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双双入梦来

百世之后,据南朝青史古献记载,承安元年,上元佳节,帝于承天楼上,受万民伏拜,帝与民同乐,放眼万家灯火,举头烟花齐绽。

是以,随官大喜过望,疏忽失职,竟误引城墙走水,护城河水车来不及通,烈火直冲云霄,随帝之人有数百皆未能撤下,吞噬于浓烟猛火中,数人从百丈城墙跌下,夹悲戚哀嚎,城墙之下,民众皆望而不能前,心忧天子以祈上苍。

幸,天神庇佑,乃于火连苍穹之间,飞出火红凤凰,长啼一声,浴火而衔出天子,落于护城河内御船之上,御林军皆弃剑上前,凤凰一展飞翅,匿于九重夜幕。

古风沐沐公众号

承安三年

因帝即将大婚,京都之天大有百鸟朝凤之景,东西四街也无不隐着一种喜事当头的欢愉,是以,皇恩浩汤,免赋税三年,大赦天下,连千里之外的漠北,也快马加鞭送去御赐喜酿。

鸾阳宫

清歌将刚从尚衣宫取来的绸缎放在炕桌上,床下正烧着暖炉热烘烘的,她来不及烤一烤,便解开包裹绸缎的布料,对床上坐着的女子说:“公主,江宁织造司昨天刚入库的锦缎拿来了,棉絮还得由掌事姑姑登记后才差人送来。”

鸾沅放下手中的事物,取下壁上挂着的鸡毛掸子替她弹去肩上的落雪,“雪下得大,你也不晓得拿伞,瞧一张小脸吹得发紫。”

清歌吐了吐舌,灵动一笑,“奴婢不是怕公主绣百福被来不及嘛。”

她闻言,却是嘴角的浅笑慢慢淡去,转身望着窗,窗格被厚重的油纸敷着,隐隐可见外面冰天雪地的景象,入目竟是白茫茫一片,后宫三千处所,无一不高悬大喜灯笼,照得人面桃红,唯独鸾阳宫仍是入冬之后一派银装素裹之景,连院落积雪她也懒得使人去扫,任它积了又化,化了又积,也许,到了深得不能涉足之时,她便该离开了。

清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外面卷起一阵狂风,扑打着窗纸呜呜作响,“奴婢去将窗户拿棉帐挂上,听着怪瘆人的。”

鸾沅按住她的手止住,“别挂,再挂上就一点光都见不到了,烛火虽是通明,到底燃着刺鼻,闻久了便心生烦躁。”

清歌见她如此也不再说,便拿起桌上的半成品,细细观摩,“公主手可真巧,绣工竟比尚衣宫的姑姑还厉害,陛下见了,肯定愈加欢快了。”

她淡然一笑,“皇兄大喜,各个藩国不知进贡好些奇珍宝贝,又怎会在意这件寻常被子。”

“怎么会呢?公主是陛下的妹妹,此等血浓于水的关系又怎会不啻那些稀罕物件儿。”

她只是笑而不语,低头选出一匹绸缎来比对,帝宫三年,形同陌路,她又如何再敢乞求他能待她如初。

半夜,清歌再三催促她该歇息了,她方洗漱一番上床歇着,被衾又厚又暖,她很快就睡得沉沉。

隐约间仿佛就到了天明,却是回到了小时候,小女儿在庭院下嬉戏,院里海桐一簇连着一簇,初夏一丝海桐香,深冬仍觉心荡漾,只可惜,那一年,她进了帝宫,自此再未闻过江南的七里香。

君卿一身九龙黄袍,明黄刺目,繁重花纹的皂靴在纯净的白雪上落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刚至门口便隔着棉帘闻得声声咳嗽,他顿了一下,任随官脱下大氅,面无表情掀帘入室。

清歌匆匆从床边起身,刚想行礼便被君卿夺过手中瓷碗,他冷冷道:“你先下去。”

“皇兄。”鸾沅朝他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碗里还飘着浓烈的苦味,指尖传来微微灼意,想是还未喝下几口,他看也未看便不动声色地放在床案上,双手反剪踱步至床边,语气亦如冰雪融化的水,“鸾沅,你病得可真巧,非要深夜绣什么百福被,当是赶上皇兄大婚在即?”

