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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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北国的雪吗?

北国的雪是有故事的。

你会在某一天发现日色没有那么明媚了,风变得锋利起来,呼啸着穿过庭院穿过屋檐,玻璃上开始绽出霜花了,连屋上的瓦似乎都发散着寒气,家家户户更愿意围坐在炉火前烤着红薯,或者在炉子上撒一把黄豆,温一杯酒,当豆子烤到焦黄,散发出清醇的香气,开始在炉子上噼啪作响,蹦蹦跳跳时,酒暖了,雪也要来了。

这样的岁月里,很容易动容,很容易把搁置很久的回忆都翻出来,然后放在口中细细咀嚼。去品味,去放任自己在无尽的空间里徘徊,游荡,直到被感动和原谅所包围,那个时候,你才能真正去直视每个人背后掩藏的故事。

多久没有注意到这夜了。

天色黑的很早,万籁俱寂的夜,最难度过的是鸟兽,植物。

还有,人。

村后的那间木棚小屋里,住着一个跛脚的男人和一个耳聋的女人。男人性子憨厚,女人性子温顺。大概是在无数的怜悯和同情,嘲讽和白眼中消磨了脾气秉性,变得淡然随性了。当你选择包容,选择宽恕的时候,或许并不是初心告诉你这样去做,有时候是逼仄的周遭让你不得不如此,是外界选择和塑造了我们。

这一夜,又落雪了。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下得无声无息。北国的雪若是有风时下,往往果敢坚决,凛冽逼人,带着吞吐山河的豪气,若是无风时下,则是高贵冷艳,曼妙婀娜,瑟瑟地,让人袖手的寒意侵骨。

今夜无风,静的骇人。

却是越下越绵密,越下越急,竟在空中飞驰起来,横冲直撞地扑向大地。天地巨大而浩渺,雪虽汹涌却裹藏着柔和,使这人间的锐度降低了不少。天亮时,便是一片狼藉的雪白,耀的人睁不开眼。

男人拎着桶出来时被这天地唬了一唬,旋即一笑,除夕下雪,好兆头。不料脚下一滑,积雪便包裹了裤腿,渗到了脚踝里去。他慌忙中托了一下窗台,站稳了脚跟。细腻的雪在他温厚的掌心里融化开来,水津津的。窗台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他就手在裤缝处蹭了几下,没去理会。裤缝处留下了几道略深的痕迹,远远看去到像是墙壁上经年的划痕了。

灶台处站着的女人倒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恨不得穿透玻璃去扶住他了,好在她一揪心,握紧手里的碗,攥紧抹布的瞬间,他已经稳住。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那油渍已浸入很深的灶台。额前的发落下来,衬出脸颊好看的弧度。

过一会,水开了,就可以煮饺子了。

井台边结了厚厚的冰,呈蔓延状,冰下还冻着气泡,看起来有些浊意。上边又盖了一层雪,倒是考验人的胆大心细了。男人弓起腰开始了一点点的试探。

把水桶安放在较平的位置,一手撑着桶,另一手掌保持向下悬空的状态,作为不慎摔倒时的支撑,步子一点点挪近井台,目光汇聚在井台下没有覆盖雪的位置。手快接触到井沿了,心思稍微放松下来,没有留神,水桶忽的错位,哧溜一下滑了老远,男人就应声摔在了井台边。雪沾在他的外衣上,帽沿上,那么惹眼。仿佛旧棉絮钻了出来,带着陈年的味道。

爬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本就跛的腿脚并不听使唤,手肘撑地的时候都能听到大衣和雪的摩擦,关节的打颤,甚至还有血液在奔涌的声音。冰的雪,热的身,交织着,男人试了好几次,每一次鞋底都难以找到合适的角度,以至于稍一用力就摆脱了原来设想的轨迹,重新跪倒在地。鞋子在雪上拉出长长的空隙来,露出下面的冰,原本松软的雪在不断的摩擦中失去了原有的蓬松感,也失去了原有的白皙。裹挟着鞋底的泥土和尘埃,又吸了棉衣里的热气,开始有了化为一摊泥水的趋势。

水井是比较原始的辘辘井,被水浸透又结冰的井绳如同冰刃一般,透过那一层质密冰层,可以清晰地看到绳上的纹路,以及时间的痕迹。捡回水桶的男人一手攀着井沿,将桶挂在绳尾端的钩子上。还留意着脚底的平衡。一松手,那桶就牵着绳子落下去。急速的,无所顾忌的,转轴跟着旋转着,绳子一点点脱离了缠绕,一边的扶手在空中画着圈,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一匹狼在草原上驰骋,野性,狂妄。

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感觉寒气从脚心钻上来,又感觉仿佛和冰雪冻在一起了。水桶咕咚一声后没了气息,倒是听到井水漾开的声音。男人小心地挪到扶手一边,几乎是蹭着井沿移过去的,开始了机械性的转动,胳膊有力地推出收回形成特定节奏和弧度,偶尔能听到桶里的水晃动的声音,绳子紧绷时冰凌裂开的声音,甚至是肌肉收缩的声音。他的手粗糙而且干裂,指节突出有些变形,肤色黯淡,有些地方已显现出老年斑的端倪。但仍看得出,这手承担了半世的苦和苍凉,而且感觉每一条皱纹里藏着深深的故事。

桶的高度超出了井沿,男人探了探身子,把桶拎了出来。

原路回家,雪地上留下四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还有桶里的水溅出的一行如同春耕播种时的小坑。

家里的烟囱冒着烟,在凛冽的风中留下一丝暖意,漾开了一缕缕的温柔。男人笑了,他拉开门,侧身进去,把桶放在门边,拍了拍身上的雪。一抬头,对上女人的笑,亮晶晶的眼睛。

女人指了指锅,顺手揭开锅盖,腾起一股热气,笼罩了两人。热气散尽,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饺子圆滚滚的,上下翻腾着。

男人接过勺子,女人开始摆碗筷,空气里甜丝丝的。

麻雀从远处掠过,来到庭院里啄食秋天留下的草籽。

屋内,挺安静的一个除夕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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