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 - 我弥留之际

一、意识流与意识流文学

意识流是心理学家们使用的一个短语。它是19世纪由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创始人、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创造的,指人的意识活动持续流动的性质。詹姆斯认为,人类的思维活动并不是由一个一个分离的、孤立的部分组成,而是一条连续不断的、包含各种复杂的感觉和思想"流"。他在1884年发表的《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认为人类的思维活动是一股切不开、斩不断的“流水”。他说:“意识并不是片断的连接,而是不断流动着的。用一条‘河’或者一股‘流水’的比喻来表达它是最自然的了。此后,我们再说起它的时候,就把它叫做思想流、意识流或者主观生活之流吧。”

詹姆斯提出的“意识流”概念,强调了思维的不间断性,即没有“空白”,始终在“流动”;也强调其超时间性和超空间性,即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因为意识是一种不受客观现实制约的纯主观的东西,它能使感觉中的现在与过去不可分割。这一概念及其内涵的思想直接影响了文学家,并被他们借用、借鉴,从而进入文学领域,作用于作家的创作,从而导致“意识流”文学的产生。实际上,詹姆斯的心理学理论并非意识流文学产生的惟一诱因。与其他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产生的因由相同,它也是在20世纪西方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情况下,在新的经济结构体系中,人对自我重新定位后被开掘出的—片文学新领地。

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流行开来的西方非理性哲学和现代心理学又为意识流文学创作提供了理论依据。法国哲学家柏格森(1859~1941)非理性主义强调直觉是认识世界本体的唯一根据。他认为,世界的本体是“生命冲动”,即“意识的绵延”。只有它才是宇宙运转的惟一动力,客观万物无非其外在表现形式而已。因此,靠理性分析永远不能把握世界的本质,只有依靠直觉才能获得实在的知识,才能认识世界和解决社会的一切问题。在他看来,潜意识应该成为文学的表现对象,作家必须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甚至潜意识领域中去,把握理性不能提供的东西;打破传统的时间观念,按照“心理时间”结构作品。另一位深刻影响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意识流文学的理论家是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1856~1939),他对潜意识和无意识的充分肯定无疑为意识流文学创作思想张目。他的精神分析学说中关于潜意识和无意识的理论,意在反拨“人是理性动物”的传统观念。认为潜意识乃至无意识是人的生命力和意识活动的基础,人的行为动机出自人的本能冲动;人的本能冲动经常受到社会规范及理性良知的束缚,使人充满矛盾。作家的创作活动就是冲破理性,发挥本能冲动的过程,借此释放受到扼制的本能

意识流这一术语用于描述心理过程时显然是极其有用的,因为作为一个修辞用语它具有双重的比喻意义,就是说,"意识"这个词和"流"这个词都具有比喻的意义。这一思想为小说家运用意识流手法来展示人的内心世界,并通过展示人物的意识活动来完成小说叙事提高了理论依据。小说中的意识流,是指小说叙事过程对于人物持续流动的意识过程的模仿。具体说来,也就是以人物的意识活动为结构中心,围绕人物表面看来似乎是随机产生,且逻辑松散的意识中心,将人物的观察、回忆、联想的全部场景与人物的感觉、思想、情绪、愿望等,交织叠合在一起加以展示,以"原样"准确地描摹人物的意识流动过程。西方现代小说史上,如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芙、福克纳,卡夫卡等,都以成功地运用意识流而闻名于世。

二、一例

在英国作家伍尔芙的《到灯塔去》开篇,拉姆齐夫人告诉儿子詹姆斯,明天看灯塔去。可是,拉姆齐走了过来,站在客厅窗前说道,“明天晴不了。”他的这句话,就引出了一部意识流小说名著。小说接下来一大段落,可以说是意识流小说的范例。

  “要是手边有一把斧头,或者一根拨火棍,任何一种可以捅穿他父亲心窝的致命凶器,詹姆斯在当时当地就会把它抓到手中。拉姆齐先生一出场,就在他的孩子心中激起如此极端的情绪,现在他站在那儿,像刀子一样瘦削,像刀刃一般单薄,带着一种讽刺挖苦的表情咧着嘴笑;他不仅对儿子的失望感到满意,对妻子的烦恼也加以嘲弄(詹姆斯觉得她在各方面都比他强一万倍),而且对自己的精确判断暗自得意。他说的是事实,永远是事实。他不会弄虚作假;他从不歪曲事实;他也从来不会把一句刺耳的话说得婉转一点,去敷衍讨好任何人,更不用说他的孩子们,他们是他的亲骨肉,必须从小就认识到人生是艰辛的,事实是不会让步的,要走向那传说中的世界,在那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说到这儿,拉姆齐先生会挺直他的脊梁,眯起他蓝色的小眼睛,遥望远处的地平线),一个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质,是勇气、真实、毅力。”