她勉力在他眼下撑起身来,额头上已渗出薄薄细汗,她却仍是笑着:“皇兄真是才智非凡,鸾沅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只是,皇兄既然知道又为何要来?”

他俊逸的脸上忽然扬起一抹迷离的笑,唯那双墨眸深处却是骇人的冷,“你无非就是听闻韩墨回京了,还期期盼着朕会将你赐婚于他。”

她看了他一眼,随后垂眸轻语:“韩将军在关外震慑蛮夷,战绩彪炳,自有无数女子倾慕,鸾沅恐怕是无缘了。”

他沉声轻笑:“你说的倒是不错,朕欲喜殿之上为韩将军赐婚,右丞相之女倒是温顺贤惠。”

“也好,”她顿了顿,抬眸看他,波光流转似包罗前尘万千,“皇兄,鸾沅听闻皇嫂美惊天下,与皇兄是天作之合,如此,皇兄……便将尹洛双忘了吧。”

他脸色倏尔变得阴沉,咬牙切齿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朕忘了她,当年若不是你,洛双怎么会跌下城墙,五脏具裂而死,这些年来,她难道就没到梦里来找过你!”

她声音不重却是最有力的武器,“可她已经死了。”

“你再说一遍!”

鸾沅知道君卿一向性情温和,便是有大臣直言不讳,他也很少怒,若是便虚心接纳若不是也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故,这些年来,他虽恨她,可明着上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便是连清歌也不知道其实君卿最恨的人是鸾沅。

此刻他是真的怒了,可她却不得不将尹洛双的毒从他心中拔除,便是为他也为天下,她加重语气:“三年前,承天楼上那场大火,尹洛双已经死了,她的尸骨也早已送往江南的故居。”

他沉着气,呼吸有些急促,他极力地忍着胸腔的怒气,到最后竟然扯出了一丝笑,只是那笑却带着无尽地憎恨,“为什么?洛双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能心狠到将朝夕相伴的挚友推下城墙。”

她听着窗外呼呼的声音,像是狂风卷着冰霰子,在肆无忌惮地飞掠,她似乎感觉到了寒意,原来是他皂靴上的残雪被火炉烘化,在最后一刹那释放出一点寒气来,她以前不觉得京都的冬天原来这样冷,而每年的大雪纷飞在帝宫的城楼上还会听到两双男女的欢言笑语。

似乎有人在说:“鸾沅,等入夏时节,我便带你去江南,去闻闻那里的七里香。”

少年稚气尚有而英气当头,一扬英眉说:“那我与韩墨呢?”

女子掩嘴巧笑,“皇兄,你是当朝太子,韩墨又是御前侍读,父皇是不会让你二人离开京都的。”

少年自是不服,遥望万里山河,语气甚傲,“六合之内,一草一木皆为皇土,何况区区一方江南,洛双,你若想闻江南七里香,我叫人去移来便是,我可不许你拐走我皇妹。”

匆匆岁月流光,又是几度寒霜,寒风卷走了多少诺言,吹不来七里飘香,冰雪又掩盖了谁的心伤,从此惟愿将情埋葬。

她目光凝视着他,却又仿佛不是在看他,而是许多年前那个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开口恍若隔世之音:“因为她说过要带我去江南看七里香,她食言了。”

他冷泠泠地笑了一声,“你别再狡辩了,难道你以为朕不知道,因为韩墨也喜欢洛双,你不过是嫉妒洛双,竟能痛下杀手。”

她眼眸划过一丝暗色,在君卿看来却是默认,他心里不住地讥笑,却听到她清浅的声音,“我说过,我已经不再奢望韩墨了。”

“也是,韩墨恐怕更加憎恶你,不然也不会宁愿驻守漠北也不愿留在京都。”

韩墨果真在第三天就回京复命了,到鸾阳宫的时候仍是一身白羽战甲,神情有些倦怠,许是因为常年征战沙场,曾经温润如玉的面上已经有些黝黑,却也挡不住浑身的凛凛傲骨,鸾沅看他愈发比以前要沉着冷静了。

她将羽歌沏好的茶推到他身前,笑眼盈盈喊道:“墨哥哥。”

依旧是记忆里那一声温柔的‘墨哥哥’,仿佛隔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的人和事,他在黄沙飞舞里驾马厮杀,在午夜梦回的边角声里,是谁在黄沙尽头的楼上,又或是金城千里的关中,唤了他一声,让他回头陷入往事的红尘。

他将清茶嘬了一口,看向她,目光深沉:“他要娶别人了,伤心吗?”

