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说土豆

土豆，其貌不扬，既无光洁的表皮，还坑坑洼洼，形状缺乏线条感，浑身散发着一股泥味儿，却世界知名，淳朴无华之余广受欢迎，不经令人发问，魅力何在？也许土豆的任性之处在于，不是你走近它时发现其美，而是让它走近你时，你方才觉得其美：从唇齿到食道，无论是炒、炖、烤、炸，都给人一种独特的进食体验。它时而脆爽，时而酥软，时而香气诱人，受贫贱之士喜爱，又不被富丽之流轻视。如果它要竞选某国总统，全票通过估计不是不可能，不过据说它更青睐印度，因为印度人尊它为神祇。但它的势力又不限于此，我们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土豆，恐怕也毫不为过，起码贵州东部以乐此不疲地栽种土豆支持着这一论调。而实在说来，像土豆这样有国际范的食材，实在不需要我来多嘴，但谈谈个人对土豆的印象，窃以为也没什么不可，因为至少个人的印象是无可取代的。

在我知道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是讨厌土豆的，然而他的讨厌也不是真诚的。那是跟我祖父同时代的人物了，只是英年早逝，弄得我没办法一睹他的光彩。所以只能听闻，如果人们没有讹传的话，关于他的道听途说就是真的。他的出身虽谈不上光彩，却有着令常人仰视的身量，正是这点赋予了他攀附权势的资本。他因此光彩袭人，以致不认可平常人家的吃食。一次路过土豆地，农人正在薅草，他对农人说，“我从洋芋地边走过都觉得麻嘴，真不知你们怎么吃得下去。”农人不答。没过几年，他依附的权势陨落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因此是连饭碗也丢了。饿到起不了床时，农人递给他一碗土豆，虎咽之后问农人是什么，一听是土豆，直说，“原来洋芋的味道也不错啊！”不久，这个人物便完全暗淡，光彩不见，是被饿死的。饥馑之年，土豆确实养活了不少人，甚至不少人会说自己是吃土豆长大的。现在听来并无丢人之处，只是在那个视土豆为没钱人家填肚子的东西的年代，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因为富有的人都是用肉下米饭，穷人连吃上顿白米饭都是奢望，也就只能吃土豆了。那个终究被饿死的人物便是在权势人家吃米饭的，鄙夷土豆也就理所当然了。还听说那年代连土豆都吃不上的人也是有的，他们只能趁天没亮，跑去人家收过土豆的地里去捡些腐烂了的土豆，拿回家与水混搅成浆，倒锅里烙成饼吃。到底是臭味中夹杂中土豆的清香，还是清香中夹杂着烂土豆的恶臭，就说不清楚了。

土豆被如此看重的日子，我想是永远地过去了。人大概从吃饱肚子那天起有了尊严，这首先表现在他对待土豆的态度，烂土豆当然不能吃，部分烂了的土豆也得整颗扔掉，接着是长芽的土豆不能吃，发青的土豆不能吃等等。尊严保住了，便开始追求个性，这在对待土豆的态度上又有所表现，比如油炸的土豆不吃，炒得不够香的土豆不吃等等。有了个性的人们仍旧不甘，所以又开始改造土豆，让土豆变成他希望的那样，于是彩色土豆、新荷兰一号土豆等等应运而生。这样一来反倒让更多人不知道土豆是什么，虽然喜欢吃土豆的人越来越多。

土豆为马铃薯的地下块茎，无性繁殖，但也开花，有着全套有性繁殖的系统。由于种下马铃薯的种子产量极小，农人一般选用土豆块栽种。而马铃薯的花为马铃薯的品种出新提供了多种可能。印江一带过去较长栽种的是本地黄心土豆和红土豆，前者个体不大，但富含淀粉，用来做干煸土豆丝就很香，后者个头较大，但麻味较重，一般给猪吃。之后引进了华北土豆及杂交黄心土豆，这杂交黄心土豆也就是现在市场上最常见的那种，个头大，水分多，适合做酸辣土豆丝，此外，若用于焖、炖、煮，比起未被改造的黄心土豆，都是次选。

在贵州，土豆的吃法可能不下于辣椒，也是多种多样，可与米饭同蒸或kong（一种火候，即掺汤水后上锅盖，先大火把水烧开，再小火使作料致熟，在锅底留下锅巴的做法，我们叫kong，二声，因无对应的汉字，故以拼音代之，我以为火字右边加个空组成kong字较为合适）作主食，也可切丝或片、丁炒，或切块焖、炖，或整颗煮食，再捣之成泥，下锅（软）炒“洋芋粑粑”，或烤熟当小吃。这只是列举了几种新鲜土豆的吃法，我们还喜欢把它剁碎与麦麸入坛腌成“洋芋沙沙”，再炒之。另外，小孩子特别喜欢的一样土豆的吃法是炸土豆片，是把整颗土豆煮到半熟，然后打片晒干，用菜籽油炸之到金黄，撒上白糖所成。

“土溜溜呀个妈打儿，哎呀去把洋芋挖，一锄锄呀个挖下去，哎呀这么大的个儿，你说要不要？”这是小时候下地收土豆时，表哥教我唱的童谣，关于土豆的（我们叫洋芋儿）。现在他的儿子都像他那时那样大了，可惜已不怎么种土豆了，而即或有种，如今的小孩子也不大可能去参与了。这样的童谣也便不再可能伴随任何人的童年，只因为说到土豆，我把它拼接在这里，为了一种感伤，对农业时代的怀念而起的。可又觉得还不够，所以把之前写的一首诗也放下面：

故乡墙壁上的那串种子，

是我对生命最初的记忆。

在他父亲所指示的吉日，

我的父亲把它们种地里。

几年前的一天回到故乡，

墙壁上仍挂着那串种子，

但父亲没有告诉我

把它们种下的吉日。

因为，他知道

我在家只是暂歇。

看着遍地荒芜，

父亲老泪长流，

映衬在他泪水里的

是往夕那万千绿野。

——种子 2014.4

人类依然承载土地，依然离不开食物，只是与土地、食材越来越疏远。倒是土豆，仍在地里壮大，在地表开花。可是千万不要给它无土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