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他在电报中挑衅的那个时间,人们说是这样的,但此时他的笑容说明还要更早,更加从容不迫。人们都无视了危险从家中的床底下、院子里的井盖下、门店的茅房里慢慢地爬了出来,迟缓而沉默地挪到海边。排列在岸边的耀武耀威的船只已经变换了旗帜。人们可以看见甲板上的一个士兵在拖动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沿着甲板画出了一道红色的印记。看那,那个人!一个孩子从被母亲紧紧捂住的嘴中含糊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母亲慌忙地把他塞进怀里,转过头来,蹲下去,背对着船只,藏进重重的人群中。城里的大钟毫不迟疑地敲响了预定的钟声,阳光在移动,如同歌剧中的灯光,照在了船上,在他身上。

  他有理由相信人们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尽管昨日在城中任何一个小酒馆里,喝醉的人和没有喝醉的人都轻松地对他的名字进行辱骂和嘲讽。他知道这些,是的,他带着他家乡的苦痛知道这些。他不报以同情,而打算报以变本加厉的嘲笑。就在下一秒钟,他的士兵在他的一声命令下开始了行动。”

这个地方向来很闷热。照亮大地和生活在这里的几十户人家的是光在云层中剥离的碎片,它们在空气中无所不在,但人们并不清楚其中的任何一束。所幸这儿有条河流,镇上的空气在它与光的神秘作用下十分潮湿,地面便也不至于因干渴而开裂,形成道道纵横的裂沟。

有人在河边洗衣服。这是一个女人,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额前的刘海却受到了精心的照料,衬托着她小巧的脸庞。她的眼睛不大不小,但很有神,眼球在眼眶里滚动的时候,仿佛一颗滚动在白瓷器里的葡萄。还有嘴巴,对于这张脸来说没有再合适的了。她正把衣服抛进河里,那是一处水流不急的地方,手将它们压到水面下,便听到了水珠从各个空隙渗入衣服的声音。很快,她又把它们从水面下拽了上来,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随手拣出一件展开。

“噢,这是珍的衣服,看看。”她伸出手拂去没展平的褶皱,又将它翻了个身,看了几眼,低下头去开始揉搓。见过世面的人果然不一样。她想着。珍是家中的长女,虽是这么说,她也大不了琳多少,或者说她们姐妹三人年龄都差不多。就在去年,她嫁给了一名外地的军官,接着就兴高采烈地离开这儿前去那位军官的家乡。那位军官,珍的丈夫,对他的样子琳也不怎么清楚,或者说带有一种赌气似的不想起来的情绪。她带着这种情绪将洗好的第一件衣服扔在一旁。“何必呢……跑那么远,像个傻子一样。指不定过去的路途上,车上的马都累得发疯,载着他们到处乱窜,将他们甩在路中间扬尘而去。当然,就算那个军官家境不错,但他也不值得她那样。我不是说他不好,只是……唉,怎么说呢。你看这衣服,还有珍回来时,脸上那精心装扮过的容貌——汗水都不能洗去,都快追上我了。这么说来,是这位军官眼瞎,他说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当然,我没有见过他。”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不愉快的东西甩开,摊开了第二件衣服。这是她妹妹简的衣服,上面有一块巨大的褐色污渍,导致它产生的是一杯没有喝过几口的咖啡。想到这里,琳忍不住笑了出来,几个路过的人惊讶地看着她,几秒之后又匆匆离去。她想起的是昨天那阵巨雷。那时她坐在窗边,看见一道蓝色的光由上至下地劈开了未曾散去的千重云彩,准确地击中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将它劈得焦黑。她们——琳和简坐在椅子上,隔着一张桌子说着话。简离窗户离得近一些,手上捧着一杯咖啡,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时杯子突然从她的手里掉下。她惊呼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在杯子碰地前的最后时刻捞起了它,大半杯的咖啡撒到了她的衣服和裤腿。她用两根手指的指腹夹着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桌子上,一脸惊慌,一手按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变湿的衣服带来寒冷的触觉及琳难以置信的眼神,她才如同从梦中惊醒,站了起来,冲进房间里换了另一套衣服,出来时琳用一脸掩饰不住的笑容回应她,却发现简的表情很是严肃,就像一个面瘫的老头。

