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1。

圆圆的绿皮灯罩,斜靠在屋角,罩子下面,挂着一盏耀眼的白炽灯。在抖动的层层灯晕里,成群的虫子翻飞、追逐,啪啪地撞在罩子上,粗糙的水泥墙面上。

我正看得愣神,听到有个声音说:“你好啊,要不要一起玩?”我寻着声音望去,一个瘦瘦高高的黑影站在胡同口,正朝着我招手。我使劲揉了揉眼,才勉强看清那张清秀的脸。我笑着说,“好啊,一起玩”,说着就向胡同口跑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夏林。


2。

2008年的春天,爸爸把奶奶接到了城里。刚住了不到一个月,奶奶便闹着要回乡下,说是住不惯。后来,托人四处打听,在城郊的村子里,买了一处带院子的房子,让奶奶住了进去。那年,我刚上初三。

暑假,我熬夜赶完了作业,便去陪奶奶。从我家的小区骑车大概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奶奶的新居。村子的名字叫顾家庄,原住民大多姓顾。村口有一座石头拱桥,架在与护城河联通的河渠上。过了小桥就进了村,有一条主干道通到底,两边是成排的四合院,一户连着一户,排列的整整齐齐。胡同都是笔直的,一条条联结着主干道,像篦头发的篦子。村长很有些见识,发动村民盖了几排房子,卖给城里人。奶奶家在最里面的一条胡同。那条胡同里住的,都是外来户。

白天太阳毒辣,家家闭门闭户。到了夜晚,整个村子才算活了过来。每到黄昏,日头西落,晚饭吃的早的人,便拿了蒲扇,提了马扎,拖着孩子,陆陆续续地聚在胡同口的路灯下。奶奶吃饭晚,常常我还在吃着饭,就听到门外有人喊:“沫沫~沫沫~快出来。”

那是我在村里新认识的小伙伴们。跟我同龄的有隔壁的维维,前面胡同的夏林,还有他的小跟班,也是村长的儿子小顾。我们总是在路灯下的胡同里疯跑疯玩。跟那些比我们小上很多的小孩混在一起。奶奶总说,“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不要跟那些男孩子们混在一起。”可是,只要听到他们喊我的名字,我便管不住自己的脚。


3

慢慢地,我和维维、夏林还有小顾四个变得要好起来,白天也会腻在一起。有时,我们会骑车去村外。穿过一条国道,便是一大片农田。再过去,有一片杨树林。树林里,有条叫北沙的河,水清见底,能看到小鱼小虾在水草间游嬉。我们把自行车放倒在草地上,光脚踩在河滩的鹅卵石上,脚被咯得生疼,我们尖叫着,踮着脚急急地跑,越急脚越痛,又叫又笑,直到踩上水里柔软的沙地。

天天去河边,我们的脸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很黑,唯有夏林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好像永远都不会被晒黑,只是偶尔会发红。有一天,维维和小顾猫着腰在水里捉小鱼,我和夏林坐在鹅卵石上,把脚伸进凉丝丝的河水里。

“我想考一中。爸爸说,进了一中的人,一只脚就迈进了重点大学。你呢?”我侧过头问夏林。

“我……不知道。“夏林两手向后撑在石滩上,眼睛望向远处,好像要努力看清未来。

“你们呢?”我大声向着维维和小顾的方向喊着。

“我考五中。”维维抬头擦擦额上的汗。

“你还考无中呢,是‘无’有的’无’,哈哈哈……”小顾打趣道。我和夏林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在树林里回荡着,惊得一只什么鸟,扑棱棱地扇着翅膀飞远了。