在这个段落里,伍尔芙写出了詹姆斯的心理。这个男孩长大了可能像他的母亲想象的,穿上红色法袍坐在法官席上,可现在只有6岁,最重要的事情是航行一天去看灯塔。他对父亲的话产生了极端的心理反应:

一是特别怨恨他的父亲,就是写在上一段开头的话;

二是觉得父亲远远比不上母亲,这句话插在第一个括号里。

他的第一种心理反应来自第二种,或者是第二种来自第一种,这都没有多大区别,一个6岁孩子的心理,有时候就是这样。

这个精彩段落,更多的是拉姆齐先生的心理。

一是对他的妻子儿子的讽刺挖苦。他欣赏他带给别人的失望和烦恼。他像刀子一样瘦削,像刀刃一般单薄,还有些邪恶地咧着嘴笑。

二是相信他说的都是事实,他认为他总是对的,所以对任何人都不会敷衍讨好,都使用尖锐语气加以嘲弄。第二个括号里的话看起来是插入他的动作,其实,我们看到的,是他的心理引发的身体姿态。

三是他的意志坚定,而他特别需要维持这种感觉。

四是他的心沉浸于遥远和抽象的事物,这一点也是大部分意识流小说追求的哲学氛围。比如第二个括号前后的话,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在这部小说后面,拉姆齐夫人还说,我们的影像下面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深不可测;我们只不过偶尔浮到表面,你们就是依靠这个认识了我们。)

说到意识流小说,我们会注意到一点:意识流小说名著的产生,有一个特别集中的时期: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7卷本,出版于1913—1927年间。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首次出版于1922年。英国作家伍尔芙的《到灯塔去》写于1927年,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创作于1929年。这些都是20世纪头20年的作品。

还有一点,我们也会注意到,意识流小说名著的水准相当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就不用说了,普鲁斯特的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风靡世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作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而伍尔芙的《到灯塔去》是意识流小说之中最完美的一部作品。

意识流小说有个奇怪的现象。世界经典名著的作者,一般都是天才级的作家,意识流小说也是这样。但是只有意识流小说,需要天才级的读者。也就是说,天才级的读者分享了意识流小说,其他读者在它的门槛前止步。

我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们知道其结果,天才级作家不再写那种几乎没有主要情节的纯粹意识流小说了。其实在二战后,时代节奏变了,人的心境变了,泡一壶茶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啃小说的读者群没有了。不只是意识流小说,很多现代小说流派都消沉下来。

实际上,意识流小说的很多技巧,已经成了文学传统的组成部分。你应该知道,在意识流小说出现之前,人的意识就是流动的。在意识流小说消失之后,人的意识还是流动的。人的意识像一条河,不是一个个片断的衔接,而是处于永远的流动状态。

你想在小说里描述人物心理,利用角色的意识流动来写,仍然是比较优越的方式。比如,抓住意识流动的动态性,兼顾意识和潜意识两个层次,利用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此外,在结构篇章、组织故事时,你的叙述可以有按照时间顺序、依次直线前进的古典方式,还可以有随着意识活动、通过自由联想的现代方式。

举例来说,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就受到福克纳小说的影响。莫言写过谈论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文章,其中写道:读到第四页的最末两行,“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我看到这里就把书合上了,好像福克纳老头拍着我的肩膀说:行了,不用再读了,写吧!

三、我弥留之际

《我彌留之際》是一本風格獨特的小說。在這本書裡,福克納選擇不以單一的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去描寫一個鄉下家庭為了送葬亡母,踏上一個充滿挫折、艱困的旅程。而是讓15個人物的獨白交錯成全書59篇的章節。營造了一種散亂、去中心化的敘事。這些人物主要是家中的親人,但也不乏其他途中遇到的角色。彷彿在這些交錯的獨白裡,讀者不但感受了親人死亡的陰影如何彌留、徘徊在各個角色的心中,也在這樣的敘事裡,產生彌留、徘徊在各個角色間的抽離體驗。