“喂,你说,修应该没什么事的吧?他很快会回来的吧?”她随手扯了几张纸,仔细地擦拭着椅子和地板上的痕迹,忧心忡忡地问着。

“干嘛突然说起这个?”虽是这么回答,琳知道她这么问的缘故。长年的炎热到底是抽去了镇上活跃的气息,但这与长久的和平比起来微不足道。由此,镇子里德高望重的人们认为,雷电将是这个地方凶恶的预兆,因为他们没有见过,但知道别的地方有这样的东西,在报纸上和电报里经常可以看见。“这不奇怪。魔鬼撒旦就在那里肆虐。”神父挥舞着手杖,怜悯地说着。“可怜的人。”

修是她们小时候的玩伴。琳的,简的,珍总有着长女的高贵自觉,不参与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她们一开始是在两家的院子里玩,因为他们是邻居。修是一个很好玩的人,虽然一开始他在琳和简两姐妹的游戏中占不了什么主导地位,只是单纯地应和着她们的规则。他们就像大多数小孩一样聚在一起,玩着在大人眼里算不上游戏的游戏,为此快乐着。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空里,她们躺在院子里一块修整过的草坪上,听着远处山里,樵夫每日每夜如同钟表的长啸,一声、两声、三声。他们背后的房子里灯火通明,有人从楼梯上快速地走下来,从脚步声来看应当是女仆。她们家来了客人。而修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带着一脸神秘的表情。

“嘿,我能够把星星摘下来。”他凑过去说。她们立刻表现出了兴趣,但琳显得更理智一些。“别开玩笑了。你去哪儿摘?跳到天上?”简悄悄坐了起来,整理自己粘上草屑的衣服。

“当然不是。我听别人说,星星太多的夜晚,会有一些从天上掉下来。只要离天空近的地方就能找到它们。”他指了指院子里的树,“我要爬上去找找看。”于是他撒开了腿往那边跑,一下子就攀上了树干。她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危险性,那棵树高达十米,修脚丫子下漆着“禁止攀爬”的牌子已经看不见字的痕迹。就算有字,修大概也不会在意的。她们目睹着他手脚灵活地配合着,不一会儿就够着了第一条树枝,倚着枝干,伸出手在茂密的叶子里搜寻着。她们焦急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又如幽灵般地往上,往上,整个身子扎进了树叶里。星光照着树叶,仿佛一个硕大的发着微光的球。

她们呆呆地仰望着树的顶端。很快,树叶摇晃了几下,修从树的顶端爬下来,挣脱了绿叶的环绕。她们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他背对着她们,但接下来的声音格外亲切。“让一让,我要跳下来了。”

她们慌忙后退,看着修从两米多高的位置处跳下来,灵活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琳和简好奇地围上去。“找到了吗?”她们问。“对。”他喘着气说,又立刻自豪地直起了腰,将手伸进口袋中,伸出来时握着拳。接着他把这个拳头翻转过来,张开。

一个光球浮在空中。她们将它围得紧紧的,三个头碰在了一起。那个光球不安分地移动着,她们也看到了它的翅膀和黑白相间的胡须。它在三个人围成的圈里面盘旋,光的幻影让这幅场景变成了一个梦幻般的光环。实际上它并不想这样——幸运的,它发现了这三个人围成的圈里面有一个缺口,急忙飞了出去,修眼疾手快地将它抓回手里。

“这是什么?”琳好奇地问,又带着一丝对修的崇敬。“这是我为你们的找到的星星。”他高兴地说,“当然,你们也可以叫它萤火虫。很美,不是吗?它肯定是星星变成的。”

