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
唐小卫注意到雪是从下午最后一节课的后半程开始飘起来的。那会儿他坐在教室里，自习课，他已做完练习，估摸着快下课了，这是本周最后一节课，只要铃声一拉响，大家就可以冲出教室，奔到外面，去随意疯玩，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个欢快的周末。
唐小卫座位靠窗，他不时望望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望不到多高多远，但近前的雪粒却看得异常清晰，从半空中滚落而来，貌似很重，一点轻盈的感觉都没有。它们都是那种欢腾着的，又急匆匆的样子，这让他想到父亲在田里一把一把低将白色的尿素扬落的画面。唐小卫看到一些小小、圆圆的雪粒在扬落的过程中跳跃在了外面的窗沿上，然后就停驻在那里，也不化掉。当然化不掉，温度已经降到足够低了。不一时，外窗沿就落了白白的一层。
——看来是要下大雪了，唐小卫兴奋地想到。
雪到的时候，大地就会被冻得僵死，在雪地上拿脚不停地摩擦，雪被踩实，很快便会凝结成冰溜，长度够的话，就可以在上面滑冰。这个乡村小学的学生特别热衷于滑冰溜，一是热闹，二是可以暖身御寒。唐小卫是学校里的滑冰高手，虽然他不是最高年级的学生，但他的滑雪技术却在学校里享有最高声誉。一下雪，大家就要滑冰溜，一滑冰溜，就会想到唐小卫。唐小卫在长长的冰溜子上从这头到那头，从来都是最稳的那一个。在冰溜上的他，总是微屈身体、重心下移，同时整个身躯又稍稍前倾，携着一股子冲劲儿，就像电视里那个真正的滑雪运动员一般娴熟和自信，从助跑、开滑、中间的移动，到最后的刹车，他很少失手过。
冰溜从两三米到十几米的都有，长度越长，唐小卫越兴奋，大家也就越期待，看着他从老远的地方开始助跑，把速度提起来，到上冰道时，速度达到最大，他便张开双臂，靠着巨大的惯性，在冰道上留下潇洒的身影。每次玩冰溜到最后，就只会留下来一道最长最结实最让人生畏的冰溜，很多原来咋咋呼呼的人这时候就焉了，不敢上去，他们怕跌倒，跌倒了有可能摔伤，更会引起大家的哄笑。每到这个时候，就有人喊唐小卫，让他展示。唐小卫是一个十分普通男孩，十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还老爱打喷嚏。但一上冰道，就变得很不一样，在那个令众人腿脚打颤，滋生恐惧的事物上，他能展现出令人迷恋的平衡感和美感。其他人总有闪失，有失去掌控的时空点，你有时从他们的脸色、有时候从他们晃动的腿脚上，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故作镇定的笑容上，都能感觉出来。但在唐小卫那里，你看不出来，他已全然战胜了滑冰所带来的任何心理负担，在冰溜上他可以双臂展开，也可以双手插入口袋，一时侧面前进，一时正面迎来，挥洒自如，如沐春风。在同学们看来，唐小卫是那个已经掌握了滑冰奥秘的人。
唐小卫的滑冰名誉应该感谢王曼珍老师，他的语文老师，他们班的班主任。是王老师发现他的这项技能并给予肯定鼓励，同时扩散给大家知道的。王曼珍半年前来到这所乡村小学，毕业没几年，是个年轻姑娘。王曼珍善于发现每个人的特点，即使那位同学身上的点很奇怪，在她看来，都觉得有趣，认为可以代表那个人很多重要的一面，她就会想法子告诉大家。如她发现一位同学的肩胛骨很宽大，就说你将来穿西装肯定很好看。一位同学说话发音不准，从小得的毛病，惹得大家耻笑。王曼珍就说他的发音可以调教好，但他的音色很浑厚，这是天赋，将来或许可以当播音员什么的，大家就觉得那位同学跟以前不一样了。唐小卫学习马马虎虎，属于最没有特点的那类学生。只是一次王曼珍在下课时候站在教室外，不经意就看到唐小卫滑上了一道冰溜，她眼里闪了一道光，就想，那是一个多么漂亮的滑动。那时候，唐小卫没有任何名气，而且溜冰有危险性，学校不鼓励。但王曼珍还是对大家说——
唐小卫同学的平衡能力是她见过的最好的。
