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楼秦书》

《凤楼秦书》

大约爱上一个人是件容易事,忘记一个人也是件容易事。时间稍长,秦书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便模糊起来。常常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才会偶尔想起对方。

凤楼秦书/熄歌


元德九年,大楚自继任第二年后再未出过苍山的大祭司突然来书告知女皇,上天预感,麒麟临世,将在大楚历经数次轮回,辅佐大楚百年盛世,须设立官职,寻麒麟以追封,且麒麟转世之人,皆为男子。

在以女子为尊的大楚,给男子设立官职,这就是件天大的事。女皇在宫里头疼,作为贵族之首舒家的少家主,我感觉很是满意。舒家向来以女皇不开心为开心,于是我抓紧机会,联合了些人写折子上奏,打算明天就带着人浩浩荡荡堵宫门口,一定要女皇同意男官制这件事。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大概太过兴奋,我的夫君——大楚第一小倌馆凤楼的楼主都忍不住多瞟了我几眼,最后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别高兴太早,你且说清楚,明天去挟持女皇的人手够吗?”

“贵族这边有我和上官家的人,女皇那边有宠臣顾蔷笙,现在还有祭司院撑腰,还差谁吗?”

“清流寒族的首领秦阳,”他像变戏法一样,忽地掏出一张折子递到我面前,“她今日让我给你的折子,说明日会带人在午门前等你。”

“为什么?她不是和我一向势如水火吗?”

“她只是为了一个人。”

“谁?”

“她的兄长,秦书。”


秦书不是她真的兄长。

秦阳不大记得清楚自己的出身,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出身富贵人家,有一个姐姐,后来被人拐卖,然后转卖给了一个天桥下耍皮影戏的艺人,他把她养大,她是艺人唯一的孩子,名叫阳阳。

初见秦书那年,她只有九岁,随着养父一起在天桥上耍皮影。她打小聪慧,小小年纪,却已能独撑一台皮影戏。那日她独演着一台牡丹亭,正咿咿呀呀唱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忽就见一位公子自桥上远远走来。他穿着一袭素白长衫,手中执着探路的青竹杖,桃花眼微微上挑,却深深凹陷下去,让人看得心生可怖。

他走得极慢,却并不显笨拙,带着一种奇特的淡定,似乎是赏花观柳,闲庭漫步。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这小小的皮影摊前,静静看着皮影戏上的帷幕。然而那双眼睛漫无焦距,全不像能看到什么样子。可他还是静静看着,偶尔还会随着她的唱词轻轻晃动一下脑袋。

从那天开始,他每日都来,一站就是一个下午,她觉得有些好笑,一个瞎子天天来看皮影戏,能看些什么呢?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问他:“公子,您天天来看我的皮影戏,您能看到些什么呢?”

那时她还年幼,站在他面前,还不到他的胸口,年少无知,不懂得这样问话有多伤人,他的养父慌忙上前赔礼道歉。可白衣公子却没有责怪,只是在错愕片刻后温柔笑开,道:“我虽看不到什么,但你唱得好听啊!小姑娘,你叫什么啊?”

“阳阳,”她脆声回答,“阳光的阳。”

“我叫秦书。”公子温和笑开,拉过她小小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那指尖温热,仿佛是带了某种奇特的魔力,让她再未能忘记。


他听她的皮影戏听了半年。

半年后的一个雨夜,一群土匪突然冲进她家,将她家中洗劫一空。慌忙之中,她父亲将他藏在柴中,自己还来不及躲藏,就被冲进来的劫匪一刀斩杀。

血溅了她一脸,她躲在柴堆里,吓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养父的尸体就在她旁边,血流了一地。天慢慢亮起来,可她却还是不敢出来,躲在柴堆里,感觉她养父的血浸染了她小小的身子。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冰冷,从太阳出山,到夕阳西下,她从未如此希望身边能有一个人,将她温柔抱出来,告诉她说,阳阳,别怕。

可她知道谁都不会来,而她也不敢出去。

阳光一寸寸被上天收回,在天即将化为一片黑暗之时,她忽地听到了青竹杖落在青石地板上的声音。

笃、笃、笃,那声音慢慢靠近,混合着公子担忧的呼喊:“阳阳?阳阳?”