现在已经没有人关心那只萤火虫的命运了,这一段故事在这里就变得模糊起来,或许她们是将它送回了大自然,或许是简用一个小玻璃瓶装着它观赏……这已经不重要了。未来她们说不定连那只虫子也会一并忘记,只剩下记忆中的男主角,那个能给她们带来星星的修。她们像小孩子一样玩耍的时光非常短暂——当她们发现自己正在成长,在时间的浸润里一步步地长高,长大。她们渐渐收敛起来,这也有大姐珍影响的因素。然而在私底下,她们俩焦急地向对方倾诉着自己芜杂的心绪。修成长的速度比她们更快,像杂技演员换上一张脸谱,幼时他稚气的脸庞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刚毅的轮廓,棱角分明,目光炯炯。与此同时,他们父母衰老的速度也逐渐加快,开始自嘲自己将不久人世,要珍三姐妹好好地学会照顾自己——她们只当做一个不经意的玩笑。一天晚上,她们吃完晚饭,按照和修约定好的时间来到他家庭院门前。天气很热,她们相信在遥远的地球的另一边,会有无比灼热的太阳靠在水天之际。但那毕竟是另外一边,厚实的大地带来了永远的阻隔,天空将永远在层云的笼罩之下——它甚至带来了安全感。不知为何,庭院里寄存着几分荒凉的气息。当她们看到年老的守门人时,这个问题得到了解释。可是,疑惑袭上了她们的心头,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牵着一条狗走来。琳晃了晃铁门,响声震得大地发颤。“请问这里是修的家吧?没错吧?”她大声地说。简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衣服。守门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长满皱纹的脸因为愤怒显得格外狰狞。他半跑了过来,但狗跑得比他更快。只是他毕竟是老了,在靠近铁门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琳及时地出手抓住他的肩膀。狗欢快地摇着尾巴,抬着头。

老人甩开了琳的手,撑着栏杆,浊涩的眼球盯着她们,但态度像是好转了不少。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粗声粗气地说:“他们不在这儿。快回去吧。”

“士兵们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推到了甲板上,绕着栏杆围成了一个环。他在其中,怀着麻木的心情看着他们粗暴的举动。那些动作早就经过精密的演习,铁链挥动下空气撕裂的声音无数次响过。

“王八蛋!”一个声音,数千个声音响起,他没有想到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破旧的大地上卷起了一阵飓风。人们对自己带来的神迹震撼不已。天空中一下子布满灰尘。人们在黑暗中振臂呐喊,但那位年轻的母亲只是和她怀里的男孩趁着这天气一步步后退着,更深、更低地蹲下,缩成一团,差点被人群践踏。吼声中站在最前排的人们率先听到了回应式的声音,他们还未知道那是什么,但显然是机械与木板的撞击声。他们可以听见船里的楼梯在隆隆作响。尘埃散去之时,他们的声音便低了下去,所有的一切在黑洞洞的枪口前一览无余。

他知道下一步他们会干什么。在船栏杆旁,被绳索缚住的他无用地望着下面。他本想闭上眼睛,但人群中的一对母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她们不应该在这里,他想,但这由不得他们,裹挟的人群如海潮一样将她们带来。她们既没有呼喊,也没有张望,只是蹲着,徒劳地躲在人群的后面。他终于决定闭上眼睛,平生第一次想起了他抛下的妻子和儿子,不知道在为谁祈祷着:

“活下去吧。”

修的爷爷曾经和修讲述过祖先的英勇事迹。他的祖先曾经参加过数十次战役,尽管只是普通士兵的身份,但他也凭借自己的能力与胆识建功无数,拿下了不少奖章。说到这里他便停了下来,用他粗糙的大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起锈的钥匙,“我一直随身带着。”他说着,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了两枚长满铜锈的奖章。“可惜是铜制的。”他摇了摇头,“都怪这潮湿的天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呆滞起来,恍惚地在空气里飘着,最后定格在墙上那个镶着金框的画像。那便是他的父亲,修爷爷的父亲。画布里他跨在马上,马头高高跃起,人与马沐浴着阳光。马未立起的后蹄旁边,有一个人怪异地躺在一旁,在画里只留下了一截身子。

