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尾声 | 我的伊甸园

今日批沙寨。寨子门楼依照传统“龙巴门”样式而建。

      转眼间,将近一年过去,我要调往一个新连队,我不忍心将这消息告诉阿媲。

      临行那天,我把行李往拖拉机上一扔,最后望了一眼山坡掩映的批沙寨,忽见一群奔跑的黑点。近了、跑近了,看出来啦,打头的正是我的阿媲一家人!

      阿媲最先扑过来哭起来,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其他人也都呜哇、呜哇叫着,争着伸手在我身上摩挲。阿布挤不上前来,只能站在后面,欲说还羞。是阿利一声呼喊把人们唤醒,他将一个鸡蛋郑重地递给我,接着,人们忙不迭向我塞鸡蛋,十几个鸡蛋,不多,刚好一家送了一个。旁边的老职工见状啧啧称羡,连说没没桑!没没桑(云南方言,惊诧的感叹词)!他们告诉我这是僾尼人的最高礼遇。原来,僾尼人遇到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意思,常常用自然界的事物来比喻----鸡蛋易碎,必须用手握着、攥着----送你鸡蛋,就表示他们和你的关系是紧紧握着、死死攥着的!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的游客可以乘坐波音737直飞景洪;竹楼里,有傣家装扮的小姐三陪;走到哪里都可以吃到川味的傣家菜;不论什么季节都能赶上泼水节……或许你以为这就是西双版纳的风情,但它的魂魄你却难以触及。或许你猎奇到所谓的“原生态”,但你想象不出少数民族原本的模样;或许你有机会进入森林,但你有所不知,那只是次生林,真正的亚热带原始雨林,早就以垦殖的名义,毁于数十万知青的刀斧之下。这些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你无缘见识……听说今天的西双版纳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不回是个遗憾;但,不回也罢。

      当年我身为知青,拖着对政治运动的厌倦来到西双版纳,邂逅披沙寨。今天我回忆起我的伊甸园,写下这篇文章,亦是在一个下海文人漂泊半生,心已疲惫之时。我常想,在那场政治浩劫中,尚能找到一处世外桃源;而今天,在商品化的大潮席卷中,一方净土怕是万难寻觅了。

后记:

全篇真实,绝无虚构。

本文为纪念凌瑜同学,他与我同宿舍、"批沙寨禁烟运动"的主将。他干活拼命,重病不治,永远留在了版纳。本文还为纪念王开平同学,他是“打劫”老傣果园的同党、一起穿越原始森林的驴友。在一次力阻拖拉机滑坡事故中牺牲。他俩,是北京首批赴西双版纳知青的五十五分之二。

本文还要献给老友塞外,我们一块儿在北京办“反动”杂志,又一同去边疆"犯坏"。献给新增、芳洁、艳华等禁烟战友。献给同去橄榄坝民族工作队的宏志,献给澜沧江边携手"裸奔"的继新……

最后献给车三、帕那,他们是农场僾尼族职工,引领和帮助我进入僾尼族社会。


又记:

我在朋友圈发了《我的伊甸园》之后,当年同赴边疆的龙江,转来他的博客《记忆碎片:车三与帕那》。文中提到了披沙寨禁烟一事,也算是我述不伪的佐证。

令我唏嘘的是帕那。我记得他矮个子、圆脸,非常可爱的僾尼族小伙儿,貌似我的跟屁虫。他跟着队长和我规划梯田,教我“篾匠”的手艺,但凡要去批沙寨干些勾当,他更是现成的翻译。可是从龙江近年所拍的照片上看,帕那竟然两腮凹陷、形容枯槁,完全认不出来了!

龙江的博文中说,知青返城后,他与帕那又见过两次,一次是1990年在昆明,帕那穿了一件不合体的宽大西装,却踌躇满志,吹牛说经常到缅甸去搞矿。现在有钱了,娶了仨老婆,中国一个缅甸俩。还让她们竞争,谁对他好,财产就分得多。唯一发愁的是儿子吸上毒,拜托龙江劝劝他。

第二次是2015年,帕那不仅没劝了儿子,自已也吸上毒,刚刚从戒毒所放出来。龙江回农场急去探望,见了面帕那惊喜大叫,热情如初,说刚杀一条狗,正好下酒。但见他家徒四壁,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牙也掉光,话都说不清了。问他吸毒的事,他倒不回避,问他钱从哪儿来,他说农场给。龙江说,“那时他已经没有多少实话了。”

从1990年的张狂失矩,到2015年的窘困落魄,这两面便勾划出帕那的一生。我想,帕那当年堪称我们的老师,他的族类亦是那片热带雨林的主人,尽管生活近乎原始,但活得有尊严!而现在呢?他们一无所长,被称为弱势群体,苟活于底层。在社会大变革中,他们无所适从、随波逐流、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此刻,我好想知道阿布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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