4。

河边去多了,也腻歪了。夏林提议去他家里看DVD。他们家的房子也是跟村里买的,比奶奶家早来了几年。房子买后,又做过整修,比村里大多数的房子看上去都气派。大门是镀铜的,进去的影壁上,装饰着漂亮的几何图案,而不像其他人家,都是艳俗的花卉或福禄寿。院子里没有堆放任何杂物,只有四个大花坛,里面开着各种不知名的花。红的、蓝的、黄的,大朵的、独枝的,各种香气混杂成了夏天的味道。客厅大而空旷,收拾地极为整洁。一条黑色的皮沙发,没有毛巾盖布。沙发对面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电视机,搁在白色的组合柜上。旁边是DVD机,上面是我看不懂的外文。

维维选了一个外国爱情片。男女主人在夏天的河边拥吻。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撒到女人的脸上,她的毛孔清晰可见,细碎的绒毛在阳光里闪着金光。我不好意思地别过头看向别处。瞥见了正一脸认真的夏林。他紧紧地抿着嘴巴,脸颊上显露出浅浅的酒窝。他的头发发色很浅,尤其靠近额角的地方,一圈细小的绒毛,也泛着金色。我有些呆住了。却突然听到了大门的响动。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走进了客厅。维维和小顾从沙发上跳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林阿姨“。我也站起来,把我的声音藏在他们两个的声音里,小声地跟着叫”林阿姨“。原来,这就是夏林叫夏林的原因。我猜他的爸爸一定非常爱他的妈妈。因为,他的妈妈是那么美。她穿着的白色套装是那么地得体,她乌黑的长发,看上去那么柔顺。她跟我们的妈妈们都不同。


5。

没多久,我又见到了夏林的爸爸。那天,我听到有人喊“沫沫~沫沫~”。出来一看,只有夏林。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和一条灰色的西装短裤,跨坐在自行车上。

“快走,沫沫,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一见面,夏林就催促我。

“去哪儿啊?维维和小顾呢?”我问。

“别问了,快跟我走就行了。”

我骑上车,跟在他身后,猛踩车蹬。我们顺着主干道出了村口的小桥,又穿过国道,然后继续向前,经过了树林和北沙河,来到了一片花圃。花圃很简陋,四周用红砖简单地围拢,旁边有两间低矮的红砖房。因为是夏天,花圃的塑料棚纸都被揭去,只留下一根根的骨架,里面的花卉也一览无遗。

夏林把自行车往矮墙上一靠,就冲着里面大声地喊:“夏建军,在不在?”

我跟着夏林走进院门,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从低矮的门框下钻出来。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褴褛,沾满了黄土的污渍,光脚踩着一双军用胶皮鞋。等我看清他的脸,我知道了,这是夏林的爸爸。他们有着一样浅色的头发,黄棕色的眼球,还有白皙的皮肤。只是,他的眼角和前额多了一些皱纹。

“夏叔叔好。”我腼腆地打着招呼。

“来,我带你们看我新培育的花。”他好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只是转身向着花圃深处走去。夏林招呼着我跟上去。我们穿过一片幽香的茉莉花田,经过耷拉着脑袋的向日葵林,进到了一间小小的独立的花圃里。这里面的花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比夏林家的院子里那些花,还要奇特。

“这叫落新妇。”他指着一盆像团粉色云雾的花说。“这个白色的叫杜普蕾,你看多美啊,像经营的雪花。还有那个,那是……”男人兴奋地介绍着他的花卉,像个正在骄傲地展示自己玩具的孩子。

说着,他开始蹲下整理地上的枯叶,或是拔一拔盆里的杂草,旁若无人的样子,好像我和夏林已经被他遗忘在了脑后。我看看夏林,他苦笑一下说:“他就那样,走,我们到外面去摘茉莉花泡水喝。”

后来,我们便经常来这里消磨时光。


6。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暑假就要结束了。在我走的前一天,夏林抱了一盆花给我。那种花我从没见过,一小朵一小朵地聚拢在一起,攒成一朵大花球。颜色在紫色与蓝色间形成渐变。

“爸爸说,送你一盆花。”夏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花真好看,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叫……反正是绣球花。”夏林嗫嚅到

