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谁人娘舅

雨有点凉,四周是熟悉而陌生的人。有人来有人走,这段不足一百米的距离我来回走了十多遍,就在今天,就在上午。外甥的婚礼上,很少有熟悉的人,只有他是我最熟悉的人。他站在贴有喜字的充气门下,孤伶伶的。黑色皮革上衣,上面戴着一个黑色硬檐边的帽子,那帽子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终于把另一批人送走,再有几步我就能走到他面前。他很早就看到我了,看我在婚礼现场穿梭,看我在人群中拍照,看我朝他看的眼睛,便格外坐直身体,再对着我的镜头笑笑。

雨停了,我也停下脚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现在是时候了。

我走向他,他眼睛里露出笑意,一只手似乎动了一下,然后我脚步加快,我能感到那只手在等我,急切地等我。那只手一定是暖的,一如当年一样。

我站到他身边了,那只手又动了一下,比刚才要高一些,但没有抬过我的头顶。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他那时用手摸我的头顶需要弯腰,现在则需要把手抬高才能摸到同样的那颗头。

“孩儿,孩儿…”我已伸出我的双手握住他那即将落空的左手。那只手有点凉,比我想象中要凉一些。“孩儿啊……”他感觉到我的手,用力握住我的一只手,手心里那点热度在我手臂上摩挲,粗糙的,暖暖的。

世界在我面前停下来,马路停下来,绿化带里新生的叶子也停下来。他牵着我的手执拗地不容置疑地将我拉到绿化带旁边,有一刻甚至要拉到马路当中。我看到身旁按喇叭的车子,于是使劲把这个高过我头顶的人又拉回来。

“孩子啊,多少年了……”他呜咽着,那些呜咽又把他下面的话给吞进去。

我抬起头望他,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眼神朝着别处看,眼角涌出水,那水沿着他眼角的沟壑缓缓向他嘴角流去。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拍着我的手背,努力地想要把他的话说完。

“孩儿啊,多少年了,你舅都没瞧到你.”

他停了停,又努力地与情绪的波涛抗争。

“孩儿啊,他们都来了,都来看我了,就是你,还有玲...可怜的娃儿,这么些年,不容易啊。”

他努力地拍拍我的手背,高大的胳膊仍在固执中,另一只手终于伸出来,掐绿化带里那些新长出的小头。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指很长,细长的那种。他无目的地掐它们,它们长得太快了。

“上次没瞧着,这趟小末也没瞧着…”

几个小时前我们在楼下见面,他坐着一堆穿着暗色衣服的人当中,我朝他走去,轻轻地喊他一声,他笑笑,我便安心地去做别的事了。

“我很好,别挂念我。”

“你妈她,唉,可怜啊……”他低头对着那片绿化带说话,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掐嫩头,一只手没有再松开我的手。母亲生病以后舅舅时常开着他的小三轮从乡下来,秋天的粉坨,最大的红薯,一麻袋一麻袋地背过来。

“是你舅带着你呢,还是你带着你舅?”父亲看着我和舅舅手牵手走进客厅里,忍不住打趣道。“是俺舅牵我呢。”我就势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个大山一样的人。

他用他大山一样的个头修了这辈子的地球,用它高到门楣上的肩膀把夏天的青椒,秋天的稻米,冬天的粉条扛到我们家里。阳光把他晒得黑黑的,也把他身边的舅妈照得圆圆的。六个孩子每个孩子出生他都会增加一层黑,但也比不过我那又圆又黑的舅妈。在他菜园里的窝棚家里我和表妹在漏雨的缝隙间玩过,在他村西头刚造起的三间瓦房里我睡过垫着高粱杆的床。唯独,在他儿子买了二层小楼的时候我却没有再去过。

有人给他打电话,村里的,对方几次三番想要他的几亩田地,他的嗓门一下子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对方显然使用了一种新花样,他在巷子里吼起来,讲得我有点听不懂了。我有多少年没去那个村子了。

看着我走出来,他放低声音,像是换了和另一个说话。就在这时他转过身,那顶利索的方帽露出后面的扣带,扣带的表皮露出斑驳的残痕。

夜晚客人散去,听说他固执地要回去,不肯到我父母家里。他从不在这里住上一夜,怕给他们添麻烦。

沙河耕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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