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国之民

图片作者——翔鱼









羽民国在其东南,其民皆生羽毛。


羽民之状,鸟喙赤目而白首。卵生,画似仙人也。


民有翼,飞不远,多鸾鸟,民食其卵。去九疑四万三千里。

01 初遇刑天


我在遇到那个奇怪男子的时候,还是一只没有成年的幼鼠。


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没有身披毛发的人形动物,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脑袋的家伙。


那日太阳刚从连绵不绝的巨峰背后冉冉升起,沉睡了一整夜的万物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开始苏醒,我在自己的洞穴里面睡饱了觉,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揉揉眼睛就爬了出去,准备到溪边洗脸,顺便觅食。刚走出洞口没有几步,一只比我整个身体还要大的脚板矗立在眼前,我呆愣住了,一下子彻底清醒,忘了转身夹起尾巴逃跑,不由自主地抬头,顺着大脚看到了一条腿毛浓密肌肉发达的腿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形怪物?


再仔细查看一番,不得了啦!这个双腿跨立而战的男人,竟然没有头,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我叫刑天,”这个缺了一颗脑袋的男人有一个异常雄壮的身躯,他也终于注意到了脚下渺小如蝼蚁一般渺小的我,只见其左手紧握一把青铜巨斧,右手持一块青铜方盾,高大又威猛,像座山一般墩实地屹立在我面前。他圆圆的肚脐眼像嘴巴一样一张一合地开口了,“你一定听说过我吧?”


我这才注意到他竟然以乳为目,两只狭长的眼睛正好长在乳头的位置,因为两眼之间距离甚远,显得严肃又滑稽,漆黑的眼珠左滚右翻地地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我蹲坐在地上,也不甘示弱,摇晃着屁股后面那条蓬松的棕红色大尾巴,扬起小脑袋眼珠乱转地看他,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道,“并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这号人物呀。”


日光明朗,天空幽蓝,这个叫刑天的男人突然怒目圆睁,有十八块腹肌的肚子往前凶猛地一挺,发狂般地大喝一声:“不可能!”


我被他吓了一大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黄沙滚滚的泥土地上面弹跳了起来,沙尘弥漫跃起到半空中的我侧身用细小的爪子蒙住面颊还不忘大声回击他,“你有病啊?”


“我乃上古天山之神兽,本名并不叫刑天。”他恢复了理智,语调平稳地又开口了,“当年炎黄二帝争夺天位之时,我还是炎帝座下的一员大将,后来在阪泉之战中,炎帝大败,我心里不服气。”说道这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是心有郁结,“后来蚩尤和皇帝大战,我想借此机会杀了那可恶的黄帝,可惜的是并未如愿。交战几百回合以后,大意之时脑颅被他砍下,扔进常羊山的缝隙之中,无奈,我只好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成为无头的怪物,世人于是皆唤我——刑天。”


我张大了自己本来就很小的嘴巴,一直仰着头看他,脖子酸痛,心想,原来他就是长辈们口里传说的那个被天帝割头的可怜神仙,想安慰他,可是看看那两只怪异的眼睛和黑豆一样的嘴巴,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呢?”他晃了晃手里的巨斧,问我。


“我叫毛鼠,”我吓得赶紧回答他,“是黄鼬的亲戚。”


“黄鼬又是什么?你们长得像吗?”他又问道。


我连忙摆手,”不像不像,黄鼬就是专吃地下人脑子的黄鼠狼,它们精怪的很呢,还会放可以把人熏死的臭气。“


刑天没有说话,我也看不出他脸……额,肚子上面有什么表情,只好问他,“大神,你这是准备要去哪里呀?”