“谢谢啦”我接过花,把脸迈进花里,遮住发烫的脸颊。

第二天,爸妈来接我,奶奶絮絮叨叨地向爸妈汇报我的劣迹:“一天到晚跟一群男孩子混在一起,怎么行呢?那个顾村长的儿子还好,那家姓夏的,那个女人不是个正经人,听他们说,整体在外面勾三搭四的。你说沫沫还跑到人家家里去, 跟那样家庭的孩子混在一起,能学个什么好……”

我默默耷拉着脑袋,听着奶奶数落。可是说到夏林的妈妈时,我猛地抬起头,想要申辩,她不是那种女人。可是,我嘴巴张了张,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见过那一面,又能知道什么呢?

“小孩子嘛,好一阵歹一阵的,很正常。开学都见不到了,也就忘了。别在孩子面前说说这些家长里短的。”爸爸为我辩护。

临走时,我一再地嘱咐奶奶,一定要帮我把那盆花种在院子里。


7。

到了那年的寒假,爸妈给我请了家教,每天来家里辅导功课,为靠一中提前做准备。我没有时间去奶奶家,只是偶尔在电话里,问问奶奶那盆花还活着吗。到了6月,中考结束,我在家里等通知,直到接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我才如释重负,连忙要求爸妈送我去奶奶家。

好容易熬到晚饭后,爸妈离开了,奶奶提着小马扎出门乘凉,我才小心地跟着走到胡同口。还是似曾相识的夏天,白炽灯的路灯依然耀眼,依然引来无数的飞虫。大人们聚在胡同口的路灯下,摇着蒲扇,谈着天,小孩子们在周围追着,跑着,可是没有了维维、小顾还有夏林的身影。

“沫沫~”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我回头去看,是小顾。他比去年又长高了不少,唇边长出了黑黑的绒毛。

“维维和夏林呢?”我急切地问道。

“你还不知道嘛?维维没有考上高中,被她爸妈送到东北亲戚那边读书了。夏林……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妈妈又结婚了,就把他带走了。”

听完,我楞在了原地。小顾没有再邀请我玩那些追逐疯跑的游戏,他说他还要去游戏厅打拳皇。那一刻,我才知道,以为相似的夏天,其实一切都变了。


8。

在那之后,我没有了夏林的消息。偶尔去奶奶家会碰到小顾。他现在自己开着一家游戏厅,已经结婚了,孩子也2岁多了,走路还不稳,但已经在夏夜的胡同里,跟着大孩子们疯闹。夏林家的房子换了主人。我有时会远远地站在门外等着,希望主人开门的时候,向里面望上一眼,好像就能望见夏林。可是那两扇镀铜的大门总是紧紧地关着。他送我的花,杯奶奶种在了南墙根,已经长成了一大片。每到夏天,就开出一个一个蓝紫色的大绣球。奶奶说,这花可真能开。春天没过完就开了,要一直开到秋天。

又过了几年,奶奶身体不好,已经无法独居。爸爸便将奶奶接到了家里。那时我已经在外地工作,偶尔回家。听爸爸说,顾家村要拆迁了,他要去把奶奶的物品都收拾了拿回家。我请了年假,让他等我一起去。

车过了小桥,看到村子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有些房子没了屋顶,张着大口像搁浅在河滩上等死的鱼。只有最后三条胡同的房子,还是完整的。爸爸说,我们这些外来户没有拆迁赔偿,有些人不甘心的,还赖着不走。车子经过夏林家时,那扇大铁门依然紧闭着,好像在等着主人回来。

打开奶奶家的院门,满院的杂草,几乎无从下脚。只有南墙根下,那排开着的绣球花,证明这里曾有人居住过。蓝紫色的大花球,无力地拖在地上,沾满了泥点。想来是前一夜的大暴雨,把那些花捶打在了地上。我突然想起同事推荐过一个手机软件,可以识别出植物的名字。于是拿出手机,对着垂在地上的花头扫了一扫,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名字:无尽夏。

无尽夏,endless summer,没完没了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完的夏天。

原来,夏林也是这么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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