她想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柴堆里,抱着自己嘤嘤哭泣。公子摸索着前来,最后停在门口,皱着眉头,凝听着周遭。

彼时夕阳西下,他身披霞光,恍若神佛。

然后他摸索着朝她走来,蹲下身,摸索着拨开柴,终于触碰到她冰冷的身子。

他微微一愣,她在他手下,仿佛惶惶不安的小兽,低声抽泣。公子静默了片刻,忽地将她抱到怀中。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他的双手那么有力,让她一瞬间没有了惧意。

他说:“阳阳,别怕,有我。”

从那以后,她便一直跟着他。他教她读书,教她作画,教她写一手俊秀风雅的字,教她抚琴品茶。

她很聪慧,从来不辜负他的期望。他让她读哪本书,她便能在他规定的时限内将那本书倒背如流。

家仆说,阳小姐资质好,但也只有她知道,每个深夜,她是如何在房内点灯夜读,只是想要他听到她背书时惊喜的笑容。

那时候她还小,也不知这是什么感情,她只是单纯觉得,他想要什么,她便给什么。她想要他欢喜,如是而已。

有一年中秋佳节,他曾问她想要什么,她便说她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秦书便笑,她便反问他想要什么,秦书有一瞬间呆愣,许久后,他慢慢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希望大楚能让男儿也当官,这样我就可以去考科举,成为一个大官,为百姓做很多好事。”

“你想要当一个大官吗?”她追问,“想为百姓做很多好事?”

“嗯,”秦书静静看望远方,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我想被人记住。”

于是她答应他,她说:“好。”

“秦书哥哥,”十三岁的她凝视着面前一身素衣的俊美公子,坚定道,“这世上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无论是这万里江山,还是千古留名。”

从那以后,她越发努力读书。


元德三年,年不过十五的她高中状元,成为大楚有史以来最年少的状元,殿上钦点,天子门生。

有一日她带着秦书去郊外灵隐寺上香,路遇舒家大小姐舒城,舒城生性浪荡,这点所有人都知晓,果不其然,舒城瞧见秦书,立刻两眼放光,上前便道:“秦大人,这是令兄吗?真是好风姿!不知可许配人家?若不介意,舒城愿以正君之位迎娶!”

话刚说完,她想都没想,便一脚就将对方踹了下去。百来级台阶,舒城就这么滚了下去,脑袋当时就开了花。

回去之后,她为此被降了一品,还挨了二十个板子。楚都议论纷纷,都说她哪里来的胆子,寒门子弟,不但拒了舒家的亲事,还把少家主从山上踢了下去。这些话传到秦书耳里,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等在家里,准备好了大夫和草药,等宫里人把秦阳抬回来的时候,他上前去,径直将她抱回了房间。

他什么都没问,她什么也不说,许久之后,她猛地起身,一把抱紧了秦书,坚定道:“我想明白了,秦书哥哥,你是我的,我要你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身边。”

“秦书哥哥,”她放开他,有些小心翼翼瞧着他道,“我娶你吧?”

秦书没说话,他目光涣散,许久后,他突然开口:“阳阳,我不会嫁给你。”

“我爱着一个人,”他吹着还有些烫的汤药,声音温柔,却仿佛是刀一般,划在她心上,“哪怕我为她失去了眼睛,却也还是深爱着她。”

她一瞬间不能呼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她开始小心打听,他所喜欢那个姑娘,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向来不隐瞒她,同她描述着那个姑娘。