就这一句，好像就点燃了唐小卫的神经，让他相信自己好像真有某种特殊能力，这种能力在滑冰中他能运用自如。自此唐小卫便认真琢磨起滑冰来，研究每个动作的技巧，比做功课认真十倍。面对一道冰溜，怎么找角度助跑，多大的速度上冰道，踩冰的那个点用什么姿势最稳，两脚的距离是多少，最后的收尾怎么做等这些问题常常占据着他的大脑，在这一点上，没人比他下的功夫多。
唐小卫的滑冰水平很快就到了别人不能企及的高度，这是他自己的真实感觉，大家也认为他是真的厉害，一个以前寂寂无名的男孩，现在总在某个时刻成为众人的焦点，唐小卫很享受。记得那一次，一条十几米长的冰溜在学校操场的一角展露出来，是有史以来同学们见过最为宏伟的冰道，很多人围在两边看热闹。只有几个胆子大的高年级学生在上面滑动，一时两个男老师也按捺不住，都上去了。每滑过一个人，大伙儿都一阵欢呼、鼓掌，并议论着谁的速度快，谁的姿势好看，一时竟有了一种比赛的气氛。一时就有人就喊唐小卫，唐小卫呢。唐小卫不在现场。有人就跑到教室里来叫他，他说自己在修改刚发下来的试卷，不去。那人就走了，一时又跑来说，王曼珍老师也叫他了。唐小卫就把试卷收拾了，跟着来到操场。一到那里，唐小卫果然看到王老师，王老师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好像给予了无限希望。唐小卫先是跳了几下，算是热身，然后褪去上身厚重的棉衣，又搓搓手。他看看眼前这个好似巨幅画卷的冰道，很快找到了一个跑道。然后助跑、加速、踩点、上道，大家伙的眼神都跟着他的身影，生怕错过任何一秒。滑过一半，唐小卫的速度还没明显降下来。如果滑过了冰道，那也不算成功。为了在终点以完美的姿势收官，他稍稍转移了一下前进的角度，朝着冰道一侧倾斜滑去，这样他的部分脚面便冲击到了积雪，雪花在他脚下开始扬起来，快到终点时，他的前方激扬起了成团成团的雪花，像燃放出了白色的矮地烟花，这些烟花又好似在为他喝彩。到终点时，唐小卫一个半转身，瞬间停驻，带着一种谢幕的观感。真是一次完美的表演，人群给了唐小卫最为响亮的掌声。他注意到王老师是其中最为肯定他表现的观众之一，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
王曼珍今年二十二岁，当年没考上学，准备去外地打工，却机缘巧合当了一位民办教师。唐小卫听人说民办老师好像不是正式的老师，公办的才是正式的，民办老师最终是要离开学校的，只是在老师紧缺的时候，才让你补空位。但唐小卫认为王老师并不比那些公办老师差，相反还要好不知多少。他之前有好些语文老师，但他都不太喜欢。他觉得他们讲课一点都不有趣，只会照着书念，一点都听不进去，讲完就完了，他的语文成绩很差。但王曼珍老师来了之后，改变了这一点。她好像天然地就爱他们，常常捧着一抹笑，碰到再捣蛋的孩子她也不动怒，跟其他爱发火的年轻人完全不同。王曼珍上课爱提问，刚开始，大家都不习惯她的教法，因为每次的课，刚一开始她就抛出了一堆问题，大家可什么都不知道啊，然后她便让大家带着问题去看书阅读，然后再讨论，也不说谁错谁对。渐渐地，大家都被她给调起兴趣来了，一个个高举着手，抢着答。教室里常常喊的震天响，不知道还以为是学生们上自习放羊呢，一瞧才发现是在上课。
唐小卫知道王曼珍老师一个公开的秘密。那就是自从王曼珍到他们学校后，就一直有人给她说媒，她正处在谈对象的年纪，这也很正常。唐小卫去王老师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看到有个穿着绿色衣服的青年男人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和正在花坛边洗衣服的王老师说话。办公室门前还停了一辆绿色的自行车，车子两边搭了绿色帆布包，里面塞着信件之类的东西。唐小卫知道这男人是一个邮递员。男人脸上挤满了青春痘，留着郭富城的发型，中等个头，瘦瘦的。唐小卫刚开始不知道这人是谁，然后从班里几个大一点的男生中得知，这是某某给王老师介绍的对象。唐小卫的第一反应是有点恶心，他突然想到王曼珍老师和他成为夫妻的情景。这个绿色男人对唐小卫来说，太陌生了，太不够亲切了，就他这副德行，配王曼珍老师，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但不对啊，唐小卫刚才看到王老师和那男人边说边笑的，很投机，很愉快。难道王老师已经喜欢上这个绿色男人了吗？！王老师为什么这么傻呢？！王老师，你多好啊，你长得什么样呢，你乌黑的头发，有时扎一个光亮整齐的马尾，有时长发淋淋飒飒地披散在肩上，还有你的小麦色皮肤，你的圆形的眼镜后幽深的大眼睛，你婉转的嗓音……难道你对这些都不自知吗？而那个绿色的男人，他除了一辆好看的自行车，还有哪一点能配得上你呢？！唐小卫想不通。