去中心化的敘事方式,讓這篇小說變得不好讀。我們很容易因為多重視角的陳述而迷失故事的情節。變得要翻來翻去,看看人物關係表,反覆閱讀不同的陳述來組織、整理事情的全貌。在這角度上,《我彌留之際》就像一個大型複雜的《竹林中》,每個人描述著各自看見的事情,說著自己對他人的揣想。有時相互重疊、呼應,有時則好像是情節的岔開,讓讀者窺見隱藏的細節。有趣的是,雖然每個篇章都是一個人物的獨白,但這種獨白,雖是獨白,卻常常彷彿說的不是自己。事實上角色述說自己心理的描述不多,而總是在不停詳細、深刻地描述那些他看到的風景與其他人的對話、舉止。在一些不可思議的時刻,人物揣想著別人的情緒、精神,甚至說著別人眼中看到的風景與魔幻的意象。

「凱許喜歡將漫長、悲傷的發黃日子鋸成一塊塊的的木片,再釘成某些玩意……(另一方面)我不認為達爾會發現,坐在晚餐桌前的他,眼神越過食物及桌燈,看的全是從他的腦殼裡挖出來的土地光景,以及那片土地之外遠方的滿地洞穴。」

我們不經想問,一個角色到底是如何知道他人心中湧現的光景?並能夠這樣栩栩如生地描寫出來?在另外一個章節裡,去城市送貨的達爾,甚至敘述著鄉下家中當下夜晚發生的情境。彷彿在這本書中,每個人物都像是一個作者,在一些時刻裡擁有超越文本的全知觀點,然後如幢幢的影子相互重疊又伸展出新的陰影。

另一個去中心化的敘事所帶來的效果,是小說時間感的停滯。因為對讀者來說,每次的事件透過這樣一層層不同人物對彼此的敘事、描述,變得好像很漫長、沒有盡頭一樣。徘徊再徘徊,彌留再彌留……

「我們繼續前進,以一種無比昏沈、夢境般的動態,彷彿無法推斷出正在前進的結論,彷彿在我們與目的地之間縮短的不是空間,而是時間。」

送葬是一種移動,然而這股移動卻好像在透過移動的過程在抵抗自己。人們雖然在移動,精神卻因為習慣移動而陷入恍惚,像乘著緩緩的火車,彌留在某個不清楚自己在哪的地方。這個精神彌留的「地方」福克納認為不是一種空間,而是一種讓人迷失、「出神」的時間。

「他的頭低垂,透過不停滴落的水往外看,彷彿透過盔甲的眼部遮罩往外看,那眼神漫長地穿越整座村莊,抵達依偎在斷崖邊的穀倉,彷彿透過眼神,將一匹隱形的馬敲打出來。」

透過每個人物的眼睛,福克納在這本書裡捕捉角色們各種「彌留」、像引文裡那種「出神」入化的瞬間。在這些時刻裡,彌留成了某種洞察,也成了某種恍惚。有目標卻好像失去方向。

眷戀,就像一種彌留,有目標卻失去方向感。並使人們讓自己被一種無能為力給包覆。試著在這種包覆裡滯留在一個過往或想像的時空中。而那種「無能為力」,首先針對的是親人死亡的事實。有趣的是,福克納說了這句話:

「到頭來你會明白 — — 死亡,只是一種心靈作用。」

家人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故事中每個角色的內心。但福克納提醒我們死亡和死掉並不一樣,死掉是失去生命的狀態。但很多事情儘管不會讓我們死掉,卻會令我們感受到死亡。小說裡,兒女們的母親 — — 愛笛的確死了。但對她的情感、記憶就像死亡的感覺一樣仍然彌留在角色們的內心。除此之外,讓讀者突然感到驚恐的,是在59篇的章節裡,有一篇是死去的愛笛所說出的話語。彷彿她雖然死去,但陰魂仍然不散。其中我們可以發現,愛笛的婚姻生活並不美滿,她認為自己走入了被名為「家」的騙局。而人們所說的愛,不過是一個空殼子的詞彙,為的是讓她能填補他人心中的匱乏。

丈夫安斯與兒女們在送葬過程中所承受的陰影,除了是死亡帶來的,另一個面向便是他們對愛笛的虧欠,以及,愛笛對「家」的義務所感到的憤怒、不滿反過來產生的影響(無法給予愛)。讓大家都希望藉著這次的送葬,愛笛能夠「安息」。

