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的前半生

    大家都说大姑大大咧咧,不擅长人情世故,说她傻人有傻福。可我清楚,大姑她比谁都明白人世辛酸。有时候人是因为懂了,才不去计较。

    我是上大学之后才渐渐跟大姑熟络起来。在此之前,大姑同姑父常年在省会生活,跟家里来往并不密切。只在家人言语间和老相册里知道这样一个遥远的亲人的存在。可是血缘似乎就是一种无需质疑的纽带,上大学的城市要经过大姑在的城市,为了倒车方便,有时就会去大姑的住处暂留一会儿。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所谓大城市的生活。无限的繁华里只拥有一方狭窄的空间,那些宽敞的街道,明亮的楼房,不过像虚幻的梦境。

    我读大学的四年里,大姑换过三处住所。第一处是一间极小而低矮的房子。外加一个过道就当杂物间和厨房。简直不能叫做家,仅仅能居住而已。后来大热的“蜗居”“蚁族”等词,想是说出了许多人的生存状况,才获得如此大的反响。屋里就能放下一张床,墙壁上挂满衣服,较高处钉了木架来储存各种零碎物件,一张狭小的方桌摆在电视机前作餐桌也做茶几,难以想象这里的生活如何展开,得益于大姑乐观的性格吧,苦日子也笑着捱。若换了别人,怕是不肯让我一个并不常来往的突然冒出来似的侄女进入她不堪的生活现场,因为在乡下亲友的认知里,在大城市能立足的就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我也是那时才意识到,乡下的亲人们在外打拼是多么艰难,生活在哪里都一样千疮百孔。我的姑姑特别豁达,并不因此有丝毫自卑,说话铿锵有力,时常开怀大笑,她的热情总能感染身边的人,让人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当时姑父还热衷于绣十字绣,难得在生活的夹缝里还有这样闲适的情调。至今难以忘记,大姑在她那拥挤杂乱的小房子里变戏法般的找出许多生活用品叫我带去学校,一个铝制餐盒,一只淡黄色肥皂盒,还有她烙的饼,和许多水果,是一些不怎么昂贵却令我倍感温暖的东西。起初我其实有些忐忑和生疏,不知如何与她相处,可她是那样地真诚与坦率,毫无虚情假意,我也渐渐觉得,她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第二处住所,条件好了些,两间平房,一处小院,无论如何,像个家了。说来惭愧,对于大姑的具体工作,我知之甚少。她换过不少工作,想来都是家政服务一类的。早年间同姑父在火车站开一间商店,听说效益不错,后来不知为何没有继续经营,改做音像影碟出租生意,后来也不了了之了,爸爸还抱回家一堆VCD,有九十年代大热的《月光宝盒》等,或许跟市场经济兴起和互联网的冲击有关。无权无势的小市民,在一个城市的许多角落留下过奋斗的足迹,却也逃不过时代的变迁吧。这年我大二,大姑在火车站附近的宾馆做清洁员。暑假她建议我不要在家赋闲,介绍我来宾馆的餐厅做服务生。那也是我第一次打工的经历。学着观察周围的世界,应对形形色色的人,学习劳动学习独立,因为有亲人在而感到安心。大姑偶尔带一些水果来,午间就餐时能看到她对我打招呼,休息时我也去看她工作,利落地收拾房间,拖地换床单,很辛苦很心疼。竟有些相依为命的心酸。我也慢慢去了解这个城市,独自去逛了图书馆,繁华的商业街,和动物园,也去找附近工作的同学叙旧,有许多难忘的回忆。