他说那些年他还是富家公子,那个姑娘是隔壁邻居。十四岁那年,姑娘上门提亲,本不过是富贾之间的联姻,却不想,他真的就喜欢上了对方。

那个姑娘写得一手好字,吟诗作画,莫不是上佳。为人温和优雅,是再好不过的妻子。

他总是描绘她的好,然而每当秦阳问及为何他此刻在这里时,他便不再说话。

秦阳不傻,相反,可以说,她聪慧至极。凭借着秦书的描绘,立刻便让人打听了相似的故事来。

一位秦姓富家公子嫁给了邻居夏家当家大小姐夏琳,却在成婚第三年被夏琳检举秦家贩卖私盐,于是秦家上下六十口人满门抄斩。

这件事发生在幽州,秦阳一直没时间过去,只能凭借着探子传来的消息,最终确定秦书就是当年那位本该死去的富家公子。

探子说,这位富家公子本该死去,但是因有一位高人极爱收集好看的眼睛,这位公子有一双绝世明眸,于是他用了一双眼睛,换了这位高人出手相助。

得知这个消息当日,正是秦书生日,家里挂满了花灯,下朝回家的时候,秦阳便看见秦书立于花灯之中,在她进门的时候,忽地转头看来。

人如美玉,绝世无双。

秦阳觉得心上被丝线一寸寸缠绕,不由得开口问他:“你又看不见,挂这么多花灯,不觉得可惜吗?”

说完,她便察觉言语中伤人的恼怒,然而对方却也只是愣了愣,随后便笑了起来:“可是你看得见啊!”

秦阳微微愣住,片刻后,心跳如擂鼓。

许久后,她终于开口:“秦书哥哥,她让你失去眼睛,我会再给你光明。”

秦书苦笑起来,无奈道:“你知道了啊?”

“可是没事,”他转过头去,面上带了些苦涩,“我不恨她。”

“哪怕她害死了你的家人,让你失去眼睛,从此万劫不复?”秦阳怒喝出声,秦书面色苍白,然而他却还是一字一顿,慢慢道:“没关系。”

秦阳呼吸一滞。

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他对那个人的感情,害怕自己对他的感情。

害怕时光不会成为利刃,只会成为土壤,让感情生根发芽,最后成为参天大树。

她的害怕不无道理。

当他知道她已经知道当年的事后,他再无顾及,常常对她提到过去。

每一次提,就像是将她的心放在火架上慢慢煎熬。


宣德五年,她十七岁,终于成为钦差大臣,奉命监察幽州。

她去了夏家,夏琳作为当地接待来迎接她,当她心心念念挂念的那个女子起身抬头的时候,她们二人却都是一愣,面前那个人,与她竟有九分相像。

对方神情有些激动,却还是按捺下来,盛情邀请她去府中。

进了夏府,秦阳便觉得有些熟悉,等夏琳引了她进一个房间,她更觉得熟悉非常。夏琳看她进房间愣神的模样,下意识问:“大人可有姐妹?”

说着,她又道:“在下本有个小妹妹,却在五岁那年被歹人拐走。大人与在下妹妹长得极为相似,故有此一问,不知大人……”

“在下姓秦,”秦阳打断她,在宽大袖下捏紧了拳,慢慢抬头,注视着皱起眉头的夏琳,忽地笑道,“听闻夏小姐的前夫亦姓秦,不知夏小姐可还记得。”

夏琳没说话,面上虽然还带着笑容,却已全然冷了下去。

当天夜里,秦阳没有留宿,径直去了驿站。然而一回去,便瞧见秦书在驿站里等着她。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来得急促,身上衣服许久没换,头发也没有梳理,面色憔悴,神色中全是焦急。

他没有问她任何一句,张口便告诉她:“你不要找夏琳麻烦,我不介意。”

秦阳心中怒火猛地冒了上来,她没能抑制住自己,头一次大吼出声:“你不介意,我介意!”

吼完之后,两人都愣了起来。片刻后,秦阳恢复神志,然而她没有后悔。

“秦书,”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唤他,“这世上,我容不得别人这样欺辱你。”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然而走到庭院中,她想起夏琳那张和她酷似的脸,遥远的记忆零碎浮现出来。

似乎有个小姑娘,拉着她站在庭院里许诺:“姐姐会一直保护阳阳,阳阳别怕,阳阳乖。”

她忍不住张合了一下手,似是想抓住什么。

当天晚上,秦书没有和秦阳说话。夜里带着家仆便独自出去。第二日,家仆说夏琳又来造访,她跪在地上,告诉秦阳,她将以正夫之位,求娶秦书。

秦阳没说话,然而也就是在她沉默的时候,秦书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忽地开口:“我答应。”

