐在操场上丢手绢,高年级的同学玩斗鸡。斗鸡的时候,把一只腿盘起来用双手抱紧,单凭另一只腿蹦哒前进,以盘腿的膝头顶撞对方,看谁先败阵。

我喜欢在坟地里玩。那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坟堆,一下课就有人跑过去占领坟顶,其他人从四周向上猛冲,直至把上面的人赶下去,我们把这称作“解放台湾”。

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饥饿。靠山吃山,靠坟吃坟,我们天天在野外找吃的。

每到春天,父母就给我们孩子胸前挂一个小铁铲。那片坟地里有一种小草,它的块状根茎可以吃,被我们称作“菁菁”。顺着低矮的叶柄挖下去,就能看到一个小小的根块,刮去上面的泥土和黑皮,就能吃到白色的根肉,又脆又甜,很好吃。我至今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植物。

祠堂北边,跳过一米多宽的龙渠,沿着“之”字形的小路爬上去,便能看到很多梯田和柿树。梯田的最下面一层归学校所有,老师经常带领我们去种地,我们种过红薯,还种过“生地”(一种药材)。

过了学校的土地,再上去就是队里的梯田,一层一层,长着茂密的庄稼。梯田之间的陡坡上,长着茂盛的苜蓿和酸枣刺,还有高大的柿树和核桃树。

人趟过后坡上的杂草和庄稼地时,经常会惊起野兔和老鼠,我还碰到过可怕的菜花蛇。

4

祠堂附近,曾经有两座磨坊,爸爸是磨坊管理员,我也是磨坊的常客。

坟地的东边有过一座水磨坊。那时候没有电,晚上照明靠煤油灯,加工粮食靠石磨石碾。村里四个生产队合作,沿着村后的山坡修建了长长的龙渠,从竹园沟口把砚河水引到祠堂东边,利用水轮机加工粮食。

水磨坊才用了一两年就彻底废弃了,原因不明。但龙渠和水力轮机,却成了我儿时的乐园。

后来,队里又在祠堂西边建起了柴油机磨坊。从此,我坐在课堂里经常侧耳倾听,如果柴油机的轰鸣声停止,我就跑到磨坊里去看。此时,我总能看见爸爸蹲在地上修理柴油机,面前摆放着拆下来的气缸、活塞、喷嘴和飞轮,还有各种螺丝和工具,我对这些东西很好奇。

每年寒假,爸爸还担任业余剧团的导演,每天聚在祠堂里排练秦腔,春节期间为乡亲们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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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曾经闹过退学。

那是炎热的夏天,我坐在祠堂下殿的教室里听课。耀眼的阳光从木头窗格里射进来,西山伯伯家的老母鸡下完蛋后使劲地叫,那是在邀功领赏。祠堂大梁上的彩色雕花越来越模糊,我很快就睡得东倒西歪。

老师的粉笔头砸过来,我窘得无地自容。第二天,我把凳子和书包搬回家,死活不肯上学,理由是上课太困,总打瞌睡。

老师妥协了,他向我爸爸保证,以后增加午睡课,我这才回到了学校。

从此,每天中午第一节课便是睡觉。我的同桌是一个女孩,午睡时她躺在窄窄的长凳上,我躺在破木板搭建的课桌上,我睡得死沉。

起床的铃声响起,老师把我们叫醒。大家排着队来到村前的小河,光着脚站在河里洗脸,然后在河滩上做体操,再回去上课。

6

砚川河蜿蜒曲折,从村前潺潺流过,那是家乡的母亲河。

夏天放学后,我们纷纷跳进河里,光着身子游泳摸鱼,打闹嬉戏。我是村里著名的“渔夫”。每次下河打鱼,我都提着长长的铁条,挽着高高的裤脚,光着膀子一走几里地,皮肤晒得黝黑。

河里发洪水的时候却很恐怖。大雨过后,红色的泥水翻滚着从上游冲下来,水面漂浮着各种杂物,常常冲毁河堤,毁灭农田和村舍。

河对面就是高大的南坡,山上巨石层叠,树木林立,我小时候总觉得它高不可攀。现在回去,我15分钟就能登顶,不知道到底是山变矮了,还是我变强了。

村子东边有一条山谷,叫樊沟,山谷里流出的溪水汇入砚川河,那是我放牛的地方。

每天下午放学,我们赶着牛群,沿着樊沟的山脊一路向上,一直走到荒无人烟的斜梁,再从山坡下行,牛吃草,我割草,一直走到沟底,在太阳落山前赶着牛群匆匆回家。

7

后来我去外面读书,离家乡越来越远。但是,无论上学还是工作,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林涧,去感受家乡的巨变。

80年分田到户,粮食产量明显增加,家家都能吃饱饭,从此不再饿肚子了。随后,村里的土坯房、茅草房逐渐被砖瓦房取代;村前的河堤上修起了乡村公路,路上的摩托车越来越多。

2010年以后,村里出现了很多二层小楼,乡亲们明显富起来。孩子进城上学,年轻人外出打工,很多人在城里买房居住,留在村里种地的人寥寥无几。

如今,西安到南京的铁路复线早已通车,两个钢铁大桥从村子上空横贯南北;河堤上的乡村土路已经扩建硬化,来往的小汽车很多;河边还多了几排整齐漂亮的平房,那是新农村建设的成果。

但是,生产队和大队没有了,剧团早已解散,小学早已兼并,磨坊被废弃,祠堂被拆毁,我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2016年春节,我专程赶回老家,陪病重的母亲过年,感受到了家乡生态环境的深刻变化。

除了春节比较热闹,平时村里只有留守老人。人们用液化石油气做饭,不再上山砍柴采药,也没有人养羊养牛,甚至已经没有几个人种地。后山的梯田已经荒芜,长满了杂草和果树;樊沟的牛路已经消失,到处长满了松树和灌木。砚川河的水流很小,不再有渔蟹,但也没有洪水,一年四季都是清流。

昔日偏僻落后的小山村,早已被国家现代化的历史大潮吞没。先祖们生活奋斗的辛酸历程,在年轻人心中早已了无痕迹。我想整理一部家谱,但父辈们多数已经离世,村里的老人所剩无几,我求助无门。

时代的脚步不会停歇,历史的记忆不应泯灭。当我们享受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坐拥后工业时代的物质福利,谁会想起列祖列宗的艰辛经历?若干年以后,当我们的孩子询问家族的来历,我们何言以对?

2019年1月5日,上海

这是本人的第34篇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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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橡树,陕西商洛人,毕业于陕西师大,后读研读博,从事高教工作至今。经济学专业,文学爱好者。喜欢用平实的文句,素描人生社会,抒发家国情怀。感谢您的关注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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