修的爷爷和祖先一样拥有着一颗渴望在沙场中奋勇拼搏、流血牺牲的心,但这没能降临到他的头上。由于小时候的一次意外,他弄瘸了自己的腿,致使他没能通过招兵的审查。在他因此而无比失望的时候,他仍不得不忍受他人的嘲笑。他的父亲,那位参加过无数次战役的将士,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将士,在某个际遇中让他降生在此,孤单地度过童年。

“神的旨意。”他满怀敬仰地猜测,“我永远为他骄傲。”

因此,他不甘于滞留在这个小镇上的命运。二十岁时,修的爷爷便搭着路过的一辆卡车离开,像他父亲那样撇下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在外地艰苦漂泊的时候,他的儿子在这个安静的小镇里头慢慢长大。抛去天气,这儿还是个好地方。这里有云、有水、有人。这里的人们质朴,环境还挺不错。于是,修的父亲就在这里长大,他的母亲一个人辛苦地养育了他十几年,时光将他塑造成一个可靠的标本,他成为了一个壮实的男青年——这还不够。一直到他的胡子长到盖满下巴,凸起的喉结吐出低沉的声音,她才如释重负般地大哭起来——他从未见过母亲这么流泪过,这样的疯狂与歇斯底里。他愣住了,慌忙地在屋子里踱着步,伸出手够着桌上的毛巾,又碰翻了几个水果,才成功地将它送到母亲手里。那天晚上,他向母亲做出了不离开这个小镇的承诺。他终于明白她的母亲在害怕什么,如果他同疯狂的祖辈们一般不辞而别,留下她们在残垣中苦守余生。

“妈,没事的。我不会走。我要在这里做些买卖,成家立业。”

事实上,修的父亲确实不曾有过离开的念头,对战争采取的是避而不及的态度。他毫不关心,这恰又与他的母亲有所不同。他不知道她在此之前所抱有的种种隐忧,关于千里之外的城市里即将进驻的部队、邻镇镇长的轮替、动换。她动用了她所有的人际关系,消息如纸片般飞来,她一条条一张张迅速地阅读着,在她的儿子趴在膝头的时候,一直到他成为镇上颇有名气的工厂老板的时候。她在枯坐的岁月中读到了绝望,这是轻风带来的低吟。彼时她盯着儿子带来的略显羞涩的新娘,她们的瞳孔相对着,花儿与欢迎的人群、流动的颜色在庭院外。良久,她叹了一口气,颤巍巍地跌在椅子里,没有扫去把手上的落叶。她仿佛预见了他们未来的命运。

她没能活到修出生的时候就静静地离去了。修的父亲甚至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那双眼睛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数以千倍地读出了对父亲的愤怒。作为母亲存在过的证明,来自亲友的消息仍源源不断地传来。修已经出生,他为了照顾生意,选择用更多的时间待在厂里工作,一边打听他父亲的消息。他的妻子有时也放下孩子和他一起到厂里照顾他,或者是学着工作一段时间。修在闲暇之时喜欢摆弄时不时寄来的信件、纸条,一张一张地数,记着里面的名字。一天晚上,修的父亲回到家中,妻子替他放好脱下的大衣时,凑在他耳边说出了修的发现:

“知道吗?我们的儿子说,那些寄来信件的人里,有一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他被长官问及过战俘的处理方法。那是在一场胜利后,他的战友和上级有感于他的英勇表现,特地让画手记录下了他骑着骏马,脚踏尸体的英雄形象。“大战胜利在即,将军,我认为我们始终是胜利的一方。我们要彻底铲除邪恶。”他毫不犹豫地提出了他的观点。将军点头表示赞同,然而,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开了口。“我们一样是人。他们已经放下了武器,我们应当给予他们尊重。”他不解地盯着他,接着发现长官做着相同的事情,心里就有了底气。他认为这个老头已经无可救药。

“我们不需要屠杀。如果真要这样的话——”他颤抖着说,“我们究竟在为什么而打仗?如果我们违背自己所寻求的理想,那就是胡闹!”

