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楚瑜不答话,那天色便永远地灰下去,扬起水雾和尘土的大地上,列车载着一个永悬的问仓皇地擦过了,人是这样学会淡漠和坚决。

陈家轩走了。回到家的一瞬,风雨来了。在那种迅疾的簌簌声中,楚瑜意识到被称为爱的情感的远去,连同他不曾出口的答案,一起被冲刷成地上的泥水迹。他想起父亲离家的那个午夜,母亲清早回家时淡漠的神情。记得母亲染了枯草一样暗淡的黄头发,手里拿了一把早市上娇嫩的芹菜。

淋了水的鲜嫩芹菜的味道从此常驻于他和母亲的家里。每当牙齿咬合那种脆生生的多纤维的根茎时便感到一种恨意,因此必须准确地斩断它,以防那些纤维塞进牙缝里。

后来失常的母亲时常重演那一天。在深夜将楚瑜从仓皇的梦中惊醒,命他驱车载她去车站。在灯光惨淡的候车厅,惊惧于她眼中几乎要自行点燃的光亮,楚瑜会买一张夜间发出的车票,然后陪这个头发灰白枯萎的女人挨过漆黑的月台,和那些带起灰土的凄厉的汽笛声。

在几根烟蒂构成的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楚瑜思考自己的问题,和一颗载沉载浮的心。有时他想:“假如当时我也跳上车,又会怎么样?”;“假如母亲追上去,而非放任列车卷起烟尘,将她狠狠地甩在后面,那又会如何?” 有时他翻到手机里陈家轩的号码,翻来覆去跟自己的意志作对,这种顽强的坚持时刻,心却始终是悬着。

天亮时他吐出一口气,一夜的尘烟重重地落在身上,侵入每一个毛孔里。和母亲一前一后向停车场走去的时候,几乎带着一种死灭的心情,挪动同样僵死的躯体。一言不发地,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楚瑜转身望向后座的女人:无声地睡了,眼睛闭着,不知那火光熄灭了没有。

火光不灭,它顽强地,鬼使神差地跳着,跳过那些看似淡淡然的年月,跳过那些张皇的桥段,跳进另一支还未落下的烟蒂中,轻触碰再分开,于是殷殷切切地再燃起来。

陈家轩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他原本颇有几分坚毅的面容上,不必流转便已足够动人。那眼睛里有一簇跳跃的火苗,映出楚瑜的样子。眼皮上方靠近眉尾的某处肌肉细微地轻颤了两下。楚瑜看到了火光,而他并不害怕,楚瑜迎向火。

楚瑜哼着歌回家,歌词和旋律都忘得七七八八,可是轻巧地哼起来,就不至于跌倒。老旧的单元楼像午夜的月台一样阴沉,可是楚瑜浑然不觉,沿着落满灰尘的木制扶手慢慢地旋转向上,当他拍第一下笨重的防盗门时,他意识到自己醉了,然而终究乐此不疲地拍下去,带着强烈的冲动:恨与爱。这夜楚瑜第一次发觉自己像极了父亲。

爱是盲目的。楚瑜心想,它让人们忘记了彼此审视。当他在我眼中变得陌生时,我竟看得更清楚。在母亲失去记忆后,楚瑜有时会在她不吵不闹的时候,将心中深藏的那些火光与尘埃向她倾诉。那种感觉是那么微弱和遥远,就像那些他们彼此都认定的事情。他会在心中默念:“请帮我带走吧,妈妈,请帮我带走吧。”

女人总是狡黠地眨眨眼睛,紧闭嘴巴,仿佛在说:这一切我都已洞彻,可我不会讲,一旦开始讲,列车就要开走了。”过了一会儿,楚瑜听到从女人身体里传出的,沉重又虚弱的鼻息声,知道在她身上曾经熊熊燃起的火光正在逐一熄灭,只余灰烬。

学着如同一只静物,一个花樽,一个水晶天鹅摆件一样,以一定的角度坦然地吸纳所有的光亮,坦诚地裸露着,守口如瓶。不会抱怨也不会随意张望。作为一个有心的静物,楚瑜要修行的道路还有很长。学成了到底也没什么用处,因为,他并不懂。

楚瑜从副驾驶座上拈起一根长长的头发,在阳光下有些发白,有些发红。陈家轩说那是女儿最近染了粉色的头发,“太离经叛道了,她妈妈很生气,我可不敢说什么。” 口气中却很羡慕。楚瑜轻轻地笑了。他不想告诉陈家轩,关于头发的话题,他也有一个,鬓角以及额头上方的白发已经是随便一看便能看出的程度,应该要染一下了吧。时间过得多么快呢?

陈家轩告诉他:“女儿快要去英国读书了。”楚瑜第一个想到的是,没有火车可以去到,也就没有月台可以等待。楚瑜想像陈家轩去送机拥抱痛哭的样子,心里也有种微微的酸楚,好在他去送的,是仍会回来的人。想到他将要面对的孤独和苍凉,还好还有自己,这便是长了年纪的好处,就是仿佛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切都可以应付似的。

是夜楚瑜做了一个梦,梦见年少的自己毅然决然地跳上火车,火车载着年轻的自己和家轩,踏上未知的长路。忽然转头一看,母亲在后面奔跑着,列车带起的烟尘尽数扑在她的身上,母亲的面容看不清了。车窗上,自己的脸竟变成了父亲的样子。原来我们早就是共谋,楚瑜心道。

还有许多未曾出口的话。比如他想问家轩:“为什么你能那样淡然?”或是问自己一路的颠沛:有时是情人,有时是爱人,有时是知己。有没有厌倦的那刻?

偶然在母亲的旧物里翻到了一盒磁带,楚瑜在如今空荡的旧居,有时断断续续地听。蔡琴低沉婉转如大提琴的声音慢慢地氤入每个角落。楚瑜躺在光洁的地板上一遍遍回想。

芹菜是母亲喜欢的蔬菜,而父亲最讨厌;父亲曾希望自己是个小女孩,而后来他在远方的家中果然有一个;家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试图拖住他的城市;家轩结婚了,将要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在月台奔跑,我跳上火车……

还有一晚他饮醉了,怀着快乐也感伤,爱与恨的心情,转过长长的楼梯,拂了一手尘埃,唱道:

楚瑜不喜欢这调子,又长又往复,很哀怨。恨悠悠,爱悠悠,其实渴望懂的那人全不懂。

“你说我像云 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 忽远又忽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谜 总是看不清,

其实我用不在乎 掩藏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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