就像寺山修司曾在《我這個謎》寫到的話:「死亡不過是人為了活著所創造出來的虛構罷了。」「安息」也只是一種宗教性的虛構。愛笛的確死了,但儘管大家都知道這個事實,但整個葬禮大費周章的準備卻暗示死亡對人而言從來就不只是死掉那麼簡單。因為或許需要「安息」的根本不是死者,而是那些仍然還活著的人。這場漫長的送葬,真正要送葬的也不是躺在棺材中的愛笛,而是仍然活在家人心中的愛笛。

送葬,成為一個讓人能夠彌留、能夠眷戀、體會逝去與悲慟的旅程,讓他們以各自的方式緬懷心目中的母親。對家中最小、尚不理解死亡是什麼的兒子 — — 瓦達曼來說,他不相信躺在棺材中的是母親,認為母親肯定是變成一條魚了,離開這個對她不好的家。只要他仍然持續每天捕魚,某一天他一定可以在河裡找到願意回來的母親。而愛笛生前偏愛的三子珠爾,則將失去母親的悲慟轉換到自己最鍾愛的馬匹身上,彷彿母親對他而言變成了一匹馬,想在與馬的撫摸、陪伴中找到過往的依戀、愛慕。身為木匠的長子 — — 凱許對死亡沒有那麼多想像,但非常賣力地打造一座棺材,來紀念自己的母親。次子達爾和長女杜葳則對母親的死保有某種冷漠和抽離,一方面愛笛在生下達爾時已經對生活感到絕望,不曾認真愛過達爾,讓達爾甚至說:「我沒有母親。」另一方面,杜葳因為珠胎暗結,卻不敢和母親訴說,遂獨自承受著壓力躲避母親的關愛。而丈夫安斯,正如愛笛的自白,雖然活著但其實早已死去。失魂落魄地只想把亡妻送到她的故鄉:傑佛森城市,哪怕因為暴風雨途中的橋樑已斷,需要多天困厄的路途。

如果能這麼地沈浸在各自的彌留、眷戀裡,這趟旅程或許對彼此來說也是正向的。但上天偏偏不讓這種事發生。故事裡的角色最後都落得淒慘的下場。在強行過河的時候,邦德倫一家出了事故,拉車的騾子全數溺斃,凱許斷了腿。為了繼續路途,珠爾最鍾愛的馬匹被安斯擅自賣掉。而達爾後來發瘋,燒掉一座穀倉後被逮捕。杜葳私底下想要買藥墮胎,卻慘遭誘拐。瓦達曼也沒能得到他嚮往的小火車。而安斯雖然最後現出他自私的目的(再娶),但在福克納的文筆下只讓我們覺得他仍舊是一個悲哀的人。


一、人物性格隐喻家庭命运,父母是这个家庭最大的悲剧

①母亲艾迪的自我、狭隘造就孩子们悲剧性人生

关于逝世的母亲艾迪,作者只给了她一节独白,但,简洁的描写透露了很大的信息含量,奠定了艾迪在这部小说中的轴心人物基础。

在小说的第40节中,描写了艾迪在小学任教时的心里独白:

我总是期待那些学生犯错,这时我就可以用鞭子抽打他们。每一鞭我都会想: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现在我成了你们的秘密和私心的一部分,现在我的血已永永远远地在你们的血液里留下了标记。

艾迪把对父亲的恨全发泄在学生们的身上,她这一小段婚前的内心独白看似不经意,实则坦露了她因原生家庭带来的反叛倾向。在此基础上去理解艾迪婚后的一些压抑情感和行为,便有了更清晰的脉络。

婚后的艾迪把生孩子看成是“结婚的报应”,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想把丈夫给杀了,即便生了五个孩子,却从不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她拒绝学生、拒绝丈夫、拒绝孩子,同时也拒绝了生活的本身。

没有爱作为前提的生活,造就了孩子们一生的悲剧,他们在追逐爱的同时,又拒绝给予他人爱,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心魔,或怯懦或自私或残忍,甚至是疯狂。

②父亲安斯自私、爱财如命是家庭悲剧的巨大推动力

安斯在妻子死后,对新生活的向往远大于失去妻子的悲痛。在确认妻子已断气时,他不可思议地压抑着欣喜若狂的心,高喊:

我终于可以装一副假牙了!