“你太软弱了。听好了,我们正在改写历史。他们将成为辉煌的数字。”

修的父亲第一次真切地听到了战争将近的步伐。那时修只有六岁。他们家附近搬来了一对新的住户。他们长什么样,修的父亲没有留意,因为他很少见着他们,反而对一对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女孩感到熟悉。她们和修差不多大。对于这件事情,他的惊讶超出了妻子的想象。他低着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真的吗?”

“骗你干什么。”

他曾经听说在遥远的地方,战争的火焰吞噬着一个个城市,但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太过遥远……人们总是这样,接着无视这一切的发生,即便这遥远脆弱得经不起追问——几千米外?几米外?一年?一天?总之不会到来的。他想。但这些与母亲关系密切的人不会没来由地断绝了联系。在他妻子巧妙的模仿技巧下,母亲认真地为每一封信做了回复。只有一个可能,便是那个人已经离去,也许就在床上,疲倦地醒来后,摸索着自己的老花镜时,在一颗呼啸的炸弹下升作尘土。

然而,这件事情给他带来的影响很快又消失了。他的事业正蒸蒸日上,妻子也不得不离开修过来帮忙。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了。于是,在又一次漫长地出差中,夫妻俩叩响了邻居家的门。一个中年女人开了门,疑惑地瞧着他们。他们客气地低下了头,简述了自己的请求——“也许一个月。”他说,“修麻烦您照顾了。”


城里的气氛越来越低沉。修的爷爷觉得是这样的。几十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大战已经结束,这里是一块见证胜利的地方。每个人都高举着手臂,在传说中的一次气势磅礴,历时三天三夜的演说之后,大部队又向北迈开步伐,建设的热潮在这里兴起。他乘坐卡车来到这儿时就起了一个假名字——罗。在卡车上,他远远地瞧见了火热的城市,到处都洋溢着战争胜利的气息,全身的血液禁不住沸腾起来,兴奋不已。

“这算什么?”司机似乎看出他的情绪,“几年前这里更加热闹。什么时候路上都有人。不认识的人瞧见了也互相拥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就在这车上吧,两个年轻人兴奋地对着天空鸣枪,那时候我们正好要进城。这可把两个把关的士兵吓得不轻,直接就把枪对向我们,一个人就开枪打破了我的轮胎。”他停顿了一下,“真是有病!我说,我们就算是胜利了,也不是没有失败过,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什么?谁知道谁是正义?够了,够了!我现在啊,就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开车。小伙子,照你的身体,在城里可是很难立足的……”

修的爷爷摇了摇头。这些陈腐的思想理应被时代毁灭。但是,他开口的时候还是表达了赞同。“对。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几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此时他回想这段经历,总是觉得司机做了一个恶毒的诅咒。所幸他还活得下去,谋到了一份铺设铁路的工作。领工的人常常不在,每周至多出现一次。多年来,他在工友们的嘲笑下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他不会改变自己的追求,因而时常沉入回忆。就在此时,领工的恰巧回来了,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外衣,钱袋拿在手上。看见他闪着油光的大脸,大伙急忙低下了头,做出一副刻苦工作的样子。邦邦的敲击声撼动着空气,但传不进他的耳朵中,直到一颗石头滚落到他的面前,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令人厌恶的肥脸。

“死瘸子,快点干活。”