“我不答应。”秦阳断然拒绝,定定看着站在门前的秦书,冷声道,“你不能离开我,谁来求娶,我都不答应。”

秦书没说话,许久后,他叹息出声:“可是阳阳,你答不答应,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他摸索着走上前,当着她的面,扶起跪在地上的夏琳,温柔道:“走吧,我跟你走。”

夏琳没有说话,她抿紧了唇,却还是转身,握着秦书的手腕,便拉着他往外走去。

秦阳感觉心上被刀来来回回割一般疼痛,然而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捏紧了椅子,任泪水盈满眼眶,慢慢道:“秦书,她不爱你。”

秦书身形微顿,却道:“我知道,可我不在意。”

“可是秦书,”秦阳沙哑着嗓子,感觉那言语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如此艰难,“我与她不一样。”

“秦阳只有秦书,”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下声来,“她的生命里从来只有他。”

秦书没说话,许久后,还是道:“我知道,可我不在意。”

秦阳眼泪一瞬间奔涌而出,她看着携手走出去的两人,头一次失去了一贯的稳重,暴露出一个少女的本性来。

她哭喊着大吼出声:“你既然不在意,那当年你救我做什么!你将我带回家做什么!”

“秦书!”她拔出剑来,让侍卫拦下他们,猛地高吼出声,“只要我活着,你今日就别想走出去,我不会放过夏琳,”她含着眼泪,满眼痛楚:“我不会放过夏家所有人,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离开我,而我,也不会放过所有伤害你的人。”

秦书没说话,他拉着夏琳,许久后,转过身来。

他拿着青竹杖,摸索着,一点点走到她身前。白衣公子,俊朗如斯,仿佛那年石桥之上,那公子逆光而来。

她还记得那时她唱的那出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公子停在她面前,低头似是凝望着她。而后他抬手抹开她的眼泪,如此温柔。

他说:“阳阳,你总是太高看自己。”

音落的瞬间,他忽地从青竹杖中拔出利刃,猛地捅进了秦阳腹间。

秦阳呆愣在原地,她感觉腹间血流如注,疼痛从伤口一点点蔓延开来,到达心脏之处,痛彻心扉。

她不可置信看着他,而面前白衣公子温柔搀扶着她,拔出利刃,又一剑捅了进去,他面上似有疼惜的神色,然而一瞬即过。

“我等夏琳等了这么多年。”他沙哑出声,“我不介意她害死了我秦家六十口人,我不介意她害我失去眼睛。阳阳,你说你的世界只有秦书,可秦书的世界,只有夏琳。除了夏琳,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那一年如果不是你,是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救她。”

“你没什么不一样,”他声音里带着微微颤抖,“从来没有。”

秦阳愣愣看着他,眼泪已经再流不出来。

许久后,她忽地笑开。

“其实我没想过杀了她,”她艰难抚上他苍白的面容,沙哑着声,眼里满是温柔,慢慢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多重要。我知道了……秦书……我的确,的确,太高估自己。”

夏琳花了千金将她救起。

秦书捅了她两剑,却因运气甚好,没怎么致命。

醒来后,她没有问秦书去哪里,而夏琳端着汤药,直接叫了她,夏阳。

她没有否认。

她在幽州待了一个月,终于决定启程回楚都,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提起这个名字。夏琳最后却没有按捺住,开口告诉她:“我让人将他卖到了楚都凤楼。”

秦阳愣了愣,夏琳面上冷静,又道:“那日他来找我,说只要我迎娶他,他便会说服你回到夏家。可我未曾想,他居然就这样伤了你。”

“夏琳,”她低笑出声来,“他是真的喜欢你,你不要辜负他。”

夏琳没说话,秦阳转身上车。马车启动前,夏琳突然道:“你去楚都找他吧,将他救出来,他会感激你。”

秦阳笑着摇头。

她说,夏琳,你打他,他受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什么事?

