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死亡

  四十七岁的许寻死了,从二十层的高档公寓楼跳了下来,一个著名作家死了!

  许寻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个小县城的中学语文老师。许寻从小就想成为一个作家,他也从小就认定自己有成为作家的天赋。实际上,他至今也还没写出什么令人惊叹的东西,甚至连短小的散文随笔都没有,他每次一腔热血的提起笔,挣扎一个上午,都以草稿纸顶上孤零零的一个题目结束。许寻觉得自己是有作家的思想的,可他什么都写不出来。偶尔吐出几首短诗歌,当时觉得惊为天人,第二天再看,便又觉得只是毫无逻辑毫无深度的几句话,实在上不了台面,甚至不好叫要好的朋友看,怕被嘲笑。尽管如此,许寻还是觉得自己将来一定得是个著名的作家,他白天规规矩矩的在镇里的中学教语文,晚上熬夜看各种名著,想要从中找到写作的灵感。许寻其实十分清楚自己写不出东西的原因大抵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他出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很爱他这个独生子,所以许寻从小也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县城里上了小学中学,考上一个很是一般的本科,毕业后便回到家乡成为一个中学语文老师。许寻前三十年的人生,可以说是普通且顺遂,没有经历过什么太大的风浪,虽然看过很多作家的很多作品,也从中得知人性的善恶,战争的残忍,爱情的高尚……但以上种种,他是没有亲眼见过,更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从他十五六岁开始,他就和其他热血的中二少年一样,有去大城市闯一闯的想法,但说到底他其实是一个十分怯懦的人,再加上身为小学教师的父母从小给他传授的,算不上开明的思想,他到底是没有也没敢去什么大城市干什么大事。如今三十岁的许寻觉得他是时候出去走走了,能让他拼搏闯荡的时间不多了。是啊,是得去了,亲眼去看看吧!

  许寻于是抛下一群正等着他上课的孩子,快步走向校长办公室,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还是先回去收拾行李吧。”于是他急匆匆往家赶,平时开的慢悠悠的电动车硬是开到了快四十迈,到家翻出还是大一时候买的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行李到也不多,几件衣服,薄被褥以及简单的生活用品。收拾好行李后,许寻拿着手机开始买机票,去哪儿呢,香港吧,香港好,香港会不会离家太远,那北京吧,北京离家太近了吧,爸妈肯定过几天就去看他几次,这不行,那上海……犹犹豫豫挑挑拣拣了半个多钟头,也没个结果。许妈妈领着一袋子菜和一整只鸡回来了,看见许寻惊讶道:“儿子,你下午不是有两节课吗,咋这么早回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妈陪你去医院……等一下啊儿子,妈先把鸡炖上,好长时间没给你炖鸡汤了”许妈妈匆匆忙忙走去厨房,没看见收拾好的行李箱。“妈,不是,没生病,是那啥,是……是我想出去一段时间。”“想出去旅游,行啊,你也是该出去放松放松了,天天上课太累了,想好去哪儿了吗?”“去,去上海吧。”“好啊,上海好啊,去大城市见见世面,最好在上海找到一个女朋友,你都三十了,你王姨的儿子跟你一般大,都有俩娃了,哎呦,那小娃娃可爱得哟……”“知道了妈,我肯定给你带回来一个漂亮的上海儿媳妇儿,妈我去看看还有啥需要带的。”许寻笑了笑,到底没敢告诉许妈妈自己的真正想法。许寻想着再陪爸妈一晚,便买了明天上午的火车票。

  许寻一晚上没睡着,顶着一双黑眼圈被爸妈送到了车站,跟爸妈高兴地道了别上了车。火车开动了,许寻没什么精神,反反复复地看手机,还是打通了校长的电话,辞了职,只说有亲戚给安排了别的更好的工作,要去大城市闯一闯这样的话,实在更适合二十出头的热血小伙说。打完电话许寻精神了不少,就应该不给自己留后路,许寻暗暗佩服自己,觉得自己一定得是个大作家。

