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 |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之二:谈谈诗歌的空间感

详解中小学诗文系列。这首诗原本没想写两篇,未料考证王昌龄生平的部分没收住,写太长了,对诗的鉴赏只好另起一篇。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公元748年,王昌龄在江宁县丞的任上被贬龙标县尉,李白听闻消息后写下这首诗。

“杨花”、“子规”都是诗词中抒发离愁别绪的意象。杨花指的是杨絮或柳絮,晚唐郑谷《淮上与友人别》:“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虽然春天的飞絮令像我这样的鼻炎患者非常痛苦,但不可否认“一川烟草,满城飞絮”确实很有诗意。

“子规”就是杜鹃鸟,还有个常用的名字叫杜宇。传说这种鸟是古蜀国帝王杜宇的魂魄所化,叫声凄苦。李白《蜀道难》:“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宋李重元《忆王孙-春词》:“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

听到朋友被贬到荒蛮之地,自然是非常的担忧,因此杨花和子规的意象中规中矩。

王昌龄被贬龙标,确实是值得担忧。被贬之前,王昌龄是在江宁县丞任上,县丞可以理解为今天的常务副县长,不算大官。江宁就是今天的南京,在唐朝也算是偏远的地方,但比起龙标县可也繁华多了。王昌龄对江宁县丞的职务并不满意,但他在江宁其实过得挺好的。五代十国时南唐画家周文矩有一幅《琉璃堂图》,描绘的就是王昌龄在江宁与文人相会的场景,琉璃堂是王昌龄在江宁任所的建筑。

图中右侧穿黑衣者就是王昌龄,左侧拢袖靠在松树上的是李白,他正构思好诗呢。王昌龄“诗家天子”的称呼就是从这幅画的题记里来的。但我总觉得古代谁敢擅自写天子的名号?这或许是“诗家夫子”的笔误。可“诗家夫子”的称谓又与王昌龄的形象很可能差之甚远,详见上一篇《不矜细行的王昌龄的一生》。

龙标县在贵州湖南交界地带,两个省都在争,还没有定论,但在唐代,这两处都肯定是非常偏远的地方了。直到明代王阳明被贬贵州龙场驿,也还是特别偏僻的地方,何况唐代。

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在交通不便、缺医少药的古代,真的是非常危险,李白十分为好友担心,恨不得随着明月清风,飞去与好友见面。

你看我这里没用“肋生双翼”这样的词。在诗词的意象里,肋生双翼是不太高级的表达方式。李白当时应该在山东,王昌龄被贬的消息从江宁传到山东时,本人可能已经走到半路了。此时就算变身飞鸟飞去,又怎么能表达诗仙迫切的心情?

所以“我寄愁心与明月”,注意这个“与”不是“和”的意思,是“予”的意思。此时谁能追上王昌龄?飞鸟?清风?不,是皎洁的明月。在这月明风清的夜晚,远方贬谪路上的挚友,看到的难道不是与我看到的同一个月亮吗?那就让月亮带去我诚挚的问候,与今夜这和煦的微风一道,伴着他一路平安走下去吧……要解释一下,“随君直到夜郎西”也有版本为“随风直到夜郎西”,我比较倾向于后者,因为更能体现出动感。

大家要从这种细微处体会中国文化的韵味。西方美术中的恶龙,或是天使,都要依靠一双翅膀才能飞翔。但中国的神话则不然,中国的龙何曾有翅膀?嫦娥奔月,若是生出一对翅膀那可大煞风景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可曾细想过东坡这个名句?千里共婵娟,江南江北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啊!

这里值得研讨的一点是诗句中的空间感。李白写作此诗的时候,与王昌龄相隔千里,可是“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一句,却让我们感觉地理的距离在一刹那间已经消弭。这就是语言的魔力。

李白为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自己几年之后,也要踏上与王昌龄当年一样的行程。安史之乱,李白入永王幕府,结果被高适带兵平叛(这段历史后边还会详解)。李太白发配夜郎,正是王昌龄左迁龙标之所在。

李白在发配途中,关中大旱,朝廷大赦天下。李白途中遇赦,狂喜之下,写就名篇《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在此前不久,当唐朝军队收复叛军大本营时,杜甫写下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我试想让当今的画家描绘这三幅图画:“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别说当今,近千年来,有没有画家敢染指这个题目?说到影像,又有哪一个导演能重现这个意象?

这就是诗歌语言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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