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上)

夜凉如水,空荡的房间里仅一根蜡烛,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幽光。

宋篱偌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描下最后一笔眉梢时,漆黑夜幕浮现出亮如白昼的火光。她下意识的握住桌边的无尘玉佩。

凄厉的嚎叫不时从窗外传来,兵器叮当声响,宛若一阕悲歌。月亮的银辉被乌云遮蔽,黯淡冷漠。屠场的血腥顺着微凉的风,冰冷了她的手脚。

这一日,终归是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铮身为朝廷命官,阴奉阳违,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勾结逆贼,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毫无忠公事主之心,唯有一己之私利,共犯一十三款大罪,着开去一切职务,充没家产,宋铮斩立决,宋氏族人按律坐罪,流放边疆。钦此。”

传旨太监尖锐的嗓音如同一根毒刺,让匍匐于地的宋家一百余人瑟缩不已。先有隐约的啜泣声,接着便开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宋篱偌被官兵一左一右押着伏跪于地,眼前只是一方青色石板,寒露濡湿的斑斑水迹犹在,丝丝冷意顺着膝盖游走全身,蔓延心脉。

她瑟缩了一下,企图驱赶周身寒意。忽然眼前有月白色长袍,云纹浮动,淡淡木兰香气四溢。

竟是如此熟悉的味道,宋篱偌霍然抬起低垂的头颅,所料不差,她的未婚夫——仁亲王昊宇来了。

四目相对,但见男子唇角微扬:“宋铮府上竟有如此姿色,朱公公,这个贱婢,本王要了。”慵懒的话语,浅浅流转,却极尽嘲讽。

“呵。”篱偌冷嘲一声,眼睛瞥向别处。朱公公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当年她和仁亲王的婚约也是他传的旨意。

朱公公眼珠一转,脸上已堆满笑:“王爷喜欢一个奴婢,尽管领去。”

夜幕深沉的可怕,不时有一两声犬吠,传自深巷,又回归寂寥。

大街空旷,寒风肆虐,马车疾驰而过,窗帘掀飞,流苏胡乱打在脸上,麻木的没有感觉。宋篱偌坐在车上,面容呆滞,安静的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怎么,还以为自己是宋府大小姐?”昊宇坐于篱偌对面,眸中似有似无的戏谑。

“不敢。”

“不敢?一个贱婢,也敢和主子在马车里对坐?”他的声音很轻,对篱偌来说却是一记惊雷。

篱偌咬咬牙,声音格外冰冷:“王爷最好把我杀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势必同你报这毁家灭族之仇。”

昊宇兀自笑了:“你如此恨我?”

恨,是的,怎能不恨?

阖家百余口的性命因他一张奏折,悉数尽毁。历朝历代争夺储君之位,都是血流成河,白骨成山,却偏偏为何,第一个下手的就是她宋家呢?

她知道他的胆识气魄,亦明白他的雄才大略。千万次想过他的手段,却没想到是如此惨烈的手法。对整个宋家都能残忍如此,她区区一个弱女子,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战利品吧。或者说,只有她的存在,才能趾高气昂的宣布这一战最精彩的胜利。

篱偌冷冷一笑:“王爷知道就好。”

“既如此,本王也不妨告诉你,收你入府救你性命,可是你父亲宋铮用罪证换来的。你揭发宋铮有功,皇上特赦你入府为奴。”

“你混蛋!”似乎是竭尽全力,话音刚落,篱偌只觉眩晕无力。双手死死扣住扶手,关节泛白,勉力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

又有犬吠声响起,静谧的夜幕赫然多了许多幽怨的哀戚。

昊宇和篱偌幼时订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一向极好。然而宋铮却是太子一党,随着皇帝日渐衰老,朝堂之上,明里暗里,党派争斗愈演愈烈。

昊宇多次借着篱偌的缘由向宋铮示好,只是宋铮顽固不化,始终不愿接受他的善意。一次贪腐案,牵连甚多,查着查着就查到了宋铮身上。并且,各种证据就如同事先安置好一般,轻而易举得被他拿到手里。

他刚册封亲王不久,急于立功,一道奏折递到皇帝那儿,宋家便立时迎来灭顶之灾。

现在想来,一切是否太过巧合。虽然案子是他全权受理,但以宋铮的地位身份,证据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得到,实在匪夷所思。

宋铮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元老,他只是刚刚册封不久的亲王,依他的能力,本不该扳倒他的……

