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刹海穿过烟袋斜街,就到了鼓楼。相比那些已经人满为患的著名景点,这里总体还算是安静,由此也成为了文艺青年打发时间的良好去处。
鼓楼位于一个不规则的丁字路口的北端,与周围低矮的建筑群相比显得格外高大。它曾经是为了报时而建,每当上面的鼓声响起,就意味着一天的结束。也正是这个鼓声,宣告了中国几千年封建王朝的落幕。
时过境迁,鼓楼也早已失去了之前的用途。它不及天安门那样引人注目,尽管每天经过的路人也有很多,但却少有人会留意它的存在。能停下来看上一眼,或是讨论几句就已经是万幸了。在我看来,它更像是历史的见证者,默默地记录着每一个匆匆路过的生命。
我虽出生在北京,但严格意义上讲并不算是地道的老北京人。父亲是一位军官,出生于偏远的农村,小时侯因为家穷没念过书,即使到了现在也依旧是半个文盲。改革开放以前他顺着军队的调动来到了北京,从此成家立业。借着他的光,我也有幸沾上一点这座历史古城的文气。
在鼓楼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一家小饭馆,经营了多年,生意火爆得很。每当到了饭点都会人满为患。我是这家点的老主顾,平日赋闲在家,为了错开人群的高峰,我常选择三四点这样人少的时间段。
饭店的伙计是一位地道的老北京人,和我这种杂糅的口音相比,他讲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说话总像含着个茄子似的,尽管只是在店里打杂,却依旧保留着老八旗子弟的那种玩世不恭。
多次的光顾已经让我与他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某种默契。每次不用开口说话,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示意,他就会把我想要的菜送到我的面前。一碗卤煮,一小碗炒肝,一碗豆汁配两个焦圈。这些小吃虽然听上去似乎都大有来头,但说到底其实就是一些肠子肚子之类的猪下水。仅仅听一听材料和制作方法就足以让人反胃,若不是好奇心作怪,除了北京人,几乎不会有人会想要来尝试这些奇怪的味道。
记得我第一次喝豆汁时,反应也是激烈的。但任何刺激和新鲜感却存在着保质期,即使是豆汁也会逐渐失味最终沦为平淡的白水。时间久了,一切就都成为了家常便饭。
就在最近店里来了一位外卖小哥,岁数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相比其他外卖骑手的那种干练,他的体态略显臃肿。个子不高,尽管皮肤黝黑,却总是带着一种文弱书生的气质。
我是在近期才注意到他的,在他的脸上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笑容,永远都是那一副木讷呆板的模样,眼神里时常渗透着胆怯。每次来到店里他都是什么话也不说,一拿到了外卖就立刻转身离开,不给任何人搭腔的机会。
这天我来得很早,在家闲得无聊想去什刹海散步,顺便经过鼓楼。在这里我看到了他。现在离饭点还要有一段时间,此时他应该还在等待。他手扶着外卖的摩托,站在鼓楼的门前,若有所思地向上面的阁楼仰望。在发呆了一阵之后,他突然低下头,双手捂住胸口放声唱起了歌。他的嗓音洪亮,高音与低音之间错落有致,尽管几经婉转却从失准。听得出来,这是一首最近的流行曲,是在各种商场和网络上都常能听到的节奏。原曲风格活泼轻快,充满着青春期少年情窦初开时的叛逆。然而同样的曲调从他的口中唱出时,却无形中透出了一丝丝的悲凉,借着这活力欢快的节奏,表现出一种对年轻时轻狂与无知的嘲笑。
他的歌声吸引来了一批经过的路人,他们聚在少年的周围形成一道人墙,又在新鲜感过后陆续离开,此间也不断有新的人加入。此时我和他之间正隔着一条狭窄的马路,过往汽车的噪音并不能掩盖住从他发出的优美旋律。这歌声就像是一颗石子,在我早已平静如水般的心里激起了一阵阵波澜。尽管视线已经被人墙所遮蔽,但通过歌声我却又仿佛走进了他内心的深处。
在此之间,我多次想要穿过马路到人群中去,但内心却又突然有一个声音阻止了我,让我意识到了这一小段距离的价值。
随着饭点的到来,人群里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围观的人纷纷散去,最后只剩下他和孤独的鼓楼。他看了看手机里的订单,之后戴上头盔,骑上摩托扬长而去。我也穿过马路,走进了那家平时常去的炒肝店。伙计像往常一样,为我端上我常点的豆汁卤煮,一切都像往常一样。
第二天,我依旧来得很早,果不其然,在鼓楼的下面我再次看遇到了他,也再次听到了他那饱含深情的歌曲。随后的几天,我都刻意地早出来几个钟头。他每次都在这里,围观的路人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波,唯有鼓楼依旧是原来的鼓楼。渐渐地我发现,在每次唱歌之前,他都会像第一次一样,先含情脉脉地望着鼓楼发呆一阵。仿佛这个鼓楼就是他无法割舍的恋人,即使已经看了许久,也始终不愿意离开。