王曼珍和那个邮递员没谈成，邮递员只来过学校两次，就再也没出现了。唐小卫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后来，有媒人又给王曼珍介绍了另一个人，是唐小卫他们村的。那男的在县城一家单位做会计，是个干部，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好，是村里的财东家。当唐小卫听说到这个男人的名字时，他想起来那个男人有着一张四方面，爱穿一身淡蓝色的中山装，有一个富丽堂皇的名字——唐满富。对于这个对象，唐小卫没有之前的反感，但也不认为是多么地好，能够名副其实地配得上王老师。听某个同学的小道消息说，王老师和这个男人谈得挺顺当，好像快要订婚了。唐小卫觉得这个发展速度真是有点快，王老师还年轻啊，没必要这么赶吧。唐小卫想。如果和他成家过日子，唯一让他唐小卫满意的就是王老师嫁过去的生活条件不会差。那人没来过学校，唐小卫还一直想着能在学校碰见他呢。
这个周五下雪的下午，王曼珍是要回家的。她平时住学校的宿舍，周末回自己的家住上两天。王曼珍的家在隔壁村，叫雪村，距离唐小卫的村子唐家庄不到三公里的路。唐小卫家在村子的西边最外侧，靠着田边，门前一条朝西的官道。说是官道，其实也就是宽一点的土路，唐小卫的家是王曼珍回自己家的必经之地。之前有好几次，唐小卫碰见过王老师从自家门前经过，他就去和王老师打声招呼。有时候，他在家里，看到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过去，等出来后，那时王老师都走远了。
放学铃声响后，唐小卫和小伙伴们没在学校做片刻停留。他们在路上连滑带跑的，不一会儿就到了家。这当儿，雪粒也早已变成了雪片，好像在扬花。路面、房屋、大树全都被雪遮蔽了。日头短，也就是四点多的样子，天昏暗下来。唐小卫到家后，放下书包，到后院撒了一泡尿就急急地跑到家门前。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大路上更空空荡荡，天上也没有麻雀，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寻找温暖去了。唐小卫看着大雪簌簌落下，不一时就把他身上下白了，他拍拍身上的积雪，感到手指蛋被冰得疼。唐小卫突然想到可以滑出一道冰溜，这样就不会这么冷，这么无聊了。
一条冰溜很快就被创造出来。唐小卫站在自家门口，喊来了几个伙伴和他们一起滑起冰来。雪不久就不再下得更大了，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节奏里。但气温还在下降，简直滴水成冰。玩了一会儿，几个小伙伴也扛不住了，在父母的呼唤声里，匆匆地回家去了，等待他们的是幸福的晚饭。只把唐小卫一个留在那里。
唐小卫心不在焉地滑着，并不时地拿眼瞟着大路的东方，他在等待。中间有过去一两个人影，都不是他要等待的对象。一次滑上冰道，唐小卫又歪头看了那个方向，一个不慎，脚下趔趄，狠狠地摔倒了，坚硬的地面撞得他大腿生疼。他急急地爬起来，看看四下，发现没人看到，便赶紧拍去身上的雪泥。停了一时，就继续滑，他滑得很慢，只是感受冰溜带来了额外的力量。
一时，从路东边出现一个身影，慢慢过来，渐渐变大，唐小卫认真一看，就是他等待的对象——王曼珍老师。王老师肯定在学校还忙了会儿吧，这时候才走上回家的路。大雪天，她只能走路回家。唐小卫思量着。王老师的身影距离唐小卫的家越来越近了。快到眼前时，唐小卫又赶快做出一副自然的滑雪样子，像是他是无意在门前玩的。王曼珍穿了一身白色的羽绒大衣，大衣下摆直到小腿处，脖子上围着一条火红的围巾，戴一双黑色皮手套，一只胳膊上挽着一皮兜。看样子，她应该很温暖。