“也不怎么伤心,大概是三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又是为谁而活了。”

他看着她风轻云淡的脸上,刹那惊觉原来早已物是人非,他微微叹了口气,到底要用尽三年的勇气才敢说出这句话:“跟我走吧。”

他原以为她不会答应,就如三年前,在婆娑门的那一夜,她明知那一场大火夺走了一个人的命,却也毁了四个人的过往,可她却仍然义无反顾地回到君卿身边,他曾卑微地哀求,却在她空洞的双目中失望而走。

他尚记得那一日,身后的斜阳如火,他送她回到帝宫,眼望着她踏碎了晚霞,消失在高墙深院的阴暗里,从那刻起,世上再无尹洛双。

而今,她周身如幻,似乎早已游走在尘世的边缘,只待最后将执念放下那一刻,便也无恋凡尘是非,“等皇兄大婚之后,你便带我走吧,去江南吧,我还欠她一个承诺。”

“好,到时候便去找鬼谷子,让他重新替你……”

他尚未说完,便被打断道:“不了,我就是鸾沅,尹洛双已经死了。”

“是啊,你是鸾沅,”他突然语气刻薄起来,“既然如此,你就别妄想我会娶你,我也早与陛下禀明,此生就算落落一人,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娶你这般恶毒的人。”

鸾沅愣了片刻,倏尔听见宫门外窸窣的脚步声方反应过来,她凝眉道:“那尹洛双到底有什么好,竟让你和皇兄个个痴迷,她不过就是我和父皇下江南时随意看上的一个丫头,江南水乡里她那样的女子还不是成群结队,京都的女子不知比她好上千百倍,要不是我……”

“住口!”

她听见身后宫门被猛烈撞开的声音,竟然舒眉笑了,唯有韩墨将她此刻的神态一览无余,而那笑靥如花却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开他的心,疼得他垂下眼去,起身朝君卿一拜:“卑职参见皇上。”

君卿却置若罔闻,疾步上前扼住鸾沅的肩,强迫她扭过身来,未等他开口,她却先笑着叫了声,“皇兄怎么来了?”

“洛双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诋毁她?”他双目通红,全身血液似乎都在凝聚。

她不惧反而问道:“那皇兄又为何还要再记挂着她?”

君卿像是失去了力气突然放开她,目光有些空洞,看了一眼韩墨,问:“你怎么在这里?”

“是我让他来的,”鸾沅率先开口,“皇兄,既然你也来了,那正好鸾沅有事要说。”

韩墨瞥了她一眼,君卿却连看也未看她,她笑了笑,仿佛在自言自语,“尹洛双死的时候,让我告诉你们,其实她爱的是……”

两个男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她心里泛起了一丝微苦,无可奈何的苦,终于还是扬眉说道:“是韩墨,上元节那天,她本来是想与韩墨表明心意的。”

“你胡说!”

她目光淡淡瞥见君卿两侧成拳的双手,嘴上却是不容置疑:“你明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不然我也不会对她起杀心。”

啪!

这一掌,她始料未及却又在意料之中,脸上火辣辣的一片迎着寒风竟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的刀子在切割,君卿也从未下过狠手,看着她也不禁有半秒钟的无措,半响,只丢下一句“你自找的。”

韩墨看着他步履匆忙地离开,只问:“你不觉得这样对他很残忍吗?”

“那你对鸾沅又是如何呢?不残忍吗?”

他错愕地看着她,半边脸已经肿起,她却已经笑得眉眼弯弯,讽刺十足,“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鸾沅为何要跳下城楼,我只不过是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自嘲了一声,“若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该是多好。”

“什么?”

