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的人生悲剧

一代才子沈复,字三白,他的《浮生六记》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与陈芸伉俪情深,羡煞后人,乃至100多年后,林语堂不无羡慕地称他的妻子是中国古代最可爱的两个女子之一。

可惜最终,穷蹙中陈芸病死异乡,儿子逢森早夭,女儿青君无奈成了一名童养媳。从官宦诗书之家,跌落到家破人亡,不过几年光景。历经劫难,他自己悲恸地说大概凡人的幸福是既定的,一旦透支,招致天怒人怨。这自然是绝望至极的牢骚话,当不得真。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家庭遭此变故?从他六记中《坎坷记愁》中不难发现,主要是两个原因,其一是婆媳反目、父子失和,导致了他失去了原生大家庭的庇护;其二,经济上的压力,入不敷出,逐渐压垮了他们那个幸福的小家。

沈复的人生轨迹,脱离不了时代的烙印。分析他的人生弯路,自然不能苛求古人。我曾见过几篇文章,指责他富裕时纳妾,贫穷时赚钱能力不强。这真是何不食肉糜的翻版。写这种文字的人,可能忘了,自己与相差20多年父母辈尚且存在代沟,道德观念既已不同,何况是200多年前的人呢?

再说财务开源一事,1810年左右正值康乾盛世后的嘉庆时期,当时中国正深陷马尔萨斯的人口陷阱不能自拔,民众普遍在贫困中苟活。读书人出路极为有限,除了科举,充当幕僚、账房和私塾先生是不多的几条路(类似今天的秘书、会计和教师)。沈复几乎样样都干过,而且还摆过一段时间的画摊谋生。

说沈复的人生走了弯路,一定不能离开当时的伦理观念和社会环境。从上帝视角俯瞰打量人,谁人不是愚蠢而无能的呢。

在我看来,沈复的人生悲剧,除了社会大环境的恶劣外,很大一部分是个人性格导致的。许多人都记得下面这一段文字: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 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 , 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

可以看出幼年的沈三白即心灵纤细而敏感,这赋予了他独特的艺术天分,成年以后他将传统士大夫情趣发挥到了极致,花草虫鱼鸟兽书画文玩,可谓样样精通,家庭破败以前,甚至可以说他的生活就是一件艺术品,沈复之所以是沈复的原因就在这儿。

然而就好像硬币的两面,性格的黯弱、轻信,导致面临困境时处置失当。处理家庭关系中,因琐事而生的误会,沈复夫妇没有澄清,甚至没有辩白,他们为了家庭表面的和睦一味退让。导致矛盾越发激烈。事实上矛盾的导火线主要是两个,一是沈父在异地为官时,托他给自己找一个小妾,结果婆婆不高兴,以为俩夫妻自作主张;二是陈芸为小叔子借贷担保,结果小叔子抵赖,反而诬蔑沈复夫妻,导致沈父心生嫌恶,而沈复夫妻却并无半点行动,从此在大家庭中被边缘化。

错上加错的是,沈复一惯脾气好,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不乏救人之急的正人君子。可惜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二人被孤立,觅馆不得,靠摆画摊度日的情况下。他结交的一位损友,又请他作保借50金。沈复竟然抹不开情面,真就担保了(他竟然单纯到自动忽略了前面为弟弟担保的那茬)。结果那位损友人间蒸发,留下一筹莫展的沈复和陈芸,被逼无奈,只好草草安顿儿女后远走他乡,而那时的陈芸已经病得厉害了,结局就可想而知。

至于将女儿送给表亲当童养媳,十二三岁的儿子逢森送到贸易行当学徒,实属不得已之举。也算是恰当的安排,后来逢森早夭,也是意料之外的事,非人事能变。当沈父去世后,留下偌大家产,沈复不愿兄弟阋墙,放弃应得的遗产,固然可钦可佩,但不是如此,也许逢森能活下来也未可知。

沈复的悲剧,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他是那个风雅、谦逊和才华横溢的士大夫,他的赤诚与才情连贾宝玉都不遑多让。但伴随而来的,是他在逝去大家庭庇护后的举步维艰。即使如此,他依然竭力维护的旧道德伦理,谨遵孝弟忠义。但我猜想,晚年的他可能有些懊悔,否则字里行间怎么会透露出对贪婪乖桀的弟弟的愤恨之情。

后人对沈复的人生遭际嘘唏不已,借用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评论:“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一个正统派,他的全部同情都在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也是对困顿中必然灭亡的传统士大夫倾注了无限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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