他的肚脐张合着,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去常羊山。”


我惊讶不已,看看他,又扭身看看四周,有些犹豫,“可是,常羊山并不在这个方向啊!你是不是弄错啦。”我以为他因为眼睛不好使而走错了路,好意提醒他,按照目前这个路途再走下去,只会离他要去的常羊山越来越来远。


“我知道,”刑天眼睛里面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忧伤,“毛鼠,你有所不知,狡猾狠毒的黄帝老头将我的头颅砍下后,又害怕我找回头颅后继续与他交战,便用利刃将此山一劈为二,头颅顺势而下,滚进山缝之中。常羊山后来又合二为一,终年阴云郁结,碧天不开,闷雷轰隆不绝于谷。要想登上此山,必须拥有飞翔之力。可惜我在与黄帝一战中,法力尽失,只剩下浑身蛮力,无可奈何啊!”


他用手中的方盾朝前轻挥,说,“往东南五百里,过了一大片海域,便有一座孤岛,名为羽国……”


“这个我知道,”我忍不住打断他,“传说那里都是生有翅膀会飞的鸟人!”


“不错,”他的眼珠朝我转了一转,“我此行即是去那里,只要能拥有一双羽民的翅膀,便可去常羊山,取回我的头颅,继续与黄帝死战到底!”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与决心,脑袋没了,连法力也失去了,还想着要杀死那个至今已是整个天魔人三界拥有至高权力的神。


几万年后,一个叫做陶渊明的诗人在《读山海经》中,这样写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我被这个男人身上这种永不妥协的精神感动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跟随他,去往羽国,寻找羽民。



02 结伴而行


刑天有些诧异,他一边继续前行,一边回头看我,不可思议地说,“毛鼠,你怎么非要跟着我?我又不是瞎子,看得到路!”


我像个小跟班,贼眉鼠眼地讪笑着,“嘿嘿,大神,我也想去羽国,见识一下背长双翅的鸟民呀。”


刑天在前面忽然止步,我未来得及反应,差点低头撞上他那条腿毛茂密的小腿,只听他有些好笑地开口严肃地纠正我:“不是鸟民,——是羽民。”他特意把语调的重音放在后面两个字。


我不好意思地拿爪子扰扰脑袋,尴尬地笑了几声,便不再说话。


从前,父亲就告诫我,做鼠,要学会多做事,少说话。


刑天的身躯高大,步子迈得快。我只好气喘吁吁地跑在后面追他,后来他见我太磨蹭,就干脆把我从地面上一把捞起来扔到了自己的断颈上,“坐稳了!”我惊魂未定地按住胸口还没有镇定下来,他就像一阵飓风一般在广阔的大地上奔跑起来。我浑身的毛发飘扬着,竟感觉自己像是在御风飞行一样的爽快,这是我们这些做鼠辈的从未有机会能体验的事情。


后来夕阳落山,暮色渐暗,刑天却仍旧速度不减,我们一起跑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了那片孤岛所处的巨大海域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天水相接的海面一望无际,雾气袅绕,烟波浩渺,而在海域正中,伫立着一座小小的岛屿。相必那便是传说中的羽国了。


刑天停下来,长久地凝望着眼前的海洋,我们彼此都沉默着,没有谁先开口讲话。


最后还是我按耐不住了,问他,“大神,我们怎么登上那片岛屿呀?”


刑天拿眼睛上下翻看着我,说:“毛鼠,你走吧。”


我一下子呆住,为什么要我走?


“羽国之民,虽然没有法力,但是他们都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凡被翅膀接触者,便会昏睡,永不再醒来。所以此番,惟有与他们大战才可。”他的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你只是一只手无寸铁的老鼠,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如赶紧回家。”


满心的失望占据了我的内心,原来他叫我走,只是因为我是渺小的没有任何力量的老鼠,即帮不了他,还说不定会给他添乱。原来他是嫌我麻烦。也罢,从一开始要和他一起踏上旅途就是我的一厢情愿。如今他要我走,走就是了。


于是毋须多言,我从他的断颈处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往来的方向走。


我那英年早逝的父亲还说过,做鼠,要活的有骨气。


低着脑袋慢悠悠地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的路途后,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喂!前面那只毛老鼠,你站住!”