  坐了一天火车到了上海,许寻激动得拿行李的手都有点抖,连呼吸着的上海的空气都觉得刺激。许寻打了辆出租车,去昨天晚上就定好的出租房,出租车司机操着一口上海腔跟他唠了一路,这个司机问他从哪儿来,来上海干什么……很是幽默亲切,许寻一路上都跟他说说笑笑,只是最后的车费让他有些瞠目,他想上海果然是大城市,真就是自己家小县城不能比的。许寻到了住的地方,是有些偏了,不过好在房租不算贵,房东是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很和善的胖女人,还帮许寻简单收拾了房间,五十多平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虽比不上自己家大,但许寻也还是很满意这个房子。房东亲热地跟他聊了几句,得知他是一位教师,夸赞了他一番,最后跟他道了晚安便走了。许寻躺在床上,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适合自己,除了刚刚房东告诉他带他来的出租车司机多要了他车费。许寻睡着前幻想了出租车司机家庭一定比较困难,也就原谅了他,高兴地睡着了。

  许寻一早就起床了,要去找个工作,三十岁的许寻虽然有一点小积蓄,但也知道自己这点积蓄在上海撑不了多久。教师肯定是当不了了,许寻十分清楚自己的学历在小县城当老师可以,在上海是不成的,刚好他也早就不想当老师了。许寻想在杂志社找一份工作,可辗转了几家杂志社也没有找到要自己的,那些人看了看许寻写的几首短诗,笑着拒绝了他,许寻有些羞愧,但又在心里恨恨地想他们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一天下来,许寻没有找到一家肯要他的杂志社。几天下来,许寻还没有找到一家肯要他的杂志社,有一家说是可以给他提供小助理的工作,说的好听是小助理,其实是给那些许寻觉得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小编辑端茶倒水,许寻当即就变了脸,愤愤地离开了那家杂志社。一周下来,许寻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许爸许妈不知听谁说了他辞职的消息,打电话过来把他骂了一顿,让他赶快买票回去,许寻又骗他爸妈说自己在大杂志社找到了新工作,父母知道他喜欢写作,最后也只埋怨了几句,说过一段时间去看他。许寻开始觉得累了,好在和善的房东时不时给他送一些自己做的饼,让许寻觉得温暖。

  许寻到底是没找到杂志社的工作,最后成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的收货员。累是累了点,也不是很体面,但能接触很多人,对自己的写作一定都有帮助,哪一个大作家成名前不是过得很苦,许寻的心态竟意外的好。许寻想得不错,这个工作确实让他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他见到了因在超市偷东西被抓而哭的涕泪横流的年轻人,见到了半夜躺在超市门口喝得烂醉还不时挑衅路人的中年人,见到了涂着红唇穿着性感相约来买避孕套的幺二……见到很多了,可许寻还是没写出什么东西,他只觉得累,日夜颠倒地上班,拿着还没自己当老师时拿得多的工资。爸妈来看过他几次,意外发现了他的真实处境,边心疼得掉眼泪,边大骂他让他回家,许寻不肯,他觉得不甘心,也觉得就这样回去实在丢人。爸妈来闹了几次,各种办法想尽了也没能让他回去,渐渐妥协了,也不怎么肯联系这个不懂事的儿子了,偶尔给他汇过几次钱,许寻也给退了回去,尽管许寻几次都快交不上房租了,好在房东善良,让许寻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交,也始终没有涨价。许寻觉得自己能遇见这么好的房东,是上帝给他的安慰。许寻其实是不信上帝的,但他信自己能成为大作家。

  许寻搬货到了深夜,和平时一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出租屋,善良房东送来了自己做的饼,许寻好好地感谢了她一番。房东笑着看着他说:“许寻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怎么一直没找个伴儿?”“这不是没遇着合适的,红姐你要是有人认识的姑娘可以介绍给我。”“哟,可以啊,那你跟我说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对象。”许寻随口说了喜欢大眼睛长头发文艺的姑娘,其实自从许寻大学毕业跟初恋分手后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倒也不是因为专情,只是这几年的他都把心思花到怎么成为大作家上了,虽没有写出像样的作品,但他也是实实在在努力,许寻觉得在自己成为大作家之前不能因为结婚生子而分心,所以也拒绝了很多许妈给他介绍的对象。房东听了又笑了笑说“哟,你眼光挺高的,叫我说啊,不如找个有钱的,漂不漂亮文不文艺的,有什么用,那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许寻哈哈笑了笑,说自己明天要早起上班,就跟房东道了晚安送走房东。