他将鞋子伸到他的面前晃了晃,直到逼近他的脸,并且故意地碰着他干裂的嘴唇,然后才离开那里。这件事情点燃了罗沉郁在血管里的怒火,但他表现得很是冷静。那天中午,大伙们在工头的带领下高高兴兴地去享受。“难得的机会。”他听见身旁的两个工友谈论着,“得了吧,这个时候还管得上这些?”一个人显得十分悲观,“你是不知道,战争又重新开始了。我的母亲勉强逃出了战火来到这儿,听说我在做一份好工作。天知道她因为这过来!看到我在做这样的事情,我十几年塑造出来的梦境就全碎了啊!行了,这就算了,我还得找个时间去接她——”

“现在可不行。你是不知道这个狗东西——”他轻轻地提醒。

“是。是。”他忧心忡忡地摇着头。罗专心地听着。显然,他的机会就在面前。四处都是他施展的地方,现在他应当离开这里,但还不够。罗渐渐放慢了脚步,他们和以往一样将要拐进长满霉菌的小巷,但他知道这里有另外一条道路。于是,他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准确地砸向了工头的脑袋,随着一声惨叫和随之而来的混乱,他顺走了一位工友的钱包,轻轻地潜入了黑夜之中。就像一匹行动准确迅速的狼,他得意地想着,没有人跟过来,他们过来也没用,一群没有胆子的家伙。不过,这个地方确实不应该再待下去了。他想。哪里可以去歇歇脚?他在阴暗的屋子里思索着这个问题,翻看着他身边所有的东西和那个钱包,里面没有多少钱。没什么好羞愧的。他看到了老家那把生了锈的钥匙,心中泛起了些许涟漪。第二天清晨,与之前一样的,他搭上了一辆回程的卡车,接着度过了和他孙子在一起的短暂的两周,再次出发。


修的父母回到家时,一切都表现得十分正常,除了感谢邻居——“不不不,不用这么客气。他只是过来吃个饭。”他们也就没有过问他在这期间的生活。于是生活又回到了原轨道,修的母亲高兴地看着修和邻居家的女孩玩耍,这是多么难得的童年时刻。与此同时,修的父亲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寻找父亲的行迹。寄过来的信一年一年地减少,最终,在修的父亲遗憾地翻看着最后一封信时,看见了他父亲的影子。修已经十五六岁,每天都在捣鼓着自己的东西,或者是和一群不知道哪里的朋友们鬼混。即便如此,他向妻子告别之后,便匆匆出发前去父亲工作的地方,竟在附近的一座城市。他惊讶于父亲糟糕的工作选择——在一片油污和狼藉中,他找到了蹲在地上清洗碗具的父亲。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地走过去将父亲拽起。罗回过了头——在迷蒙的目光中修的父亲时隔多年重新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她一直在那里,但他的父亲始终看不见。罗只是对于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感到惊讶,双眼渐渐的有了焦点。他们站在那里,其他人好奇地盯着他们,直到一个巴掌差点落在罗的脸上。

“你该不会是——”

他拽着父亲的手离开。罗焦急地喊了起来,“等等啊!钱还没拿呢!”“都喂狗去吧!”他愤怒地吼了出来,“给我回去。给母亲道歉,不,给我们道歉。对着我们全部。行吧,你总算还活着,还可以来算账。布兰妮、希尔顿、乔治——还有,还有,给妈妈写信的人,她为了找你而联系的人,都死了!死了!一个不剩!如果你看得见那些信,里面都是些什么!无时无刻没有担忧和焦虑,最终也一个个成真了。行吧,你还活着。好。现在就和我回去,把你的战争丢到垃圾桶去吧。”