听起来不像是刑天从肚脐眼发出来的声音,我好奇又诧异地回身,扭头四处乱看,“谁?”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旁边五彩斑斓的低矮灌木丛里面传来,我立即在原地戒备地站定,弓起身体盯住那处,只见一个身着褐衣的童子笑嘻嘻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脑袋光秃一片,寸毛不生,可是两只裸露在外的手臂却生满黝黑细长的毛发,好像比起我的尾巴还要长些,令人惊异不已。


“你个小屁孩,躲在这里吓人。”我放下戒备,白了他一眼说道。


小孩嘻嘻哈哈地跳到脚边,围着我的身子饶有兴致了转了好几圈,“你这只老鼠,体型不大长得却是可爱的紧。”说完,还冷不丁地伸手用力揪下了一根我腋下的卷毛,疼的我龇牙咧嘴地抱紧自己,这小孩,调皮!


“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是想要偷去我们的翅膀,好去做丧尽天良的坏事吗?”小孩用两根轻捻着那根毛发,斜着眼睛看我。


我吃了一惊,难不成这小孩竟是传说中会飞的羽民?



03  羽民瞳生


“羽国不是在海上的孤岛之中吗?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问道。


而且传说里,羽民都是人首鸟身,看着小孩年幼的样子,不大可信,不知是否是在逗我。


“鼠叔,”他玩腻了,随手扔了那根毛转过脸来喊我,“你有所不知,早在蚩尤与皇帝交战之前,羽国就已经毁于一旦了。那一心想登天位的黄帝为了打败蚩尤的部队,派人来羽国杀我族人,掠去翅膀,全部做了御飞冲天的战翼。”


我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


“现在,孤岛上已经没有羽国了。”小孩看着我,表情冷峻,神情悲伤。


我愕然,照他这样的说法,刑天岂不是徒劳一场。常羊山是去不了了,丢失的头颅也恐怕拿不回来。


“老鼠,我问你,”小孩说,“方才那个无头的巨人朝着海中的孤岛去了,他是谁?”


我盯着他看了又看,内心突然生出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出来。


“你有翅膀吗?”鬼神神差地瞟了一眼他的背部,我这样问。


小孩突然朝后倒退几步,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好一会,拔腿转身就跑。


还不待我反应过来,脚速奇快的他已经无影无踪了。


等我又转身赶回那片海域的时候,刑天已经不见了,孤岛还是那座孤岛,可是天地之间静的可怕,没有风,没有海浪,连远处几只黝黑的巨大苍鹰也如雕像般冷漠地蹲在沙地上面,勾着锐利的眼睛看我。


孤岛离我太远了,我只是一只尚未成年的幼鼠,没有翅膀,跳入水中也不会游泳,刑天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无从知晓。于是一只拖着棕红色蓬松尾巴的老鼠只好沮丧地在海边慢慢坐下来,睁着溜圆的小眼睛,静静地眺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


远远地,眼尖的我就瞥见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越来越大,从水面渐渐地朝着岸边移动着,我兴奋地在沙地上面弹跳起来,最后看清楚了,那是举着利斧从海水里跋涉着的刑天。


他的身躯像一把用力划开水面的船桨,激起了一阵阵阔大又浩荡的波浪,海水的声音哗啦啦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面前。湿漉漉的刑天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左手举着利斧,右手执这方盾,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我。


“你怎么还没有走?”他的肚脐眼这样说道。


“那座孤岛上面已经没有羽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的,从喉咙里面发出来,“黄帝和蚩尤大战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翅膀掠走了,羽民死的死,逃的逃,已经所剩无几。方才我遇见一个小孩子,他这样告诉我的。”