另外,妻子得重病时,他唯一担心的是她看病会花掉自己攒来装假牙的钱,即便在她病得只剩一把干枯的躯体,他也不愿拿出一分钱来。

描写安斯爱财如命的语言充满着张力,其中却饱含着让人澘然泪下的悲哀,在无意识中将自己置身于其中,有强烈的代入感,从而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窒息、绝望

他把孩子们当成劳力,衡量他们是不是值得他多看两眼的标准是能不能更有出息。作者在他内心独白时描写一段他对二儿子达尔的看法:

老是有人在我面前劝我别要他……那些人只是想让我缺少人手,就说达尔老是闷着头干自己的事儿,他两眼里老是只见面前的土地。

对智力天生有问题的小儿子瓦德曼更是漫不经心:

瓦德曼绕过屋角走来,身上带着血,膝盖以下满是污秽,脏得像头猪。他多半是用斧头把鱼剁了,要不就是扔在地上让狗抢着吃了。……他长大后也不会比他几个哥强。

如你所见,作者将安斯的独白描写得很无辜,一副你不伤我,我也不愿伤你般的独善其身,恰恰如此,更加有力地揭露他的自私。不奢望得到爱,是因为不想付出,妻子和孩子却像一个个被施了咒的魔,总让他付出劳力和精力,他却便将此视为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所以,两个主要人物的无意识自我保护造就了一个家庭的悲剧,作者在花大量笔墨描写他们内心的无力和挣扎,意在揭示夫妻二人的无能以及自我。将家庭中的道德堕落,人性沦丧的背景构成了密不透气的屏障,为那五个无辜的孩子织了一张一辈子也无法挣脱的网。

大家都知道,人物独白是意识流文学的主要表达方式,一部作品就如一个复杂的人物性格分布图,但是,如果顺着源头进入,读者不会有复杂感,反而有豁然开朗的惊喜。

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去解读:

①艾迪死前

二儿子达尔在艾迪死前用诗人的忧郁审视着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在他们当中寻找一丝不同寻常的痕迹,然而,这个家庭异乎寻常地平静,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忙着等待母亲咽气的那一刻。

看到大哥卡什一天到晚卖力地忙着为母亲打造棺材,却连母亲的床前也不愿挨近。达尔不无兴灾乐祸地说:

艾迪不可能找到一个更棒的木匠了,也不可能躺进一副更精致的寿材。她一定会信赖并享用这副棺木的。

每个人都做着“份内”的事,却让人看着从心底里油然升起一股寒气。与艾迪的本人的内心独白遥相呼应。

作者以反讽刺的手法评估了艾迪没有爱的一生,最后的在家庭的价值近似于一个摆饰,让每个成员完成自己的任务。

②送艾迪回乡下葬途中

艾迪死后,本德伦一家为了履行她生前的诺言,将她运送回四十多英里的故乡下葬。但是,途中遇到了洪水,大水淹没了桥梁,两头作为重要工具的骡子被淹死了。

艾迪的丈夫安斯看着两头被淹死的骡子,不停地喃喃自语道:

世上哪有这样倒霉的人啊,这是惩罚呀,但我不怪她,谁也不能说我怪她。

其实,谁都可以看出安斯内心的不平衡,表面上又要强装着自己是一个非常尽心尽责的丈夫。作者赋予每一个人物话语权,以及自我评判的独白。这正是无意识流文学的一大亮点,像是把每个人物性格全面展示出来,不说好也不说孬,给人看了A面再看B面,最后提醒你,别忘了还有C、D面

在二儿子达尔的眼里,安斯就像一个活脱脱的笑话:

俺爹的身影浮现在我们头上显得很高大,像是一个喝醉了的讽刺艺术家用杂木雕刻出来的人像,做工粗糙。

作者将达尔父子的冲突描写的很隐晦,却极具代表性。它反映了美国地方穷苦白人当时的生活状况和所处的道德困境,同时也是南方社会底层人物的缩影。

③艾迪下葬后

历尽了千难万险,以死了两头骡子,大儿子卡什断一条腿的代价,艾迪终于在自己的故乡入土为安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令人感到诡异的戏剧性变化,令人心情更加沉重。

因为害怕达尔揭穿自己未婚先孕的内情,妹妹杜薇告发了他,使他原本想放火烧掉母亲棺材成疯狂的报复行径。

达尔被抓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和父亲,坐在马车上幸福地享用梦寐以求的香蕉时,他大笑不止。接下来,杜薇去药店买打胎药不成,反而被猥亵。父亲安斯的收获最大,安上了假牙,还带回了个新的老婆。

将死亡和新生放在一个平衡的生态链上,这正体现了作者福克纳的乐观主义精神,正如他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时发表的言论:

