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大,你真打算把她带过去啊?”
坐在吉普车里,马探奇一面把控着方向盘,一面透过车后视镜望着坐后座的李云。她趴在窗户上,五官都被压变形了,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一脸的惊奇。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眼睛亮亮的,如同一个探险者。
赵天明快速看了眼李云,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孕满了柔情。
在后山村时,他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他的女儿,他想起以前有好几次,答应过女儿要带她去干什么,最后都因为工作上的事而冲掉计划。
他还记得第一次提议周末父女俩一起去游乐园时,女儿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就跟此刻的李云一样。
可是因为他后面的爽约,一次又一次,女儿对他的邀请不再提得起兴趣,甚至有时候在他还没开口时,她就会抢先告知这次跟谁谁谁一起去玩。
对此赵天明很愧疚,然而又无力去改变,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使他的时间不能跟家人的同步。
女儿说过令他惭愧的一句话,她说“爸爸是人民的,却不是她的”。
很直白,也很伤人,可却是事实。
他无力反驳。
赵天明开了车窗,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我跟张明说好了,安排她们母女俩见面,也会单独分配一间房,放心,我们有人员在暗中守着的。”
马探奇撇撇嘴不再说话,其实像这种类似的案件他接触过不少,然而他家老大能这么上心的,这还是头一次,他都觉得他过于感性了,明明是那么血性理智的一个人。
他不好多问什么,毕竟即使问了,赵天明也不会说。
李云和张玉兰是在县城的一家宾馆里相见的,宾馆的房间是张明给订的,赵天明在电话里问张玉兰想要跟李云待多久,张玉兰思考了五六分钟后,报了个数字。
赵天明答应了,立刻让张明去办,所以等李云见到张玉兰时,她已经穿上了干净的衣裳在房间里紧张等着了。
“妈妈——”李云像头小豹子,直直冲进张玉兰的怀里,抱着她的腰撒娇,“妈妈,我好想你,你走不开,叔叔带我来见你了。”
李云身上穿的还是破旧的衣服,跟这个干净亮堂的房间格格不入,但她满心满眼都是张玉兰,压根儿不去在意其他的事。
“妈妈不是托叔叔告诉你了吗,妈妈的事情还没办妥,不能回家。”张玉兰拨开李云额前的刘海,眼眶微热,“这段时间在家有没有乖乖的?”
“嗯,我有乖乖的,还天天帮奶奶做事。”李云乖巧地点点头,“爸爸不在,我也不用再担心被他骂被他打了。”
“那奶奶有骂你打你吗?”
李云低着头不说话,良久才小声开口,“只要妈妈回来,怎样都好。”
这句话瞬间令张玉兰破防,她别过脸,牙齿紧咬着下嘴唇,极力将几欲冲口而出的哽咽吞回去。
赵天明跟张明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默默地离开,将空间留给张玉兰母女俩。
下楼的时候,张明忍不住开口:“赵队,这件事您会不会太感情用事了?要是被……”
赵天明抬手打断她的话,微微摇了摇头:“你不说我不说,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两天就麻烦你多多照顾她们母女了,缺什么要什么直接找我报销。”
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张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七)
接下来几天,张玉兰带着李云去镇上玩,而张明作为监护人陪在她俩身边。
不知情况的李云还以为这位美丽的姐姐是当她们向导的,一口一个“漂亮姐姐”哄的一向严肃的张明都多了些明媚的笑容。
县城的大街小巷、游乐场、公园等地,留下张玉兰母女的足迹,张明用立得拍帮她俩记录下每个或温馨或动人的瞬间,同时也准时向赵天明报备张玉兰的状态和情绪。
除夕夜当天,张玉兰请求张明带她们母女俩去附近的澡堂洗澡。
这是后山村世世代代的传统——在除夕日那天洗澡有除去旧年的污秽、一切霉运,迎接新生活的意思。
张明不敢擅作主张,打了电话询问赵天明的意思,虽然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张玉兰安守本份并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放松警惕。
电话里赵天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开口:“你先带她俩过去,你也去洗,我派人在外面守着的。”