“你们两个人的感情,从来与我无关。”

所以无论她做什么,放在那人身上,也不过就是三个字,没关系。

爱也好,恨也好,那人其实都不在意。


然而哪怕是这样想,去了楚都之后,她还是去了凤楼,站在暗处,遥遥瞧着灯光下那个人。曾经被她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哪怕是这大楚第一贵族之女以正夫之位求娶都被她拒绝的人,却在这风月场里任人欺辱。

她无数次想冲出去,然而都在最后一刻克制住自己,她已经作践过自己太多次,不能再巴巴把真心送上去,再让他作践一次。

可有些毒戒不掉,有些人忘不了。

于是她只能去看他,然后每看他一次,她就在自己身上割一刀,血流出来的时候,痛出来的时候,她才会觉得清醒。

后来痛楚也有些不大有用,她又迷恋上了酗酒。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一坛一坛喝下去,连着几次喝到昏迷不醒,在梦中梦见自己还是小小少年,那人站在自己身后,握着自己的手写字作画,然而等自己一个人痛醒过来,发现还是自己一个人。

有一次她喝到呕血,终于被家仆发现,连忙送了医馆。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身边坐着那个人。一身白衣如雪,眉目似画。

她觉得有些恍惚,似乎是还在梦中。自己只是小小少年,那位公子在她身边照顾,无微不至。

她忍不住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衫,沙哑出声:“你喜欢我吧?”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她眼里盈满了眼泪,“待在我身边,喜欢我吧。哪怕你不喜欢我,骗骗我也好啊!”

“我快死了,”她眨了眨眼,眼泪就落了下来,“你不在我身边,我活不下去。”

“可是阳阳,”对方忽地开口,声音温和,瞬间打破了这梦境,温柔而残忍,“这世上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

她蓦地清醒过来,在对方再次开口前,直接将碗砸了过去,阻止了对方还要说出的言语,冷声道:“滚出去。”

对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又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别伤害自己。”

“就像我一直喜欢你姐姐,哪怕她不喜欢我,可是我也过得很好。”

“我过得很好,”她强撑自己,挺直了腰板,“不牢您费心。”

等他走后,家仆朝她解释,因为她昏迷时一直叫秦书的名字,于是便将秦书从凤楼接了回来。

她没说话,从那日之后,她再也没去过凤楼。

大约爱上一个人是件容易事,忘记一个人也是件容易事。

时间稍长,秦书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便模糊起来。常常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才会偶尔想起对方。而且对方的事越来越不清晰,隐约之间,她甚至连对方的面容都难以记得。


元德八年,她已是朝中清流砥柱。替朋友审案时,她忽地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是当年来她家的歹人。

她重审对方,谈及当年的案子。歹人反应过来之后,忙道:“大人,是有人指使我的!就是现今凤楼里那个瞎子花魁秦书!”

秦阳心中一震,她觉得有些头疼,秦书这个名字映入脑海里,她却已经不太能想起对方的面容。然而那如深海一般的感情却也瞬间将她淹没,好半天,她也才问出一句:“你确定?”

后来不等对方回答,她便冲出去,寻到宫中,找了宫中最好的御医。

她说:“大人,我爱着一个人,可是我却慢慢不记得他了,这是病吗?”

对方微微一愣,片刻后,对方拉过她的手臂,撩起袖子,在那密密麻麻的刀伤中,寻出一条青黑色的纹路。

“不是病,”他说,“不过就是一种药,会让相爱的人慢慢忘记对方。但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药了,因为谁喜欢谁,不就是希望对方一直记住自己吗?”

“相爱的人……”秦阳颤抖着声,御医点点头,认真道,“若无情爱,何谈相忘?不过,”御医眼里有了一丝叹息:“秦大人,恕我直言,其实这药性早该让你们忘记对方,可大人至今仍旧记得对方,看来是用情至深。既然用情至此,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

秦阳没说话,她转身告辞,当天夜里,便去了凤楼。

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在自己门口挂上红灯,一身白衣胜雪,裸露着洁白的胸膛,斜倚在门前,面上表情似是疲倦。

她静静端望着他,许久后,慢慢出声:“秦书。”

对方猛地抬头,一瞬间反应过来她是谁,似是诧异。秦阳不由得苦笑出声:“这么久了,你却也没忘记。”

秦书不说话,面色苍白了几分。片刻后,他坦然笑开:“你知道了。”

“既然知道,还来这里做什么?”