刑天没有理会我,他从海水的泥沙中拔出自己裹满各种微生物的腿,在岸上坐下来,放下之前从未离手的武器,用巨大又笨拙的手掌耐心地把那些张牙舞爪的小章鱼,海星,水母,还有很多眼睛一闪一闪着的小鱼从浓密的腿毛上面慢慢揪下去,轻轻地掷入海水中。他没有头颅,长在双乳上距离很远的眼睛不太方便,小腿后侧和脚后跟的位置无法顾及,我站着看了他一会,也蹲下来帮他。


“孤岛上面,全是鸟类散落下来的黑色羽毛,”刑天把一只不停挣扎着的粉色章鱼从腿上提下来,在空中晃了晃,一把扔到了很远很远的水面上,他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还有很多残缺不全的尸体,像切碎的乱肉一样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我就知道,羽国已经不在了,而那些没有任何法术和武器的羽民们,在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以后,无比惨烈地死去。除了黄帝,谁还有能力派来这么多身穿盔甲手持利刃的天兵呢?我也终于明白,当日阪泉之战,炎帝为何为大败。那些会飞的天兵天将,原来都是披着掠夺来还在滴着鲜血的羽民翅膀……”


他没有再说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里面蓄满了令人感同身受的难过与悲伤。


“你说得对。”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


我和刑天都快速地扭头,原来是那个半路遇上的小孩,刑天的手里已经抓起了利斧,我赶紧大声制止他,“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小孩,他也是羽民!”


小孩看看我,又看看刑天,“我叫瞳生,是仅剩的羽民。”


“其他的呢,全部都被黄帝杀害了?”我忍不住回身惊叫着问。


瞳生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我们羽民,一旦被夺去翅膀,不仅会丧失飞翔的能力,也会因为缺血而死亡。要不是那天我贪玩偷跑出岛,说不定现在也是残尸一具。”


终于起风了,海面上有淡淡的涟漪,像花朵一样在水面缓缓一朵接一朵地盛开着,我却闻到了鲜血的气息,它们顺着甜腥的风,用力地灌进我敏感的鼻孔。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被黄帝在常羊山割去头颅的巨人刑天吧,”瞳生抬头望着刑天,眼中是捉摸不定的情绪,“我猜,你应该是想找回自己被埋进山中的头颅吧,那么,我很想知道,你会报仇吗?”


我明白了,他想问的是,刑天是否会去杀黄帝。


刑天狭长又滑稽的眼睛垂下,看着瞳生,他的肚脐眼张合了好一会,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我不会要你的翅膀。”


我大吃一惊,转脸看向瞳生,他好像知道刑天会这样说一般,嘴角竟浮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04  执干戚而舞


那日的瞳生,似乎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的背后生出一双黝黑又稚嫩的宽大翅膀,那些羽毛像是洒满了繁星一般,闪着点点的光,在灰暗的高空和幽静的海岸上,神秘又震撼。


宽阔巨大的翅膀带着幼小的瞳生从潮湿的地面缓缓升起,他白皙的面容开始起了变化,嘴巴变尖,眉骨高耸,额头越来越窄,最后完全成了一张鸟脸。可是那双眼睛,还是溢满了令人心惊的绝望与不可磨灭的仇恨。


空气异常沉默,我们都听见了瞳生的翅膀划过气流后朴茨朴茨的响声。


这是一双神奇的翅膀,一旦拥有了它,便拥有了飞翔的能力。


可是羽民一旦失去自己的翅膀,等待他的只剩下死亡。一只羽民从蛋里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孵化出来之后,还需要在日光下面暴晒三七二十一天,翅膀才会从背后的裂缝里生出,很多年幼的羽民,要学会飞翔,光凭借自己的翅膀还是不够的,他们会在长辈的帮助下,一次又一次地从孤岛上面往大海上俯冲,最后才能真正的在高空里自由飞翔。翅膀就是他们的生命,就是他们的一切。


瞳生像一棵漂浮于半空中的黑色植物,一动不动地盯着刑天,眼睛瞟向他手中紧握的利斧,带着一心赴死的神情:


来吧,来砍下我的翅膀吧!