    第三处就宽敞多了。是姑父工作的单位给提供的一栋二层小楼。位于街心花园中央,周围都是健身器材,常常有锻炼的人,一点儿也不安静,房子的二层可以居住,一层其实就是公共卫生间。显然是环境服务人员临时宿舍之类的建筑,水电暖都不方便,并没有家的味道。可是当生活艰辛,有立足之地就很难得了,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那时我已经大三,大姑也换了工作。好像是宾馆改制重组,大姑这样的普通职员就被迫下岗了。是不是人经历多了工作的变动就会习以为常,还是心里其实也会很难过?我不得而知。那年暑假结束,到了熟悉的车站我给大姑打电话,她骑电动车来接我,说家很近了就在附近,我才知道她的住处又变了。那房子形状狭长,姑姑的手也巧,布置得很有温馨的感觉,里面放床和电脑作卧室,靠门的半面则作了客厅和厨房。姑姑忙着给我做饭张罗,我这时已毫无拘束感,有姑姑在的地方就有家的温暖。房子里有台电视机,挺老的式样,姑姑说没有几个台,就是做饭时偶尔听听声响,姑父常常上网,并不爱看电视。而我的印象里,姑父常常像一个沉默的存在,话不多,只大姑不停在讲,应该是我这个局外人并不了解他们的相处模式,只是有些心疼我的姑姑,其实她也是那样孤单,那样需要人倾听啊。饭后姑姑要我一起去看看她的新工作,才知道她参与的是自主创业的保健行业,听了一节课,我的感觉并不好,颇有些传销的特点,大姑却十分热情。我其实很佩服大姑的勇气和随时可以重新奋斗的那种生活的决心,那是一种生命力,或许野生然而顽强。那次来去匆匆,只是瞥见大姑生活的一个剪影,后来隐约听妈妈谈起,大姑其实投入不少钱,没赚多少还赔了一些,为此姑父还有几分埋怨等等细节,但从未像大姑核实过。你想认识一个人,就亲自去接触,凭自己的感觉就可以有一个判断,其实不需要了解全部真相,你的感受就是最真实的。人生如此漫长,怎可一言而尽,我也只想写出我眼里的大姑。

    这一处住所维持的时日长久多了,似乎大姑的生活终于安稳些,不必再四处漂泊。我接近毕业也忙了起来,只偶尔跟大姑打个电话,说说学校里一些事,听她讲讲她的生活,我其实不是热衷于联络的人,只是我似乎懂事多了,会挂念大姑,觉得我应该陪她说说话。大姑也似乎终于不再是家人口中“不孝的女儿”,接爷爷过去住了一段时间,像是幡然醒悟了解了人间温情。可我懂得她的无可奈何,尽孝也要有本钱,自顾不暇时又如何照顾父母。当生活稍有了起色,才忍心让父母来看看自己过得还不错。我有时会想,如果爷爷见过大姑以前的生活条件,心里该怎样难过。

    大学期间最后一次去找姑姑,是去当地的大学参加一个考试。我亲爱的姑姑,陪我吃完路边热气腾腾的早餐,用电动车载我穿过大街小巷,到达考场,在外面静静等待。不知怎的,那次考试我像有一股神奇的自信,一点儿也没有紧张,这就是有亲人陪伴的力量吗。

    想来有些人的存在虽然淡淡的,细碎的片段连缀起来,却早已成为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后来我读了研,大姑的生活也有了变化,哥哥退伍回来工作,买了新房,结婚生子,又换了大房子,像是芝麻开花般的,日子越来越好。如今的大姑每天安心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以前那些黯淡岁月似乎早已远去,可在我心底,那些也都是无比珍贵的回忆。那些曾经并肩走过的路,每一步,都使我们越来越亲密;因为过去的筚路蓝缕,我们才愈挫愈勇,向着更好前进。

    这次春节,大家闲坐话家常,大姑讲起去世的公公,突然动情地哭了起来,说他是个好人,用纸巾不停抹泪,那一霎我好心疼。谁说平时乐呵呵的人没有忧愁,他们只是深埋于心底。她的婆婆是极强势的人,因为与奶奶性格不合一度同我家关系紧张,这么多年大姑受过多少委屈,而她那寡言少语的公公给了她多少安慰和帮助,她很少说,又如何说的清楚。那情不自禁的泪水,包含了多少人世心酸,说不清,道不明。

     离开家乡前的晚上,住在大姑家,同她谈了好多。谁说她大大咧咧,其实她心思比谁都细腻。许多难以言说的话,她都能懂。也比许多人看得透彻。我说了许多人生的困惑和担忧,她倾听并且三言两语就能安慰到心坎儿里。那番谈话结束,只觉心里亮堂,未来可期。大姑曾在我贫瘠的青春期陪我走过许多路,有她的这些话,我感到未来的路也充满勇气。大姑说人一生太不容易了,我如今五十岁生活才算安稳享些福,这句话使我无限感慨,想起见证过的大姑的生活变迁,虽只是一些片段和侧面,却也足以勾勒她坎坷不平的前半生。流水账似地写下这些,带着我对大姑无限的爱意,以及,祝她的后半生怡然自得,充满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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