他笑了笑,惨淡无比,“可即便是鬼谷子替你和鸾沅换了脸,你依旧不会像鸾沅一样,你那天其实是去找君卿,却撞见了鸾沅跳下城墙那幕,是吧。”

她凝视他,白羽铠甲在一撮晴丝下熠熠发光,仿佛是一点火星,逐渐蔓延,向她喷涌过来,她周身被烈火环绕,有一点火星落到她的脸上,她感觉皮肤被烧得焦皱,她不敢睁开眼睛,任由大火将她摧毁,尽管泪流满面也丝毫不能将火势压住,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微薄地勾着鸾沅的三根手指。

鸾沅朝她微笑,随后挣开她落入无尽的黑暗里,她的声音亦如往昔带着淡淡的娇气,她说:“洛双,你帮我照顾好皇兄,求你了。”

她是鸾沅的侍读,也见过先帝的许多公主,都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娇纵,而鸾沅是个娇滴滴的公主,她若想让洛双帮她办什么‘坏事’绝不会用命令的口吻,总是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带上一句‘求你了’。偏偏每次对她,屡试不爽。

清歌起夜时候,见宫灯还点着,便推开门进去看,烛火下的人听见开门的声音便回过头去,清歌恰巧撞见她来不及擦的泪痕,在灯火下晶莹剔透。

她匆匆走过去,焦急地问:“公主,你怎么哭了?”

她抹了抹泪,不以为然:“这烛油有些伤眼,竟把泪水给逼了出来。”

“奴婢明天去库房里重新拿些桐油来,可是,这再好的桐油若像公主这样拼命点着,也是不管用,还是伤眼。”

她倒笑了,“无妨,伤眼心就不疼了。”

清歌心疼地看着她,“公主是不是和陛下吵架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昨日我取完饭食回来便看到公主用冰块偷偷敷着脸,现在虽然消了大半,这灯火通明下还是见了五个手指印,韩墨将军自然是不敢打你,那就只有陛下。”

“你倒是聪明。”

清歌却没因为她的赞扬而高兴,反而更加忧虑:“公主,奴婢总觉得自从洛双姑娘死后,你变了个人似的,也不出去闲逛了,整日待在宫里,或是坐在院里,望着天上的鸟儿出神,一想就是一天”她顿了顿,打趣道,“奴婢真担心哪天你会变成一只鸟儿飞走了。”

她静静地听着却不说话,清歌问了句,“公主,当年洛双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微微转了转眼珠,烛火安静地燃着,偶尔打一个微弱的火花,‘毕波’地一声,映着人影隐隐摇晃,她说:“上元佳节,善男信女互倾思慕,她走到城道上的时候,城墙上已经开始失水,她担心他,奋不顾身地往前跑去,由于当时城墙上人口杂乱,她挤不进去,反而被推下城墙来,我看见了,想要伸手去抓她,却只能还是无能为力,眼看着她从我眼前坠下。”

她说的真假参半,唯有‘无能为力’四个字一直折磨着她的心,当鸾沅的手从她手上滑落的刹那,其实,那天她听到了几句韩墨和鸾沅的对话,只是她未想到鸾沅会如此决绝,她来不及反应过来,便见她从城墙跳下。

她被大火灼烧至昏迷,醒来的时候便被韩墨带到了婆娑门,她被烧得面目全非,鬼谷子用邪术替她换了脸,而那张脸却是已经坠下城墙的鸾沅的,她想,一切都是命吧,鸾沅在她眼前死去,从此她便要代替鸾沅活下去。因为她答应过鸾沅,要照顾好君卿。

“‘他’是陛下吗?”

