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内部的他者——从《弗兰肯斯坦》到《呼啸山庄》

*本文改写自笔者课堂论文


如果请一位文学教授开一张世界名著书单,《弗兰肯斯坦》和《呼啸山庄》是两部几乎一定不会缺席的作品。然而,与《简爱》等明确传达良善价值,富有“教育意义”的名著不同,这两部小说带着十分浓郁的神秘,灰暗,乃至癫狂气息。可以说,即便作者有自己的价值立场,其表达也是十分模糊不清,且难以捉摸的。那么,这两个故事究竟有什么深层含义?或者说,他们思想价值在哪里?


我认为,二者都是关于“内部的他者”的叙事


先说《弗兰肯斯坦》。小说中多次提到了亚洲的形象。在维克多意外制造出怪物并任由其逃跑后,他曾阅读东方作家的作品以寻求慰藉。他感到,东方作品与“古希腊和古罗马富有男子气概和英雄主义的诗歌”十分不同。另外,通过偷听菲利克斯向萨菲讲述的知识,怪物了解到了“懒散的亚洲人”和希腊人“杰出的天才与智力”。在这两段叙述中,亚洲被描述成阴柔被动缺乏活力的群体而古希腊/罗马则被赞扬为阳刚进取充满精神的文明。正因为亚洲人的阴柔,被动,缺乏活力,在欧洲人的眼里,他们不被看成是完整的,积极的,主格的人,而是残缺的,消极的,宾格的人。作为“外部的他者”亚洲文明被刻画为“阴性的次等人”


小说中的怪物却与之不同。他身形庞大,面貌丑陋,带有某种野兽的特征,因此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次等人。然而,他并非没有独立人格或软弱无力——恰恰相反,他具有超自然的力气,很可能对他人造成致命的威胁。另外,怪物并非来自荒山野岭的野人,而是维克多创造出来的造物。从这个意义上说,怪物是一个“内部的他者”一个“阳性的次等人”。他虽然是他者,是次等人,却因为来自内部,具有威胁欧洲文明主体,即“阳性的一等人”的力量。他既被社会所厌恶、抛弃,又反过来向社会发起报复,加害他人。也就是说,怪物是一个集“受害者”及“加害者”形象于一身的人物


这一处境,同萨菲的父亲,即土耳其商人的遭遇十分类似。商人来自土耳其,不信仰欧洲的主流宗教,却长期在巴黎生活。因此,他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内部的他者”。而他一方面被当局迫害,一方面又曾逼迫萨菲的母亲与自己成婚,并违背自己的诺言,破坏了菲利克斯与萨菲的爱情,也是一个集“受害者”和“加害者”于一身的形象。他们令人同情,又令人厌恶;令人怜悯,又令人恐惧。


与之类似,呼啸山庄中的希斯克利夫也是一个内部的他者一个集“受害者”和“加害者”于一身的人。尽管他被老肖恩从外面领养回家,他的大部分童年在呼啸山庄中度过。许多评论家认为希斯克利夫象征英国殖民者从非洲贩卖而来的奴隶,或从爱尔兰饥荒中逃难来的难民,但无论如何,他进入并停留在了英国社会,被人为带领进了呼啸山庄,因而可以被看作一个“内部的他者”。他一方面受亨德雷欺凌,与凯瑟琳的爱情未成正果,是遭人迫害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在发家致富后回呼啸山庄疯狂报复,是不折不扣的加害者。同《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和商人一样,他既让人同情,又让人憎恶。


这时我们需要回看一下历史:玛丽·雪莱与艾米莉·勃朗特写作的时代正是欧洲内部他者不断涌现的时代是自我与他者的界限被挑战自我的定义被改写的时代。玛丽的母亲是一位著名的女性主义者,父亲则是一位安那其主义者。对他者的关注,或许在玛丽诞生之初便融入了她的血液当中。《弗兰肯斯坦》发表于1818年,一年后,玛丽的丈夫雪莱写出了著名的《西风颂》,激情澎湃地歌颂欧洲各地风起云涌的工人斗争和民族解放运动。而就在《弗兰肯斯坦》出版同年的5月5日,一个婴儿在普鲁士王国的特里尔城出生了。三十年后,正是他写出了震动世界的《宣言》——那恰好是《呼啸山庄》首版一年,英国宪章运动进入到最白热化阶段的时候。这些历史时间的精确巧合几乎具有某种暗示性的意味。


可以说,玛丽与艾米莉的故事就是关于内部的他者的故事玛丽与艾米莉的时代就是关于内部的他者的时代(而关于外部的他者的问题,恐怕要到20世纪才能逐渐显现)。她们对于故事中人物既怜悯又憎恨的暧昧心理则隐含了一种中产阶级的复杂情绪他们一方面为被压迫者争取权利的斗争欢欣鼓舞一方面却又恐惧于其巨大的破坏性力量一方面希望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得到革新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稳定生活受到威胁。这种对于他者的凝视和观望,以及与之保持合适距离的矛盾立场,无疑是一种对当时历史或有意,或无心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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