我逐渐习惯了这种享受,也一直恪守着那条马路的距离。直到这一天,可能是因为还没有订单的缘故,在人群散去以后他并没有选择马上离开,而是像开始一样,继续望着鼓楼发呆。
我穿过马路走到他的身边,发现此时他摩托的车筐里,零星地放着几个路人投给他的零钱。众所周知,现在已经进入到了数字支付的时代,除了像我一样的中老年人,几乎没有人身上还总是带着现金。就连乞丐也都已经使用了扫码支付,但在他的身边,却找不到任何的二维码。
“小伙子,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你唱得不错。我想你应该是专门练过吧。”
然而他却并没有理睬我,只是瞟了我一眼,随后又抬起头继续望着鼓楼,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此时我也意识到了我并不该去打扰他。
“你很有才华,加油!“说完我拿出我的钱包,掏出了一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放进了他的车筐。
然而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他却低下头面向了我,嘴角轻轻地一笑。
“才华,才华有什么用?生活不依旧如同落木般摇摆不定?”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脸。那仅有二十的面孔上,却仿佛印着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沧桑。
我鼓励他说道:“你不要这么说,你还年轻着呢,和我种半身入土的人不一样,时间多得是,未来还有很多的机会,不要动不动就说放弃,要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谁知在我的鼓励下,他的心情非但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糟。
“时间,未来?那不就是今天的无限重复吗!”他紧绷着脸,还没等我说出下一句,就跨上了摩托快速离去。
那些出于好心的劝告似乎给了他极大的冒犯。这件事让我反思,可能是年龄的代沟阻拦了我们之间的交流。从此以后,我便更加坚定地恪守着那条马路的原则,只是站在对面用目光向他送以祝福。
然而这天,我却没有看到他,等待了许久,却始终没能看到他的身影。我来到我之前常去的那家饭馆。见到我的到来,伙计热情地上前欢迎。
“哦,原来是您来了。这几天看您来得都晚,还以为您以后都改了时辰了呢。”
“不是不是,”我连忙解释道,“最近手头有点活没有忙完,今天就没事了。”
“哦,是这样啊。那您还是老四样?”
我点了点头,“对了,再给我加一瓶北冰洋!”
“好嘞!”伙计也没有多问,直接通知后厨准备去了。
我坐在凳子上,眼睛望着门外的鼓楼。菜很快就都上齐了,但我的心思却始终不在饭上,就像一边吃饭一边玩手机的网瘾少年,好半天才稍微动一下筷子。伙计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张,你在这发什么楞呢?我看你平时吃饭挺快的,怎么现在速度跟林黛玉一样了。”伙计调侃地说道。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碗里的卤煮,还剩下大半碗。又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一个半钟头了。
“哎呀,年纪大了,胃不太舒服。你看你看,我之前就是因为吃饭太快,所以把胃吃出了毛病了不是?卤煮的饼子太硬,慢点吃有益健康。”我笑着说道。
“那好,您慢点吃。反正还不到饭点,这里人不多,不着急!”说完伙计便去忙了。
我一边吃着饭,一边注视着鼓楼,然而我却始终没能等到他。随着饭点的临近,店里的顾客逐渐增多。尽管我是熟客,但此时还占着位置,也已经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起身走出饭店,老板和伙计们都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也没有人来送客。
我围着鼓楼走了一圈,却惊奇地在背面看到了他。他曲腿瘫坐在鼓楼的背面,脸上的绝望与沮丧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
歌声再次响起,相比以往,这次他唱得格外卖力,如同陶醉其中。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又低回婉转。就像掉入地狱的人正冲着天空呐喊一般,在悄无声息中突然高起,又逐渐变得微弱最后化为一片寂静。
这是我之前从未听过旋律,它在这世界上独一无二,在孤独的角落里,诉说着专属于他的故事。
这场演出始终没有观众,随着最后的一个音符落下,之前的激情也随之消退了。他如同丧尸般双手垂地,之后双手匍匐在鼓楼的红墙上开始痛哭,这个鼓楼仿佛就是他即将离别的恋人,尽管不舍,却最终还是不得不分开。