张明觉得她家队长疯了,而她也疯了,面对无比感激的张玉兰和兴奋的李云,她的心头五味陈杂。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倒成了转机。
在澡堂的换衣服房间,明媚的灯光下,张明见到李云两腿间那溃烂的小嘴唇。她转头看向张玉兰,二话没说给李云穿上衣服后,将母女俩带到人民医院。
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李云患的是梅毒,好在只是前期,积极治疗还是能痊愈的。
张明松了口气,同时亦产生了疑惑,为何李云年纪轻轻就患了这种疾病?又是谁将这病传染给她的。
她看了眼在一旁默默流眼泪的张玉兰,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从张玉兰的表现来看,她显然是知道的,张明抓住了脑海里的闪光处,却不敢深究,因为光是这样想想,就让她手脚冰冷和无比愤怒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云儿,才让她被那畜生糟蹋了!”在李云进去治疗时,张玉兰头一次展现出滔天恨意,“那畜生就算死一百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张明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柔声回答:“不是你的错,已经都过去了。”
此时此刻,张明真实体会到那种无助和无力感,明明接受过高等教育,明明学习过不少心理学,然而在面对现实时,任何的言语都是那么的苍白。
(八)
公共浴场是没法去了,张明用澡堂灯泡坏了为缘由送张玉兰母回宾馆。
梅毒在体外是没法存活的,可是为了其他人的着想,她只能委屈了小姑娘。
而对李云得病的真实原因,张明没有详说,而主治医生也对她编织了美丽的谎言。
小姑娘心思单纯,一下就接受了事实,并且乖乖吃药,又美滋滋地洗了个澡换上张玉兰给她买的那套在过年时穿的新衣裳。
除夕夜当晚,张玉兰带着李云和张明一起去当地的饭店大吃了一顿,小姑娘穿着张玉兰给她买的新衣裳,从头到脚都改换一新,乍一眼还以为是县城人呢。
饭店里很热闹,不少不愿在家下厨的县城人都会选择去饭店开个包厢吃年夜饭。
张玉兰点了一桌子好吃的,还难得叫了几瓶白酒,吃饭的时候李云特别安静,不像前几日那么兴奋了。
就在昨晚,张玉兰告诉她,等过了除夕,她就得去上班,不能再陪着她,这也意味着小姑娘得回到后山村里去。
李云不怕回去,只是舍不得妈妈。
但她到底是懂事的孩子,知道妈妈在外是为了打工赚钱养家糊口,除了最开始闹了点别扭,后面也就缓过来了。
她舍不得生张玉兰的气啊。
餐桌上,张玉兰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酒喝,菜都没怎么吃。
张明并没有打算拦她,因为她能感觉得到她的痛苦,她需要释放,需要发泄,她太苦了。
趁着上厕所的时候,张明主动把帐给结了,还从隔壁小卖部买了些烟花。
做完这一切,她又给赵天明发了信息,报告今天的新进程。
饭店门口,李云两手拿着仙女棒玩得欢,盈盈光芒照在她纯真的脸上,眼里全是星星。张玉兰站在她身后,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柔情。
三个人回到宾馆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张明把张玉兰母女二人送到房间,刚准备离开,被张玉兰从身后叫住。
“张小姐,我能和你聊聊天吗?”张玉兰嗫嚅着嘴,眼里闪着点点亮光。
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话不多,很务实,在李云面前,她说的最多的是“妈妈爱你”四个字。
这几天和她接触下来,张明看出她身上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沉重的事,每次在面对李云明媚的笑脸时,张玉兰微笑的背后是落寞的眼神。
到底是放不下自己的骨肉的。张明这样想。
“我不能保证时时关注小云,但是我答应你,我会时不时地回去看望她的。”张明说,这是她能够给她最大的保证。
而且李云那病要每周打两针,把她接到县城并不现实,怕她吵着要找妈妈,好在张明在人民医院有认识的护士,跟医院开个证明,带护士去后山村给李云打针是最理想的办法,这样她也能及时了解李云的状态。
张玉兰摇了摇头,回答:“不是这件事,”
她回头看了眼已经熟睡的李云,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再次开口:“我们……去客厅。”
(九)
卧室外面还有个小小的客厅,张玉兰关上了卧室的门。
气氛很压抑,张明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她。
那是段不能开口的过去,是充满痛苦和黑暗的过去,她知道张明兰需要情绪酝酿,在她叫住她时,自己成了她的宣泄口。
“可以给我支烟吗?”张玉兰说。
起身走到桌边,张明从台子上取出一包烟,手机付款之后给她打开了递过一根。
张玉兰颤抖着手接过,又颤颤巍巍地点上火。她猛吸了口烟,灰色的烟气缓缓地从她的嘴里喷出来。