  许寻最近感到不对头,房东来的越发频繁,干脆直接承包了他的晚饭,甚至穿着小碎花裙问许寻好不好看,裙子是好看,穿在一个四十多岁一身肥肉的女人身上真是糟蹋,许寻这样想,尴尬地笑了两声说:“好看好看,红姐最近越来越好看了,最近这么注重打扮,是不是好事将近啊。”房东低头笑了笑:“哟,就你会说话。”许寻打了个寒颤,他觉得他竟从房东的笑里看出了几分羞涩。许寻这段想着换个地方住,现在的住处离工作的超市实在太远了,而且刚好最近店长把他升为后勤经理,工资涨了不少。许寻看好新的房子之后才告诉这个和善的房东,“红姐,我准备换个新房子,离超市近,我上班也方便,已经看好了,明天就搬过去,感谢这段时间你对我的照顾……”胖房东没等他说完便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说走就走,我对你不好?我对你这么好你不明白为什么?你装什么装,不知好歹,老娘天天晚上等你回来给你做饭,都他娘的白做的?你去问问这一片儿的房租都涨成什么样了,老娘他妈的没给你涨一分钱,你他奶奶的不明白……”许寻从不知道和善的房东这么会骂人,骂人这么难听,更脏的脏话不断从房东嘴里吐出来,机关枪似的把许寻打得满身窟窿。许寻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开始收拾东西,“红姐,我真心感谢你,我对你没那意思,对不起,你会遇到更好的人。”“去他娘的没那意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装什么孙子……”许寻在胖房东的辱骂声里仓皇逃出出租屋,他不断的冒冷汗,好久才缓过来,拉着行李去超市准备凑活一晚。

  新出租房的房租确实贵了好多,但能逃离那个胖房东,也是值得的。许寻着实被那胖女人吓到了,一连好几天都在工作上出了错,他不着调的工作态度引来了老板的责骂,超市旁边开了个更大的超市,客人都去了大超市,老板又急又气,频繁对员工发火,许寻觉得自己这点小错误实在是无可厚非,至少也不至于让自己被辞退的,但他实实在在地被炒鱿鱼了,老板用超市近期亏损严重需要裁人的理由把他送出了超市,许寻就这样丢掉了工作。许寻在心里暗骂了胖房东好几句,自他决心要成为作家起,他就不把脏话说出口了,因为觉得实在有损大作家的形象。许寻颓废地走回新出租房,在房门口看见了熟悉的肥胖身影,他转身就想跑,“许寻!你要赶跑我现在就去法院告你!”“告我?我又没犯法,你告我什么!”胖房东嗤笑一声,甩了甩手里的纸,“这么长时间老娘一直收你那点子房租,是因为老娘想对你好,咱合同上清清楚楚地写了,第一个月少收你房租是优惠,让你试试房子满不满意,从第二个月开始这房租就得按正常的市场价收了,你这两年一直就交一点房租,还有好几个月还欠着,你现在就把欠的房租还了,要不然老娘就去法院告你。”许寻愣了愣:“多少钱?”胖房东说出来一个数,一个许寻再干两年也还不起的数,“哪会欠那么多!就算是按市场价也没这么多!”“哟,这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从第二个月开始收……你总共住了……”听着从胖房东嘴里蹦出的数字,许寻两眼发黑,胃剧烈翻滚,只觉得想吐,胖房东数完账,笑嘻嘻地蹭过来,做作地用她肥虫一样的身子撞了撞许寻,“只要你娶了我,这些钱就不用还了,我还可以养你,你不是老抱怨想写作没时间吗,跟我在一起你就不用工作了,我供你吃穿,再给你买个好的电脑,这样你不就能好好写作了,哎呀,其实我懂你,再说你都这个年纪了,又是个穷光蛋,根本找不到好的对象了,不如找个有钱的……”“钱我会尽快还你。”“你他娘的……”许寻推开她,跑进出租房,重重的摔上了门,把胖房租的脏话隔绝到门外。许寻跑进卫生间抱着马桶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他漱了漱口洗把脸,进了卧室,卧室桌子上放着他写作的笔和只写了题目的纸,许寻把它们狠狠摔在地上,“妈的陈红!去他妈的!死肥蛆!”

  许寻从银行卡里取出来这两年的全部积蓄,虽然省吃俭用,但存下来的钱寥寥无几。许寻为找到新工作到处奔走了一整天却还是无果,刚回到出租屋就收到了王姨的电话,“许寻呢,你爸住院了!你赶紧回来看看吧!”“什么!王姨!我爸怎么了!”“你爸前几天被查出了胃癌,你妈非不让告诉你……”王姨接下来的话许寻一点没听进去,匆匆挂了电话,给许妈妈拨过去。没问几句,电话那头的许妈妈就哭了起来,许寻稳了稳情绪安慰许妈妈:“妈,你别急,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这病都不算什么,好多都治好了,我这两年在上海挣了不少钱,有钱给我爸治病……”等挂了电话,许寻立刻把自己所有的积蓄转了过去。许寻呆坐了许久,然后站起来,如丧尸一样移到卫生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十二岁的许寻比三十岁的许寻多了一下巴胡渣,多了半脸皱纹,多了拔不完的白发。许寻大吼一声,随手抓起什么砸了过去,镜子里,三十二岁的许寻,碎了。

