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高朗和明昊,忙碌一早晨的清妍才闲下来。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西湖龙井,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楼客厅的餐桌前出神。来东京已经有段时间了,几天来除了早晚忙着给丈夫和儿子做饭,白天家里几乎就只有她一个人。
丈夫高朗在东京的一所大学里教书,儿子明昊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清妍在北京是一名中学教师,学文学的,平日里喜欢读读写写。初到东京的清妍没有朋友,白天她通常做的事情就是读书和整理房间。不过近来清妍有了两个朋友:一个是喵星人,一个是日本人。
阳台门正对着小院。院子里那把爬满青藤的休闲椅正静静地倾听虫儿们的低语,旁边那张棕色的茶几寂寞地陪伴着它不离不弃。眼前的它们仿佛是一对老年夫妻,就这样地在庭院中晒着暖阳,彼此陪伴,默默无语。显然他们已经沉寂了很久。一个月前高朗一家人搬到这里。
清妍起身拉开阳台门,小院中的满目苍翠与清妍撞个满怀。
那只毛色发亮的黑猫看见阳台门开了,就好像是有人召唤似的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趴在藤椅旁的绿地上眼睛盯着清妍“喵、喵”地叫着。许是这里的前任主人时常投喂的缘故吧,喵星人已习惯了每天的定时造访。今天家里没有猫粮,清妍就从厨房里拿了一盘面包屑和切碎的鸡肉肠放到草坪上,然后又去厨房里给喵星人接了一小碗水。黑猫先是挑剔地在盘子闻了闻,然后便自顾自的一口气把盘里的鸡肉肠吃光,然后到盛满水的小碗里喝水。面包屑遭到了黑猫的嫌弃。吃完鸡肉肠的喵星人眼睛看着清妍仍旧“喵喵”地叫,好像在说“我还没吃饱”。家里好像再没有适合给猫吃的东西了,看着喵星人渴求的眼神,清妍感觉有点内疚。
他们就这样地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也许喵星人觉得再等下去也不会获得食物吧,它站起身来“喵喵”叫着离开了。那缓慢消失的背影,就像没有得到满足的失望的孩子。在黑猫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清妍分明从喵星人的眼神里看到了由希望到失望的黯然神伤。清妍心里一紧,下午去超市时一定要记得买些猫粮,她想。
此时,小院外的马路上驶来一辆播放着音乐的广播车,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隔壁公园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嬉闹声跟母亲们的说话声。这是一个置身于居民区里的小公园:一半是孩子们的乐园,里面设有孩子们游戏用的秋千、沙地、滑梯、长椅等休闲设施,以及直饮水池;另一半则是绿地和几颗参天的古树。在日本,像这样的公园随处可见。你在街道上行走时,无论天气怎样炎热,只要进到街边公园顿时就觉清凉无比,清妍发现在东京几乎每个公园里都有几颗参天的古树。记得几天前的晚饭后,清妍一家三口到公园里散步,明昊前脚刚踏进草坪,就惊跑了草丛里的一位蟾蜍小哥,吓得清妍再也不肯天黑后走进公园草坪了。
十点钟,门铃响了。来的是加代女士,一位热衷于学习汉语的日本老太太,清妍的新朋友。她得知清妍是中文老师,今天特意来向清妍学习汉语。
加玳女士是一位典型的日本妇女:个子不高,身材清瘦,衣着得体,举止谦恭。她是一个非常勤奋好学的老人,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据她说在她18岁时,中日邦交尚未正常化,她就开始学习汉语了。期间结婚、生子、育儿,经历了一个女人应该经历的一切,在两个儿子成家后,加玳女士又重拾断断续续学习了二十年的汉语,最终考取了翻译执照,年近七旬的她成了一名汉语翻译,实现了用自己的语言技能帮助他人的梦想。
加玳是一位真正的活到老学到老的人,清妍从她的身上看到了终身学习的老人的优雅与价值,加玳成了一位不断激励清妍努力工作和学习的日本人。
加玳的汉语说得很慢,但表达清晰,只是偶尔在用词上有些不够准确。寒暄后,她将一盒包装精美的日本和果子双手递到清妍手上,并对清妍给予她的帮助表示感谢。然后她非常郑重的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两份打印好的信件,那是一本写满文字即将用完的笔记本,里面记录了她学习的收获与工作中遇到的问题。
她们首先从修改信件开始。这是一封加玳用中文写给友人的信件,信中记述了她两个月来因生病而未能与友人联系的原因,以及病中对很多过去无暇关注的事情的感悟与反思,信中回忆了与友人一同去伊豆旅行的快乐时光。整个信件内容表达完整且充满深情,只是个别用词及搭配上出现一些小问题。语言的基本表达没有问题,但说话时语体的委婉得体方面有很大提升空间。在修改信件时,清妍每谈到一个语言点,加玳都会非常认真地在本子写下来,然后做个重点的符号标记。后来她们谈到了写作,清妍鼓励她写一篇《多摩川故事》,因为清妍认为写作对于像加玳这样交流没有太大问题的人的内在语言素质的提升很有帮助。加玳欣然同意了,并表示她要试着把《多摩川故事》写出来,到时请清妍修改。再后来,她们谈到了中日两国的教育,彼此聊得非常开心,眨眼间太阳来到了她们的头顶。
中午高朗提了一大袋食品进了家门,“外面下起雨来了。”高朗说。因为今天下午学生有活动,所以高朗就提前回家了。跟高朗一起吃过午饭后,清妍便到楼上小睡了一会儿。一连多日的阴雨天气使东京的气温变得凉爽宜人,此时若在北京应当是暑伏时节难耐的闷热,而在东京的这些时日里清妍发现她们竟不曾开过一次空调。
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斜射进来,刚好照在清妍微闭的双眼上。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拉开窗帘,半遮半掩羞怯地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已近偏西。想起曹文轩的《草房子》结尾部分还没有看完,清妍顺势将自己窝在椅子里,沐着凉爽的微风翻开了书页。
当清妍慢慢地将书页合上时,脑海中依然浮现着油麻地小学那十几幢在乡野纯净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朴的精致而纯粹的草房子。在这似乎是有规则,又似乎是没有规则地连成一片的草房子间,主人公桑桑和秃鹤、杜小康、细马、纸月五个孩子的纯真、善良,以及他们面对不幸所表现出的默默地承受与抗争,一次次深深地打动了清妍。每一个小小的生命都如同油麻地草房子上覆盖的那从三百里外的海滩上打来的,经受着海风吹拂与阳光曝晒的茅草一样坚韧顽强,让清妍产生了要写点什么的冲动。这种冲动清妍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感受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地过去,平和而安宁。
清妍喜欢这种平淡的生活,享受这段难得的宅在家中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