她眯着眼睛,右手搭在左手臂弯处,背靠着墙。
“我是被家里人卖给那家人做媳妇的,用一头牛和一百斤大米作为价钱。”张玉兰的嗓音低哑而感性,那是跟她之前完全不一样的另一副面孔。
从十点一直到凌晨两点,张明听她断断续续地讲着她的前半生,从始至终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张玉兰的语速很慢,好几个地方她都要想很长时间才会道来,只有讲到她跟李云的事,她的神情才会有所缓和。
走出宾馆,外头下起了小雪,白色的雪花从夜空中飘落,如同迷了路的天使。
张明钻进停在路边的吉普车里,车上马探奇正在拿手机斗地主,见她进来也只是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靠在椅子上,张明的目光穿过车窗,望着外头逐渐下得大起来的鹅毛雪花,忽然明白了赵天明对张玉兰母女这般用心的原因。
压垮母亲的最后一道防线不是家暴,不是羞辱,而是自己的孩子所遭受的虐待。
像张玉兰这种面对生活不公选择逆来顺受的人,见到宝贝女儿被李贵柱玷污,她不再沉默不再屈服。李云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以生命为代价生下来的无上至宝,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可是她的明珠被糟蹋了,她也发现隐忍带来的是对方毫无底线的践踏,而反抗是她唯一的出路。
只是这个出路,被仇恨为引,蒙蔽了双眼和心智。
试问在这样的环境下,有几个人能保持冷静呢?
张明觉得即便换做是她自己,她也做不到。
何况张玉兰面对的是毫无人性的恶魔,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四面楚歌,也许在下决心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跟那恶魔同归于尽,只是最后被李云被牵绊住了。
(十)
第二天,张玉兰一大早就被带回了监狱,而李云在赵天明和张明的护送下回到后山村。
他们没有对她讲张玉兰的去向,只告诉她厂里太忙,她妈妈很早就回去了。
赵天明心里明白,这样蹩脚的谎言终归会有戳破的一天,但是对现在的李云来说,谎言总比现实要好。
给了李云的奶奶一笔钱,让她给孙女多买点好吃的好穿的,小姑娘见他们要走,拉着张明的手问她什么时候能再去看看妈妈。
张明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心情万分沉重。
赵天明蹲下身来,摸着她的脑袋语重心长,“你好好读书,好好吃药养病,等你拿到奖状就能见到你妈妈了。”
李云的眼睛明亮有神,频频点头。面前的小脸蛋再次和自己女儿的脸重叠在一起,因为李云,他这次跟他女儿很郑重其事地道了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不是他姑娘懂事,而是失望太多,心灰意冷不再期盼了。
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他意识到了他“工作忙”的逃避心态,也愿意去弥补。
在伤害面前,孩子永远是那个愿意等你说“对不起”,并且选择原谅你的人。
李云乖巧可爱还很懂事,只可惜生在了恶魔的家庭。
不是每个父母都配得上一句“爸爸”、“妈妈”的,就比如李贵柱。
一个月后,县人民法院给张玉兰判了无期徒刑,后山村命案也到此落下句点。
县公安局办公室,张明对着窗台上的吊兰发呆,思绪如断了片一片空白。
脸被贴上一个温热的东西,她抬头,看到赵天明拿着杯咖啡坐到她旁边的位置。
“在想什么?”他问,还没等她回答,他替她接上,“张玉兰吗?”
张明接过咖啡,指腹摩挲着杯沿兀自低头笑,“其实她可以选择不服上诉的。”
那晚的谈话,她问张玉兰想不想继续跟李云生活,想不想活下去,而张玉兰的表情震惊且充满期盼。
她无法忘记当时的场景,张玉兰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以一种颤抖又破败的嗓音问她可以吗。
张明想不明白,明明那个时候张玉兰的求生欲那么的强烈。
“可能对她来说,李云才是她最先考虑的那个。”赵天明喝了口咖啡点明自己的想法。
比起十几年在别人无止尽的羞辱和“杀人犯的女儿”的身份下毫无尊严地活着,她更愿李云的记忆停留在她们母女俩最快乐的时光,记住她最美好的模样。
若她选择不服上诉,这就意味着那些被她拼命隐藏起来的真相必须得公之于众。
在保护李云和可能生还的未来中,她选择了前者,因为那是她作为母亲能给予女儿的最大的守护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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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最后一道防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