  肥蛆一样的陈红靠着门笑,小眼眯着,五官聚在一起,“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你是明白人”她拉了拉许寻的腰带,“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许寻度过了一个噩梦般的夜晚,他在这个晚上看到了赤面獠牙的修罗,许寻知道他还将度过无数这样与血盆大口的恶魔接吻的夜晚。陈红确实有钱,比许寻想象的还有钱,光靠收每月的房租,就够他们生活得很好。许寻把父亲接到了上海有名的医院治疗,面对母亲的质疑,许寻笑着说:“你儿子现在出息了,是个大作家了。”许寻拿出几本陈红花钱让他刊登的盈利性杂志,指着几篇有自己名字的文章给她看,许妈妈把那几篇文章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小心收起来说要带回去给邻居炫耀。许寻没把陈红的存在告诉母亲,陈红竟意外的不在乎,“只要你人是我的就行”她笑着拉了拉许寻的皮带。

  陈红带着许寻过起了有钱人的日子,住好房子开好车,带他去华丽的高档餐厅吃饭,给他买专门定制的衣服,陈红真的一直对他很好。三十五岁的许寻,没有了胡渣,没有了白发,皱纹也少了,比三十二岁的许寻体面了百倍。许寻把陈红的存在告诉了父母,什么爱她如命非她不娶这类令人作呕的话说得冠冕堂皇,父母起初万分的不同意,后来也接受了陈红,大抵是因为,陈红在自己五十岁之前成功给许寻生下了一个儿子。和陈红在一起后,许寻真的没再找工作,有了大把的时间写作。许寻每天晚上喝得烂醉,满足陈红变态的需求,白天穿着白衬衣坐在高档的实木椅子上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写超市偷东西的叛逆少年,写深夜醉倒在街头了汉子,写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的幺二……也写黑暗中以人为食的魔鬼。这样的日子,许寻过了十年。

四十二岁的许寻终于成了真正的有名的作家,他的诗歌散文小说一篇接着一篇地发表,他的作品一上架就被抢购一空,各种声誉海水般涌来,许多在社会有很高地位的人把他的作品摆在床头,称赞他一针见血地揭露人性和社会。四十二岁的许寻获得了金钱名望,实现了自己从小的梦想。越来越有钱的大作家许寻开始更频繁地酗酒抽烟,开始流连风月场所,和各种各样的女人睡觉,一连几周不回家,反正现在的陈红没他有钱,反正现在的陈红嘴里的脏话没他的脏。许寻终于在四十三岁摆脱了陈红,摆脱了自出生起他就没抱过的长得和陈红很像的儿子,社会上对他的批评谩骂声越来越多,说他抛妻弃子,说他淫乱不堪,但他丝毫不在乎,反正他的新作品一出来照样会被抢购一空。许寻真的丝毫不在乎,“我是个烂人,但我的笔是根好笔。”

可渐渐地,大作家许寻开始失眠,酗酒也无法让他安睡,女人也无法让他安睡,许寻度过日益增长的黑夜,度过日益增长的黑暗。许寻在黑夜里看到了许多双眼睛,叛逆少年的眼睛,醉汉的眼睛,幺二的眼睛……更多的是肥如蛆虫的恶鬼的红眼睛。许寻在黑暗里听到了许多声音,少年的哭泣,醉汉的挑衅,幺二的浪笑……甚至是肥如蛆虫的恶鬼吃人的声音。许寻精神越来越不好,思想越来越混乱,许寻控制不住自己大脑,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渐渐地,大作家许寻眼里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可怕,看到花便看到花下扭动的虫,看到美人便看到美人腋窝没刮干净的腋毛,看到高楼便看到高楼倒塌后的废墟……连镜子里的自己都成了白森森的骷髅,救命!救救他!许寻终于崩溃了,终于疯了,于是四十七岁的著名作家从二十层的高档公寓跳了下去。

四十七岁的许寻死了,大作家许寻还活着,并将永远活着,活在他的作品的扉页。于是啊,于是,这个世界杀死了许寻,成就了一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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