秦阳不说话,凤楼里管乐丝竹之声渐起,各小倌们纷纷走出房间,在自己门前挂上一盏红灯。一时人声沸腾,秦阳忍不住颤抖了身子,沙哑着声音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做?”秦阳大吼出声,“既然爱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伤我?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养父?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秦书没说话,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身子摇摇欲坠,似是随时都要倒下。然而他却还是强撑着笑容,慢慢道:“因为,我恨你,我恨夏家吧。

“其实你不要觉得我多爱你,”他侧过头去,一只手扶住门框,“我对你的爱,比不上对你们夏家千分之一的恨。当初我去找你,便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夏琳的妹妹,所以我才天天守在天桥下,听那出皮影戏,等你信任我后,我便派人去杀了你的养父,然后将你接出来养着。

“我就是想将你养大,想让你爱上我,”秦书咯咯笑了起来,失去了往日温和的模样,仿佛是一匹见了血光的野狼,阴狠得让人胆寒,“我知道夏琳这一生最在意的不过就是你这个妹妹,我就是想让她看见你痛苦,我想要你们夏家鸡犬不宁,要她一辈子不得安生。

“我的真心她弃如敝屣,为了一个戏子,为了幽州第一皇商的名誉,她就这样要了我秦家六十口人命,我怎么能让她安生!”

“你恨她,你不想她安生……”秦阳呆呆站在原地,好久才问出一句,“那我呢?”

她呢?她做错了什么?

她不过就是爱上一个人,为什么却就落到这样的田地,连最后一丝幻想都不肯保留,要生生将血肉剥开给他?

她曾以为她有一场最美好不过的相遇,一出牡丹亭,引得桥上白衣公子翩然而来,生死危难之际,白衣公子又出手相救。六载相守,哪怕最终他不爱她,可这中间时光,她也很是幸运。

可如今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没有她想象中的偶遇,没有她想象中的救她于危难,更没有她想象中的相守。

真正的现实是,他用血淋淋的方式,将她强行拉到身边,然后恨着她,却又哄骗着她。他与她相处的每一分都在想着如何食她血肉,每一刻都在想如何挖她心肝。

可为什么,最终他又放过了她?

为什么,最后还是喂了她这两两相忘的药?

“你还是爱着我的,”她拨开了迷障,沙哑着声音,坚定开口,“你没有让我杀夏琳,你喂了我这忘情的药,可这么久了,你却也没忘记我,而我,也未曾忘记你。”

“你爱我,”她定定看着他,目光中是不带半分杂质的怀疑,秦书定定看着她,带着笑容,眼里盈满了眼泪。

很久以后,他终于不再否认。

他说:“对,可是那又怎样呢,”他抬起头来,面上带了笑容,“一年又一年,你总会忘记我,我也会忘记你。我会自己亲自去找夏琳,我会去找她报仇,哪怕拼了我的性命。

“而你我再无纠葛,无爱无恨,也许我会顺着夏琳找到你,杀了你,也不会发生,所以此刻我到底是爱或恨,又怎样呢?

“我是爱你啊,所以明明计划到了最后,却还是不忍心。

“不忍心让你亲手杀了你姐姐,所以放弃了铲除夏家的机会,执意要到夏琳身边去,想自己亲手下手。

“不忍心伤着你,明明有机会杀了你让你们夏家血债血偿,却还是没能下手。

“恨自己无用。你不过就是说了句喜欢,我却就能将十几年布局满盘推翻。看着你难过我就难过,看着你痛苦我就痛苦。可是我怎么能喜欢你……

“夏家我已经喜欢了一个人,为此搭上我秦家六十口人命,怎么还能喜欢第二个人?!

“所以阳阳,”他还是固执不曾唤她夏阳,“哪怕我爱着你又怎么样?我总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总会忘了你。曾经爱过,又能怎样?”

