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种一棵树题

1

我姥爷去世10年多了,我手边没有他的照片,回家和亲人聊天,也鲜少提起关于他的事。

曾经,我以为这是一种心照不宣,我以为大家都在默契地不触及往事中伤痛的一角,后来,我发现,其实长辈们比我释然多了,我才是那个用逃避来敷衍情感的人。

初五和初六,我用了大部分时间陪我姥姥。年一过,家里的烟火气就散得差不多了,所有人都能马上回归正轨,但老人不一样,他的正轨就是守着这个家,他要承受所有的热情突然从他的世界里全部抽离,他得慢慢消化这种寂寞。

不过,我绝不是完全出于怜悯,更多的,其实是爱与尊重。我爱我姥姥,就像爱一个朋友,她也是这么对我的,我们的确是一对儿忘年交。

我还特别尊重她,尤其是有一次,我妈给我讲了我姥姥坎坷而精彩的一生之后,我惊愕、感动又内疚,眼泪流了一脸。

那一刻,我深刻地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并不是那些远在天边的风云人物,而是近在咫尺的,我们却对他们不够了解的,家人。

●2

我准备把所有照片都看一遍,很多年了,这些是我不敢去触碰的东西,而越抗拒越执着,我就这样成了全家人中最耿耿于怀的那一个。

这时,我姥姥也凑了过来,“哟,看照片啊,我也看看,好长时间没看了。”

就这样,我们俩坐在午后2点的阳光里,几近无声地各自翻看起照片来。

我到底还是没控制住情绪,尤其是看到姥爷离世前的照片,曾经那么高大孔武的一个男人,佝偻着身体,靠拐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面部几乎没有血色,勉强挤出几分笑意。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照片上,发出了一声声脆响,而姥姥什么都没说,起身去了客厅,不一会儿,把一条白毛巾放在了我的手里。

“帮姥姥把这些照片拍下来吧。”她的语气里透露着些许欢喜。

模糊的泪眼中,我看到姥姥给了我一些早年间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在老家拍摄的。

●3

这些照片,既美又美好,里面不仅有笑意盈盈且神采奕奕的姥姥姥爷,还有各种各样的树,明丽灿烂的丁香树,一树银花的苹果树,坚韧挺拔的白杨树……

我拍着拍着,情绪稳定了下来,还回想起很多童年时在这个院子里发生过的事,和姥姥欢快地聊了起来。

我们甚至聊到了“姥爷是如何追求姥姥的”这种八卦话题。

“我爹管他要500块钱嫁妆,你姥爷偷摸儿跟我说,别说500块,1000块我也给!一开始我真的没想嫁给他,你姥爷不就这样吗?认准什么事就黏黏乎乎死皮赖脸的……”说到这里,姥姥害羞地低下了头,一抹红晕在这个74岁的老太太的脸上显得俏丽无比。

我忍不住嘻嘻嘻地笑起来,然后顺口就说了出来,“姥姥我把你的故事写出来好不好?”

话一出口,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我姥姥微笑地看着我,没说好还是不好。我开始暗搓搓骂自己,这时,我姥姥开心地说:“如果我会写,我早就写出一本书了!”

●4

到底是我多虑了。

我以为,让一个走过大半个世纪的老人去追忆往昔,残忍多过慰藉,但我却并不了解,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已修炼了一颗坚强而豁达的心灵,我并不了解,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磨难和绝望,能够让她念念不忘的,反而是人生中那些欢畅的时刻和最初的美好。

比如,那一树繁花,和花下某年某日的明媚笑脸。

这么一想,我姥姥真是一个浪漫的人,而为她种下一棵树的人——我姥爷,更是一个会制造浪漫的人。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每年我妈去给我姥爷扫墓,能那么平静如往常,爸爸走了,她还有妈妈、老公和女儿,爸爸走了,我家门前的那棵无花果树却年年常青。

那是我妈从娘家折的一枝,没想到插到土里也就顺顺当当长大了。

陪伴,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5

我想起明代的震川先生曾种下一棵树,这棵树成了他和亡妻的持续的纽带。“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我想起舒婷曾描述过爱情最美好的姿态,“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我还想起电影《怦然心动》里小女孩朱莉想要守护的那棵梧桐,后来虽然被砍伐了,但永远地留在了她爸爸送给她的画中。“有些人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是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从此以后,其他人就不过是匆匆浮云。”

在今天这个时代,人们习惯用送花来提升一点罗曼蒂克的情调,包装要精致,数量要讨巧,搭配要好看,价钱要俗气,所有的细节都很完美,形式主义却多过了情意。

很少有人会为另一个人种一棵树,那样太傻了,也太费力气。

我们都想爱得轻松,随时抽身,不问明日,一晌贪欢。

也活该,永远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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