罗成为了他们的看门人,可这样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听闻战争即将到来的消息,修的父亲在一个晚上决定全家离开,然而修第一个提出了反对。“因为还没到来的战争而走,这是个懦夫的行为。”他拒绝离开。父亲对他的思想大为光火,但怎么也想不出原因,只好将他锁在屋子里反省。只是这没能发挥什么作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妻子怀着极大的关怀继续给修吃饭、关心他,塞给他钱。最终,修在一个早晨逃跑了,当父亲放下架子,打算和他进行一番长久的讨论时,看见的只是空荡荡的房间。于是,他一怒之下捶裂了桌子,扯下了房间里的窗帘。“就当他已经死了!修已经死了!”他对着空气大喊,妻子和他的父亲惊恐地看着他。“走,我们现在就走!”他用最为权威的口气命令着。最终,那天晚上他们急匆匆地出发了,什么都没有准备好。这场不知道终点的旅程中——逃得越远越好——两辆车撞在了一起。他们在痛苦中死去,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们,又反过来嘲笑着自己多年来的愚昧。没什么两样,他想。这样也好,一切都结束了,只是他没有办法接受底下那些无辜的群众们,或者说,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即将枉死。他好像听见了扳机扣动的声音,混沌的双眼什么都没有看到,那一瞬间,人们一个个都站立着——看来他们没有开枪,他们还有良心,不会,不会——人们只是因为多日的工作而心神疲惫,大地是多么好的睡觉的地方!都躺下吧!都躺下吧!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很快这种痛苦也彻底的消失了。”

她们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在对方的眼珠里她们看见了彼此闪过的担心与焦急。窗外忽然飘起了雨,琳起身关上窗户,上了锈的螺丝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只能维持在半掩的状态。窗外,庭院的地面上跳动着雨珠,银光在上面波动着。“他们不就是硬要把他说成死,非要用言语把他塞进棺材不可。”她愤愤地说着,坐了下去,椅子也发出了声响。简慌忙站了起来,环视四周,试着把窗户关紧。“都说什么战争,战争,都这么些年了,从修离开到现在,都过了三年了,影子都没有!反而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傻子听信了谣言,又用他们没救的脑瓜子传递着修的死讯,你听听,甚至还有人说他变成了魔鬼!魔鬼!笑死人。”

琳忽然听见远处一声震耳的轰鸣,空气中扩散着火的气息。她正洗着最后一件衣服。“人们就恨不得说成是地狱到来,为此拼命地编造谎言。雷声的谎言还不够吗?看啊!雷声来了啊!够了没有!都待在这里吧,一直躲着,等着所谓的魔鬼来审判我们……”

琳洗完了衣服,提着篮子站了起来。一只鸟儿迅疾地掠过,藏进了最近的一棵树里。河流边四处丢下的东西此时什么都不见了——这里一直以来都是休闲胜地。她提着篮子从河边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踩着地面,害怕滑倒。路上留下了一行水的印记。风停住了,她有了一种行走在果冻里的感觉。慢慢地,一只蝴蝶停在了她的篮子上,黑色的翅膀泛着金边。

她将手指伸进去碰它,它一下子就飞走了,在空中轻盈地舞动着。像是阳光也被它吸引,随着它的飞翔,笼罩在这片大地上的丛云也随之散去,地平线下的太阳将它照亮。它往上飞着,身上似乎绑着一根牵着太阳的细线,如拉开幕布一般,一切都暴露在太阳底下。她无意中追着它向前跑着,那也是她回去的方向。她接近了大路——这只蝴蝶忽地消失在空气中。什么也找不到了。

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她站在大路中央,一时不知道自己应当去哪。太阳照耀在她的头上,将她的头发染成好看的金色。紧接着,她看到大路那边的远处响起了人群的脚步声,在人群的最前面,有几个人骑着马,修就在最中央。他对于眼前出现了人大为惊讶,难以置信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就在清晨,他让他的士兵下令所有人都必须避让,这将是他的土地。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他的命令,更不用说将他赶出去。那些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眯着眼盯着女孩,琳也在盯着他,渐渐地,她紧锁的眉头松开了,高兴地跑过去迎接,他也随之瞪大了眼睛。然而,他的士兵将坚决地遵守他清晨下达的命令,将子弹从滚热的枪膛里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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