刑天闭上了眼睛,我看到有一滴晶莹的像是清晨山间绿叶上的露珠一般的东西,挂在了他的眼角,风一吹,它就悬在那里晃荡着。那是什么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泪水,是所有哺乳动物都会有的伤心之泪。


“你走吧,”刑天睁开眼,并不看瞳生,“我不会要你的翅膀。常羊山我是去不了了,拿不回头颅也无所谓。但是我仍然还会与黄帝死战到底,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块躯体,也绝不会向他认输。”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往着来时的路走去,他提着利斧与方盾的背影,还是那样的高大,却无比的落寞。


瞳生还在半空张合着自己巨大的翅膀,两滴热泪,也缓缓从眼眶滑出。


我对他远远地招了招手,算作是临别前的再见。后会有期。


等我追上刑天的时候,群鸟归巢,夜色渐暗,又圆又大的月亮已经明晃晃地挂在了天边。


”喂!”我在背后气喘吁吁地唤他,“你准备去哪里呀?”


“昆仑。”他把斧头和方盾都扛在了肩上,头也不回地大声回我。


“去昆仑干什么?”我又问。


“决斗。”他说。


我紧跑两步,拽了拽他随风飘扬的腿毛,“可是,那人现在已经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物了,他们都称他为天帝,身边还有很多法力无边的上仙与大佛护佑,连九天玄女和女娲也帮着他,还有无数会飞的天兵天将,可是你呢?”


刑天终于停住脚步,垂下两乳上的眼睛看我。


“你什么也没有,羽民的翅膀你没要,常羊山一战丢了头颅,现在只剩下一把斧头和一个方盾,你怎么和他决斗呢!”说道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眼眶特别热,好像有什么很奇怪的东西,从心脏的地方顺着浑身的血液全部都涌到了我发紧的喉咙处,滚烫着慢慢溢满双眼。


一只腿杆在我面前直直地跪了下来,激起灰尘一片,刑天单膝着地,伸出巨大的手掌,有些犹豫地伸出来,我偏了脑袋望着他,满心疑惑。


最后他轻轻地用指尖耐心地抚我头顶蓬松的毛发,和我平视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温柔,那温柔使我眼眶一热,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我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当时内心是何种感觉,只是觉得,刑天像是在和我做提前的告别。


“不要哭,”他的肚脐好像勉强地上扬,微微的笑了一下,“这是我的使命,就像当年逐日的夸父一般,他只不过是想追上太阳,而我呢,只不过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尊严。”


我不懂他口中所说的尊严是什么东西,但是起听来好像对他特别重要的样子,重要到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毛鼠,再见啦!”他站起身,手掌从我的头顶上移开,像我与瞳生那样,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重新把武器扛到肩膀上去的刑天突然像一阵飓风一般拔足朝着昆仑的方向狂奔而去,很快就在黑乎乎地夜色里消失不见。这速度就像当初他带着我,在白天和黑夜里不停歇地狂奔着要去孤岛上的那个羽国。只不过这次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而且,他是独自一人。


我记得那时候坐在他的断颈上面,迎面而来的风像无数只挥着翅膀的鸟儿一般粗暴地掠过我的脸颊,掠过我浑身棕红色的毛发,头顶是一片钴蓝的天,脚下是薄土飞扬的宽阔无边的大地,刑天带着我,日日夜夜朝着唯一的前方不停地,不停地狂奔……


“开心吗?小老鼠。”他在风中大声问我。


“开心!”我点点头,又扯着喉咙喊道,“就像是我在空中飞一样!”


刑天让我体会到了,原来那就是飞翔的感觉。


那也是他曾经非常渴求,但是为了留住最后一位羽民,又不得不放弃的感觉。


“若是,你此番拿了翅膀,与那黄帝决战于常羊山,最后一去不回呢?”我在半空中犹豫地问他。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挥举着后来被世人称为干戚的黑色利斧和青铜方盾,在月色下朗声回道:


“那便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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