“是……又怎样呢?”秦阳低笑起来,“可是,于我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秦书,”她转过身,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意,“我说过,秦阳的世界里,从来只有秦书。知道你爱她,她就够了。哪怕只是爱过。”

她说着话,渐行渐远。秦书终于支撑不住,猛地瘫坐在地上。

泪水流了满脸,他捂着脸,像个孩子一般号啕出声。

秦阳走后第二天,便派人将秦书接回秦府。然而秦书坚决不肯,秦阳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包下了他,再不让人近他身边半分。

而后她便每日去找他,如同年幼时一样,每日同他吃一顿晚饭。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却一点点忘记过去。

有时候秦阳突然想对他说点过去的什么,明明似乎记得,却在开口的瞬间就发现已经全然忘记。

秦阳将自己要做的事情一点点记在本子上,将自己和他的故事,能记录下来的都记下来,每天默诵一遍。


元德九年初春,夏家因私铸钱币被抓,男子流放,女子斩首,行刑前夏琳说要见她,她坐在椅子上,许久后,却只和传话的人说了句:“告诉她,这是夏家欠秦书的。让她别害怕,不久后我会去找她。”

当天晚上,秦阳和秦书一起吃晚饭,说到夏家已被抄斩时,秦书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抬头注视着她,似乎是想唤她的名字,张了张口,却只说出句:“你……你叫什么?”

秦阳没说话,她微微一笑,给他夹了菜,温柔道:“我记得以前你说,你想当官,如果朝廷开了男官制,你会去考科举吗?”

“会。”秦书笑了笑,“我小时候读书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秦阳点头,从那以后,她每天晚上都在本子上写一遍他是谁,他的愿望,要为他开辟男官制。

日复一日。

元德九年冬,舒城为秉书案跪求圣上开辟男官制,凤楼楼主沈夜来找她,她毫不犹豫便写了折子,抛开了和舒城过往的恩恩怨怨,陪舒城一起跪求女皇。

朝廷上下从未如此同心协力,女皇迫于形势,终于答应了男官制的开行。

元德十年新春,秦阳已经不大记得清和秦书的过去,只能隐约有个印象,一个白衣少年执着青竹杖自石桥而来,携着她的万丈深情。哪怕她根本不记得和这个少年的过往,她却也愿意用自己所有一切,换这个少年重见天日。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

她知道这个少年叫秦书,是她爱过的人,曾经爱过她姐姐,却被她姐姐害得满门抄斩,而后自己找了高人用一双眼睛,换回了自己一条命。

于是她去找了那位高人,想要要回他的眼睛。高人脾气怪,只能以眼换眼。于是她让高人挖下她的眼睛,而后把秦书的眼睛给他送回去。她要秦书能再见光明,给他旧日风流。

高人带她一起去给秦书换眼,她看不见东西,静静坐在凤楼大厅里,等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那个声音。

他说:“小姑娘,你坐在这里等谁?”

她想说出他的名字,然而想了许久许久,她却也没能叫出来。

因着没了眼睛,她从辞官回乡,记忆里她家在楚都一个巷子里,有个老头儿陪伴自己。如今她瞎了,记忆也不大好,不记得那老头儿去了哪里。于是她只能带着新的家仆住在巷子里,闲着无事,便拾起旧时爱好,耍弄着皮影,唱一出皮影戏。

元德十一年,大楚允许男子也参加科举。榜上前三出现了两个男子的名字,状元沈丛,榜眼秦书。

秦阳觉得秦书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家仆就提醒她:“以前在凤楼里的那位小倌,您还和他有过一段呢,您忘了吗?”

秦阳愣了愣,许久后,却只能答,忘了。

宣德十三年春,秦阳二十五岁,那年桃花开得很好,她在庭院里有了兴致,耍着皮影戏,唱出一出牡丹亭。

正唱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利刃忽地划破桃花而来,刺入她的身体。

白衣公子在她身后,本想说什么,却只在她转身的瞬间,呆愣在那里。

桃花纷飞而下,姑娘手中皮影散落一地,秦书突觉有什么情绪似要铺天盖地而来,然而他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说不出,张了张嘴,却只是说出一句。

“夏阳。”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个姑娘,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名字,秦阳。

作者: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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