她见清歌小心翼翼询问的样子,甚觉好笑却笑不起来,事到如今,是他又如何,她拉着清歌的手,说:“清歌,你答应我一件事。”

清歌煞有种委以重任的感觉,“公主请吩咐。”

“若有一天我真的变成鸟儿飞走了,你替我好好照顾皇兄,我晓得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有些不安,所以提前同你说,你可一定要答应我……求你了。”

她想,三年来,唯有今日她说了一句‘求你了’才算是真正有些像鸾沅了。

第二日

她难得带清歌出宫,顺道还去了国丈府,右丞相府上也早已挂上喜帐灯笼,听闻是鸾阳公主前来拜访,相国公亲自出府相迎,“不知公主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

她轻轻一笑,说:“我只是来拜见未来的皇嫂,无须多礼。”

丞相恭敬有礼,让人送她去了李依薇的闺阁,她见了李依薇才发觉何为惊人,用‘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来形容也不为过,李依薇也是彬彬有礼地朝她福了个身,她却不急不慢地扶起她,说:“皇嫂可莫折煞鸾沅了。”

李依薇如凝脂的脸颊微微见红,她觉得甚美,便说:“皇嫂,你与皇兄真是一对天作佳偶,你也知皇兄文韬武略,秉性温和,但向来恩怨分明。”

李依薇本是安静聆听未见异常,却在听到‘恩怨分明’四字后,悄然变了脸色,她却故作不见,继言:“三年前那场大火,总不能全怪天灾无情,毕竟死伤数百,相国公特意将爱女嫁入中宫,倘若是真为皇兄分忧也罢了,倘若不是,鸾沅也绝不会让皇兄身陷泥潭。”

她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笑意,李依薇却觉得那不是笑而是阴森森的白骨,是那日大火里丧命的人回来索命的阴魂,承安皇帝登基那年,国势不稳,父亲野心勃勃想要逼宫称帝,只是天意弄人,承天楼那场大火竟没有烧死君卿,反而这三年来,南朝在君卿的治理下国泰民安,边疆也难得稳定,父亲的策反之心自然不敢再有,只是,当年那件事终究是个毒瘤,随时随地会毁了相国府。

她是傍晚乘着撵车回到帝宫,冬日的晴天比夏日要碧蓝得多,如一泓清泉,唯有远边被晚霞渲染,红得似火,像是鸾阳宫里种着的两株鸡爪槭,有人说鸡爪槭本是碧叶被凤凰踩过后便留下一片绯红,她那时想,鸾沅已经变成凤凰飞走了,那她便来当他的鸾沅。她其实也有过私心,如果她早去一点,赶着遇见鸾沅之前就见到君卿,她或许可以理所应当地告诉他,她爱的是他。哪怕后来,鸾沅坠城而死,君卿或许知道是因为韩墨,他或许会恨韩墨,也与她无关。

她回到鸾阳宫,见魏公公守在门外,微微有些惊愕,不等她问,魏公公已经开口说:“皇上已经在里面等公主很久了。”

她走了进去,里面没点灯,昏暗的光线从仅有的一扇窗照来,她只看见他趴在桌上,大半个身子笼罩在暗处,那束斜阳刚好落在他的半边脸上,半阖的眸,微卷的睫,她闻到酒的醇烈,微微蹙眉,上前喊了声:“皇兄。”

他已经醉得昏了头,竟伸手将她拉入怀里,她尚来不及挣扎,便听见他在耳边说道:“你知道吗?朕花了三年的时间去找天下和她相像的女子,最后却发现那个人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她和你形影不离了十年,如果说这世上有人假扮她来骗朕,大概也只有你能将朕骗过去了。”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夹杂着酒的清冽,一瞬间她竟有些意乱情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惊喜似乎马上要从眼眶溢出,她微微哽咽:“皇兄,我是鸾沅。”

他像是没听到,继续胡言乱语:“朕今天听说,江湖上有个鬼医叫什么鬼谷子,听说他善精换脸之术,如果将你和洛双换了脸,是不是连她的父母也分不出真假?”