我不想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人是不朽的,因为他的族类会延续下去

从客观上来说,作者表达的主旨是“好死不如赖活”,宁可想方设法地活下去也不会因为谁而放弃快乐活下去的自由。

三、人物行为象征生命的延续和人性的多样化

除了独白部分,这部小说对人物行为运用了暗喻、象征等描写手法,以此推判人物个性的起源和合理性。其中达尔、珠尔和父亲的行为描写最为经典:

达尔的独白是最多的,他是这部小说主要的叙事人,通过他眼里观察家人的行为,以及旁人的言行,表现的主旨最为突出,他是事件的枢纽和推动者。

他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一直渴望着能得到母亲的爱,但母亲只对和牧师偷情生的三子珠尔比较上心。他一面说:

因为我没有母亲,我不可能爱我母亲。

另一面,却对病重的母亲甚是紧张,总是远远地看着她,生怕她在眨眼的功夫消失;一边讽刺大哥整日埋头为母亲打造棺材,又极其关注它的进展和质量。

运送的途中,因为大雨冲垮桥耽误了时间,母亲的尸体在七月炎热的天气里发臭,他却不顾一切地放了把大火,想早点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荒谬“运尸”行动。

伟大的美国意识流文学作家福克纳向人们展示了达尔纠结的同时,也将他的脆弱和疯狂暴露无遗。爱和恨相息相生,没有谁能从中评判出个对错来。

珠尔在家里无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母亲艾迪为因为他削瘦而心疼不已,因此,他成了达尔最大的敌人。应该说他是这个家庭最有资格持宠而横的人,可是他却因为得到一头马,偷偷为别人干了整整几个月的活。

运送母亲棺木的骡子死后,在父亲安斯的哭诉下,他又主动把自己心爱的马拿去换了两头骡子继续运送;在达尔放火烧棺木时,他不顾一切从火堆里救出母亲的棺木,忘死保护。

但在达尔被告发后,他却无情地大喊着:

打死这个狗杂种!

亲情是浓是淡,是残忍还是软善?福克纳没有在这场多重家庭悲剧中挑明,他只在人物的行为中展示出角色的真实面,给读者一大段暇想的留白。

另外,父亲安斯在艾迪死后的一系列行为也是呈现了人性的多样化,在顺利埋葬她之后,迫不及待地装上假牙,带回一个带着留声机的新老婆。

“新妈妈”的到来,还有杜薇肚子里没打掉的孩子,小说的结尾因她们变得喜剧起来,同时也象征着生命的延续,似乎还暗喻了一个家庭的新生。

四、主要人物象征性代表,福克纳的“诗人疯子”艺术

小说中的代表人物达尔,具有与福克纳本人的诗人天赋,他为达尔发明了一种狂想色彩的诗人语言,在小说中很多地方得以呈现他诗人般敏感的内心。

比如描写从杉木桶里取水喝的快感和情景:

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明白,水装进了杉木桶里,过些时候,味道要好喝得多。喝起来温凉温凉的,还暗带一丝儿香,就像七月天杉树林里吹过的热风……在我喝水之前,没准瓢里还能看见一两颗星星。

他还会思考一些关于存在的哲理:

在一间陌生的房里你必须什么都不想才能入睡。在你做到什么都不想之前,你是什么?而在你什么都不想地入睡之际,你什么也不是了。当你酣然入睡时,你便没了自己,从来不曾存在。

达尔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而有这番深度的思考和诗人天赋,其实是作者福克纳的代言,是他的真实缩影。在这个角度来说 ,达尔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其实就是代表了作者本人。

有评论家指出:福克纳在青年时代,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复员回家的那个阶段,他像达尔那样,性情古怪,成天东游西荡。那段时间福克纳也经常写诗。

1929年,而立之年的福百纳仍然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生活全靠家人和朋友接济才能勉强度日。好不容易在发电厂的锅炉房谋得一份打杂的差事,一天要干十二小时的力气少儿,下班后才能写作。

这部流传于世的经典便是他十二小时工作以外挤出的时间,仅用了六个星期左右就完成了。当时正值美国经济危机大爆发,随之而来的“大萧条”席卷了美国所有阶层生活。于是,数十年来,表面平静的“南北争端”再起冲突,直指本就撕裂的南北内部矛盾,激发着新一轮的“洗牌”。

用批评家米尔盖特的话来说:

“福克纳的主要目的更像是迫使读者以比书中的人物与行动第一眼看上去所要求的或值得的更高一层、更有普遍意义的角度来读这本小说,来理解本德仑一家及其历险……它使我们逐渐领会,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关于人类忍受能力的一个原始的寓言,是整个人类经验的一幅悲喜剧式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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