昊宇的瞳孔倏地收缩,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

那还是春分时节,乍暖还寒,冰封的河面渐渐化成涓涓细流,滋润新生枝丫。迎春花怒放,有扑鼻的香气,熏染出一片大好心情。艳阳高照,空气中已有了暖暖的惬意。

篱偌一袭水绿色裙衫,衣袂飘扬,恰似碧水荡漾,生机勃勃。十里长亭,暖酒美人,竹笛曼舞,羡煞旁人。

昊宇端坐于石凳之上,细品一盏上好茶水,目光却紧紧锁住那袭水绿色身影。看她抬眸一笑,心中说不尽的欢快;忽而眉头微蹙,便觉得自己也遇到了麻烦事。

“昊宇哥哥,好看吗?”篱偌拎着裙子跑过来,在他身边转了个圈,一片春光烂漫。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昊宇宠溺的拉过她,在身边坐定,“你穿什么都好看。”

篱偌凑到他身边,悄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爹爹可能要辞官还乡了。”

“辞官?”

“爹爹说,等我嫁人之后,他就辞官。你知道,爹爹一向疼我,她舍不得我左右为难。”篱偌揪着裙摆,很是羞涩。

当时昊宇不置可否,只当做是篱偌一时玩笑之言,若篱偌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发生的一切……

他是被利用了。

仁亲王府远比篱偌想象的热闹。

三更灯火,忽明忽暗,却在步入房门的刹那,看见数不清的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宛若争春花朵。

“爷您可回了,妾身都等您半日了。”昊宇的手臂被挽住,篱偌垂头跟着身后,却被所有人视作空气。没有打量的目光,没有好奇的问话,似乎这一幕早已习以为常。

篱偌当场呆愣在原地。

一直以为,他款款柔情只是为她,如他轻吟浅唱: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却不知那多情种子早已洒遍每个角落,他已是温柔乡中的快乐人儿。

“昊宇哥哥,你骗得我好苦……”她涩涩苦笑,泪打湿眼角。

待到尘埃落定,花开成空,生命就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她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漆漆夜幕,如同没有尽头的深渊,将最茫然的无助全全抛向她。

那个人走了,在前呼后拥下畅快的走了。

她呢?

正出神之际,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过来,带着似笑非笑的打量:“爷的眼光还真不错,带回来的姑娘一个赛过一个。你只要伺候爷欢心,花嬷嬷我不会亏待你的。”

“是吗?”她笑,极其放肆,似乎要把心肺都笑出来。

原来她这辈子只能是承欢卖笑,所不同的是,她的笑,只卖给一人。

大红蜡烛肆意燃烧,妖冶火焰,泛着诡秘色泽。五色灯笼,在轻纱下时隐时现,朦胧灯火下,纤衣曼舞,大红水袖,舞动一片精彩绝伦。发髻高束,眼媚如丝,唇齿嫣红,褶皱长裙下,光着的脚丫似冰如玉。

花嬷嬷站在幕后,看篱偌翩然起舞,风姿绰约若九天玄女,妖冶妩媚若地狱红莲,将两种极端协调的完美无缺,不禁喜上眉梢。她能一手调教成这样的姑娘,算是功德圆满了。

谁知昊宇观舞,本来慵懒含笑的面孔渐渐冷凝,到最后,一掌拍着案上,震得茶盏嗡嗡作响。

“淫曲艳舞,俗陋不堪!”他眸色深深,弥漫着难以自抑的怒气。

“奴婢是罪臣之女,本就卑贱,若王爷不喜,请王爷治罪。”声音掷地有声,如水落寒潭,瞬间冻结。

“你……”话哽在喉中,再说不出一字。如此之恨吗?昊宇无声苦笑,她一直都是如此倔强,倔强的让人心疼:“来人,服侍篱偌姑娘穿戴整齐。”

听闻嗒嗒脚步声响起,知他走了,宋篱偌双手环抱自己,眼泪流了满脸。

他还是在乎她的吧,可终归回不去了。父仇家恨,是一辈子抹不掉的记忆,只能遥遥的,望着,痛着,泪流满面。

花嬷嬷急匆匆跑过来,扶起篱偌,满嘴的抱怨对上篱偌哀戚的眼神,瞬时消失不见。

“篱偌姑娘,你……”

“扶我回去。”她神色清冷,不悲不喜。

花嬷嬷小心应承,只觉落手处肌肤冰冷,好似永远都不会暖和过来。

“我也算是半老徐娘了,姑娘有什么伤心事,大可和我说说,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篱偌冷冷一笑:“如果七日之内爹娘就会赴死,你会怎么做?”

“你和爷说说,兴许会救你父母性命。”

“爷?呵,他就是凶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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