“皇兄,你别傻了,尹洛双死的时候脸部已经被大火烧焦,连面容都辩不出来。”

半响,他突然咽了一声,埋头在她的怀里像是在哭,“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忘了她吧。”她像是哄小孩似的,大约一向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唯有在醉后才会展现脆弱的一面。

他像是回到小时候一样哀求道:“让我抱抱你,就当做是她,我还来不及抱一抱她,过了今夜,我就如你所愿忘了她,忘了尹洛双。”

君卿走后再也未来过鸾阳宫,她想他应该是真的放下了,她自己却因吹了好几夜的寒风而感上风寒,以至于清歌来跟她说,执事公公已经开始清收各宫的贺礼。她只得无奈地说了句,“百福被恐怕是送不出了。”

清歌说:“倒也无妨,陛下本就下旨不收贵重物品,何况库房里也不缺这些。”

她笑了笑,面色苍白,其实那床百福被早已绣好,只是没灌棉絮,也不是没时间,只是她突然不愿意了,她将它叠了很多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

京都迎来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韩墨望着午门前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锣鼓喧天,长街上水泄不通,他跨上马,转身问她:“真的放下了?”

她放下车帘,隔绝了帝宫以及那十多年的过往,却也不过是心里微微一钝,依旧神情淡然:“走吧。”

韩墨从怀里掏出一个鸣镝,往天上一扔便驾马扬长而去,车后尘土滚滚,鸣镝一声骤响,京都无数个暗处顿时涌现出成千上万的奇兵暗卫朝帝宫聚集。

马车停在护城河边上,护城河边周围黑衣人围了一重一重,执长剑,弩弓,杀气腾腾,韩墨已将腰间佩剑拔出,护在车前,两方对峙。

车里的人被惊醒,问:“怎么了?”

韩墨答非所问:“洛双,其实君卿不会娶李依薇,他早已清楚当年承天楼的那场大火缘由,隐忍三年只是借机除掉相国府,我从漠北回来也不是为了祝贺,而是替他征兵归来,李丞相应该已经有所察觉才会派人来截杀,可惜我的暗卫都已经得到命令去帝宫协助君卿清君侧了。”

她尚未回神,只闻马一声长嘶,马车剧烈颠簸起来,她慌忙地掀开车帘往后看,原来是韩墨替她杀出了一条血路,他已经身负重伤,脸上染满鲜血,大声朝她喊:“去找他吧,你是尹洛双不是鸾沅。”

“不要!”

她大声痛哭,伸手想要去抓住他,终究只能背道而驰,她看见他被长剑刺穿心脏,最后却望着她笑,坠入后面奔腾不息的护城河里。

她站在承天楼最高的城墙上,望着城道上的熊熊大火,她亲手点燃的大火宛如猛兽飞腾,她望见城墙下层层包围的御林军,望见远处正滚滚而来的水车,护城河里的水是不是还淌着韩墨的血,她听见有人叫她“洛双”。

她便知道,其实韩墨早就告诉他了,所以那晚他才会说出那些话,只是韩墨至死都不知道那些黑衣人其实是君卿派来的,否则也不会放她一条生路,她说:“君卿,韩墨死了。”

“他想要带你走,是他该死。”他咬牙吼道。

他努力地想要攀过烈火,衣袂被烧得焦黑,身后的魏公公带着无数御林军前来护驾,她从未见过像魔鬼一样的君卿,他赤红着双眼,“洛双,跟我回去,我知道,你爱的是我。”

她摇了摇头,眼泪落入烈火中,“你永远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

他咬着牙说:“我知道,韩墨跟我说了,你是因为怕我和他反目,你是怕鸾沅死了之后,连韩墨也要离开,你是怕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可是洛双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韩墨在我心中到底谁更重要?”

“洛双和鸾沅一点也不像,可三年来你却从未发现,君卿,你爱的究竟是洛双那个人还是那张让你迷恋的脸,亦或是你因为没有得到过而产生的一种遗憾,所以才会将洛双美化为浴火重生的凤凰永留青史。”

她闭上眼睛,倾身跳下城墙,亦如那日鸾沅一样决绝 ,她从未想过,三年之后,尹洛双原来还是没能带着鸾沅去江南,闻闻那里的七里香。

身后烈火无声,夹杂着谁的悲戚长绝。

只觉前尘往事如烟,有谁在念:

曾是鸾凤猎袖飞,双双绕镜入梦来。


古风沐沐作者:沐槿。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沙雕的道路徘徊,古风与汉服并爱!

你可能感兴趣的:(鸾凤双双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