王曼珍看见了唐小卫，站住了，问他——小卫，你在还在干啥？
唐小卫也像是刚看到王老师的样子，笑了下说——在玩呢，王老师。
王曼珍一边向前走，一边说——不要再滑了，天都黑了，赶紧回去。
唐小卫嘴里噢了一声，又问，王老师，你回家啊？
王曼珍说——嗯，回家。
唐小卫又问——咋没人送你呢？
王曼珍笑了笑说——为啥要让人送呢，这么近的路。
唐小卫刚要说——不是东村的唐满富要和你订婚么？他怎么不送你？但他突然收住了口，他觉得不妥。
王曼珍这时候已经走到远处了，唐小卫跑到在门前一个土堆的高处，站在上面望着西边。王曼珍挥手，让唐小卫回家。
唐小卫回到家里。一刹那，他想到了刚才看到王老师头上堆了一层雪花，厚厚的一层。虽然有围巾围着头，但只是半围着，不是全部，还有一部分头会被雪浸湿。唐小卫三步并两步地跑去找父亲，问他家里的伞在哪儿。正在后院扫雪的父亲告诉他伞在屋里衣柜一角挂着，父亲问他干啥，唐小卫来不及说就跑到屋里拿了伞，急乎乎地跑出来。
他沿着门前的大路，朝西跑去，他以为很快就能追上王老师，但暗戳戳地天底下，只是雪花在乱飞，前面什么都看不到。追了好一会儿，唐小卫才看到有一个身影在暗淡的光线里移动，那是王老师。王老师脚步轻快，好像还哼着歌调。这时他们已置身野外，田里种的庄稼全都隐去了，茫茫然一片。耳边也只有细密地落雪声。唐小卫跑着，快到王老师跟前的时候，他叫了一声——王老师！王曼珍听有人叫她，转过身，发现唐小卫站在距离他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唐小卫有点喘气，说——王老师，这伞你给打着吧。
看着唐小卫的样子，王曼珍心里有着异样的感觉，她笑了。
王曼珍走到唐小卫跟前，接过唐小卫的伞，砰的一下，把伞撑开来。伞的靠近顶端一处露出了一个小洞，像人的眼睛一般大小。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鼻子有点酸。她知道，这是唐小卫家唯一的一把伞，因为每次下雨，家人到学校给他送伞，都拿的这把。王曼珍把伞收了起来，摸摸唐小卫的头，说，真是谢谢你了，小卫。接着，她继续笑着说道——你看，下大雪，一般是用不上伞的，雪落在伞上，越来越多，伞就是重的，举着累。还不如，不时拍一下呢。然后，她把伞还给了唐小卫。
唐小卫低头看着手里的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此刻又想到了那个村东的唐满富，这大雪的傍晚，作为自己的即将订婚的爱人，为什么就不能送王老师呢？！他应该知道王老师每周末要回家的，即使他唐满富不在家，还在县城，但他有一个哥哥，他的父亲也不老，也可以帮忙…这样看来，他唐满富也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不是个合格的对象。
王曼珍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再次摸摸他的头，笑着说，把伞拿好，赶紧回吧！
唐小卫这时看着王曼珍，因为王曼珍已经准备往前走去了。他说——王老师，你走慢点，这路滑。声音停了一下，又说——王老师，你也不要走太慢了，天一时就黑了。
这时候，从远方隐约传来了几声狗叫声。
王曼珍转过身，脸上捧出那个唐小卫熟悉的笑，说——老师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
唐小卫一直没动。他看着王老师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白色羽绒服很快和天地空间融为一体，只有那条红围巾，在人已经走得很远了，还在微微泛着红色的光亮。
到家后，唐小卫欣喜地发现，他的姐姐——唐小玲回来了。姐姐最爱唐小卫了，姐姐出嫁半年，不是能经常回来看他。但他知道，姐姐一有合适的时间，肯定就会回家的，看他，看他们共同的爸妈。姐姐回来了，家里真的就不一样了，连屋顶中央吊下来的那只外表污暗的灯泡也散发出更为明亮的光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