我想要上去安慰,但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最终还是选择默默离开。晚上我租了一条游船,又买了几瓶小酒,飘在安静的什刹海上。湖水依旧清澈,来自各地游客像往常一样在这里寻欢作乐,热闹的声音伴随着酒吧霓虹的倒影,让沉浸在宁静之中的湖水丝毫也显不出任何的孤独。
什刹海还是那个什刹海,鼓楼还是那个鼓楼,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改变。我抿了一口小酒,望着鼓楼露出的屋顶,仿佛依稀地听见了上面的鼓声。它静悄悄地,如同摆钟报时的声音,宣告着这一天的结束。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和其他的所有路人一样,他也成为了我人生的一个过客。这天我和老板闲聊,顺便问了问他的去向。
“你是说之前那刚上道小孩吗?最近好像是回老家去了,你可别提他了,笨手笨脚的啥也干不好。好几次了,不是把外卖弄撒,就是把地址送错。到最后顾客埋怨下来不还是砸了我的招牌么。唉……”老板叹了口气,“赶上他分到我这一片,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之后老板就开始向我一通抱怨。
“对了,那个小孩啊,我好像从他的同行那里听来了一些消息。我听说他好像歌唱得不错,还曾经拿过什么青少年奖什么的。但他爹却觉得唱歌不好就业,所以一直不让他学。大学强行给他报了机械专业,他死活不爱学却又没办法,后来又得了抑郁症被迫辍学了。之后一个人跑到了北京,因为没有大学文凭,啥也做不了,最后只能来送外卖了。想想这孩子,还真是挺可惜的,要是好好培养,说不定还是个人才呢……”老板不禁发出了一声感慨,“对了,我说的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没个准。你也别当真,听个乐就完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少年的形象也逐渐淡出了我的脑海。但最后的那个旋律,却如同铭刻一般在我的记忆里无法抹去。然而遗憾的是我是一个音乐盲,完全不懂谱曲。最开始还能凭借记忆哼唱出几句,但时间长了,除了那印象最深刻的高潮部分,大多都已经淡忘了。脑海里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个印象——那是一首有关命运的哀歌。
多年以后,父亲突然生了重病,医生告诉我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为了避免情绪影响治疗,我隐瞒了他的病情,并一直用谎言不停地鼓励着他。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似乎依然已经认识到了自己大限将至。
近几天,父亲反复要求回乡,他说他害怕客死外地,人终要落叶归根。本来我是拒绝的,考虑到老家医疗条件落后,加上他的身体状况也确实不适合再折腾了。但是他的态度却非常坚决,我也只好依从。
我租了一辆面包车,儿子在前面驾驶,我和妻子留在后面照顾。此时父亲脸上的血色已经消磨殆尽,苍老的皱纹日渐枯干。看着窗外返乡的路途,被病痛的折磨得日渐虚弱的他也逐渐露出了笑容。尽管他人生的大半都留在了首都,但在生命的最后几日,他依旧还是忘不了那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北京始终都不是他真正的家。
回到老家,我把父亲在医院里安顿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治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父亲最爱吃的就是红烧肉,但因为家里贫穷,平日舍不得吃,也只有过年时才能勉强尝到它的味道。即使是后来富裕了,他也改变不了过去那种节俭的习惯,每次都先把肉夹给儿女,最后才肯拿起筷子。
看着父亲的一生还没有享过什么福就要匆匆结束,作为儿女的我如今却只能期盼他这最后的人生可以快乐地度过。我拿起手机,找到了县城最好的饭店拨通了电话,让他们做好一份红烧肉打包送来。一个钟头以后,护士通知我下楼取餐。在医院的门口,一个外卖员早早地站在了那里。
他大概三十多岁左右,额头两端的头发却已经脱落,充满脂肪的脸被汗水浸透,在烈日的炙烤下泛着油光。这个面孔我感到既熟悉却又陌生,他似乎写满了故事,表情却如同白水般寡淡。
“这是您点的红烧肉吧。”他两目无光地看着我,机械式地抬起了拿着外卖的手。
“是的。”我接过外卖,就在他即将离开时,我叫住了他。
“你还记得鼓楼吗?”
“什么鼓楼?”
我哼出了我仅记住的那一段。听到这个节奏,他有些诧异,却又轻轻一笑。
“世上哪成得了一厢情愿,那座城市并不欢迎我,难道不是吗?”
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影伴随着汽车的鸣笛和鼓楼的阵阵鼓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