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老房间的旧床实在是太好睡了。随便一个睡姿里,都重叠着以往时光里无数个我的同一姿态。从小到大,一层套一层,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我觉得格外充实,安适,床是柔软的湖面,我静悄悄沉下去,在这秋日的午后。醒来时我打量这房间。窗帘上绘着许多棕色落叶,各种飘坠的姿态,和秋天很相宜。淡黄色杉木地板,淡黄色书桌。蓝色曲颈台灯。圆圆的挂钟,荧光绿的指针,很久以前就不转了,毫无缘由地一直挂在那里。墙刷过一次,仍隐约可辨我年幼时的涂鸦,像远古的壁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爱这个房间,尽管它不再是潜水艇的驾驶室。我该起床了。父母喊我吃晚饭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穿衣服时,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我的脑袋像伸出了千万条藤蔓,遇到什么就缠上去,缠得密密实实的,还要在上面旋转着开出一朵花。


想象这回事,就像顺水推舟,难的只是把舟从岸上拖进水里,然后只消一推,想象就会自行发展。


那是一次沉重的谈话,又在快乐的顶峰迎头罩来,以至多年后想起,语句已模糊,心头仍觉得一阵灰暗。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概念从来都漂浮在我的宇宙之外,从这时起,才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我跟前,像灼热的陨石。


我好像从热带雨林里一下子跑到了马路上。这里不再有繁密的枝叶、柔软的泥沼、斑斓的鹦鹉和吐着信子的蛇。眼前只有确凿的地面和匆匆的人流。


我一度拥有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我反复画过一张画。深蓝色的背景中央,有一片更深的蓝。有人说像叶子,有人说像眼睛,像海里的鲸鱼。人们猜想其中的隐喻。其实没有任何含义,那是一艘潜水艇。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白天,寺院中浮动着和煦的阳光,庭中石桌石凳,白得耀眼,像自身发出洁白的柔光,屋瓦渐渐被晒暖。


有时从书页中滑落下一片干枯的芍药花瓣。也不知道是谁夹在那里的,也不知来自哪个春天。   

已经干得几乎透明,却还葆有一种绰约的风姿。而且不止一片。这些姿态极美的花瓣,就这样时不时地,从那本娓娓述说着世间一切美尽是虚妄的书卷里,翩然落下。看倦了,就去散步。   


早听说要拆,要拆,老不拆,空悬着心;突然就拆了,风驰电掣。我一回来,放好行李,就跑去老屋。一看,全没了。青砖的老屋,连同周边的街巷、树木,那些我自幼生长于其间,完全无法想象会变更的事物,造梦的背景,一闭上眼都还历历在目的一切,全没了。


毕业前,我把它藏在图书馆里一处我非常喜爱的幽静角落,藏得极隐藏,保管不会被人发现。它现在一定也还在那里。想到这个,我心中就觉得安适,仿佛自己就置身在那个小角落里,无人瞧见,将岁月浸在书页的气味中。闭馆熄灯后,落地窗前一地明月。有时月光伸进那角落,停留片刻,又挪移开,一切暗下来。这样想,仿佛那铁海豚就是我的分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


钟声经群山回荡,远远地送将出去,惊散一些林梢白鹭,像吹起一阵雪片,旋了几圈,复又落下。


月亮移到檐角,像一只淡黄的灯笼。


芍药花只剩寥寥几丛,红灼灼的,像几簇余焰,每年春末,在墙角寂然地烧几个夜晚,又寂然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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