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我们的血液生来清澈,如活泉一般流淌。但每次你行为不端,就会变暗变稠。我一直相信,我一生都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直到这一刻。

1

    他睁开双眼,面前是横向的倒伏墓碑,一只黑色的渡鸦立在墓碑的最右端,直直的盯着他。他这才意识到,他的半张脸都陷进了充满腐败气息的焦黑泥土之中。

    意识逐渐由盘旋的高空落下,回到已经僵硬的脑子,他费力的爬起,同时用冰凉的左手去刨挖被掩埋的右臂。泥土极为潮湿,空气之中飘荡着些许雾气,配合着墓园的阴森,像极了这里死去的孤魂小鬼。

    他跪在地上,抖掉身上的泥土,转身靠在墓碑之上,从怀中摸索出烟袋。滑着的火柴转瞬熄灭,几缕烟气不断上升,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想他终于可以思考问题了。

    为什么会在半夜来到墓园,或者,被人带到了这里,并且差点活埋。

    无数的疑虑在脑中不断徘徊,却想不起一点东西。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抖掉烟灰,却愣在原地。

    他看着拿着烟袋的手,那里不知道被什么划裂了一道口子。不过并没有清澈的血液流下来,在伤口处,血液是黑色的,粘稠的,甚至没有滴下来。

2

    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男人险些摔倒。扔掉手中的烟袋,他抬起另外的手,用力去按压伤口,试图去做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猛地抬头,看向四周,依旧是充满雾气,只是一个普通的墓园。

    突然,身后传来渡鸦的叫声,他转身,看到了墓碑上的字。是自己的名字,看起来是用刀刻的,同时,也像是刚刚才刻画。

    他低头,看向刚刚被翻开一些的泥土,一股奇异的感觉袭来,让人想去翻开这片泥土,看看下面究竟是什么。

    看着那片土地许久,他终究没有去翻开。

    周围的雾气似乎稀薄了一些,他转身离开了墓园。在男人离开之后,整个墓园重新回到了安静的氛围,只有渡鸦的叫声不时传出。

    他看着小巷尽头连接着的大道,缓缓挪步。街上灯火通明,正如自己的内心一样,男人心想。他确信,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任何事情。这点自己妻子就可以证明。

    男人慌忙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正准备拨通医院的电话,却愣在原地。一部崭新的手机正拿在男人手里。

    这不可能,不可能!他心想。自己找遍这座城市所有的工作,才有了现在夜店酒保的兼职。但是自己得癌症的妻子高额的医疗费用,依旧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怎么会有闲钱去买新手机。

    看着手机锁屏的界面,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指放在指纹解锁的地方。

    解开了,这是自己的手机。


3

    男人回到破旧的出租屋,原来的屋子已经卖掉了,去填补医院那张大口。他已经惴惴不安一整晚了,巨大的困意袭来,让男人不由陷入沙发。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黑暗。

    酸涩的眼皮,艰难的睁开,同样酸涩的,还有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面前的场景,依旧是一片墓园,如果可以,他宁愿相信,这不过是一场梦。但是夜鸦的刺耳叫声,雾气渗入皮肤的冰凉触感,以及泥土的腥气,无一不在提醒自己,这不是梦。

    这依然是之前的墓园。

    男子和之前的情况十分类似,半个身子虚掩在泥土之中,不过不同的是,这次男子被更多的泥土吞没,甚至快要全部掩埋。

    艰难的爬出来,他拍打掉身上的泥土,转身打算离开,他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多呆一秒。但是身后的墓碑却吸引了男人的注意,上面依然是男人的名字,但是整个墓碑却布满裂痕,就像被谁打碎,又重新拼在一起。

    没有过多停留,男人转身离开,他没有在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因为他想起来,昨天没有去看望医院的妻子。

    全是因为这档子破事。自己竟然睡了一天,要不是手机上的日期显示,他宁愿相信这还是那天。

    狭长的马路,如同一条蜿蜒的蛇,不断吞没来往的行人。夜色开始由浓转淡,已经过了凌晨四点,男人终于来到了医院。

    在大厅的右边,男人走进卫生间,脱下不太干净的夹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熟悉的面孔,却有些陌生。

    就像另一个人。

    冰冷的水流打断了他的思考。男人走出卫生间,熟练的绕上走廊尽头的楼梯,来到四楼,走到最中间的房间。

    推开房门,男人一边开灯,一边张嘴道歉,希望妻子原谅自己昨天没有来探视,病房里刹那间亮了起来,男人突然停止了说话。

    在病房里,空无一人。突然一阵黑暗袭来,同时还伴随着一阵眩晕。   


4

    横向的世界,同样的黑暗。男人已经没有力气去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昏睡一天,是谁把自己带到这里。他现在脑海当中只有一件事情,自己的妻子在哪里?

    他努力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急忙跑出墓园。在出们的地方,险些撞到从门卫室出来的保安。

    看着不断远去的男人,保安揉了揉发僵的面颊,转身走进保安室。

    “真是的,现在的有钱人,就是有些奇怪的爱好啊,每天来墓园子过夜,也不怕撞了邪!”

    男子没有听到保安的低语,他的全部身心,都在自己的妻子,他最爱的妻子身上,随意拦下出租车,跟师傅说了句去医院,男人就瘫倒在座椅上。五毫米厚的玻璃窗,以一种诡异的折射率,反射着街边涌动的霓虹,让男人一阵眩晕。

    “您这是去医院,着急看夫人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夫人,男子心想,真是奇怪的人。

    “我不是有钱人,师傅你就别消遣我了。”

    “嗨,您这就说笑了,我跑夜的有几年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您是大老板吧,我认识好几个老板,您是最平和的,您是……”司机开着车,不停的说。

    男人所幸不去搭话。医院很快就到了,男人将手伸进上衣内兜,掏出钱夹,正准备付钱,不大的钱夹里,厚厚一沓百元大钞,静静躺在那里。

    喉头滚动了几下,男人咬牙掏出一张递给司机,转身下车。他想着去交还失物的时候,再往里面补上一张。

    医院的大厅,在深夜里显得极为寂静。惨白的灯光下,或坐或站着几个人,男人来到四楼最中间的房间,依旧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个人。

    男人带着怒火回到大厅前台,看着值班医生,用尽量平和的语调问着:“医生,413的病人怎么不在了,我记得我交了这个星期的费用。

    “我查一下,对不起先生,413没有病人的信息,这是空病房。”

    “不可能,你再查查,那是我老婆的病房,她一直在的啊!”

    “真的没有,先生,那里已经一个月没有人使用了,上一个病人是个老大爷。”

    男人正准备再开口,但门口的保安已经注意到这里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男人来到大厅右边的洗手间,把冰冷的水拍打在脸上。

    镜子里的人,的确是自己。但是,男人怀疑的掏出手机,钱包。突然他发现,沾着泥土的上衣,出自一个极为考究的品牌,是他在酒吧里见过的。

    那么问题来了,镜子里这个衣着考究,拿着新款手机,还有大量现金的人究竟是谁。

    以及,我的妻子在哪里?这是男人在晕倒前,最后一个问题。


5   

    男人觉得一定是自己生病了,因为他已经忘记自己第几次在墓园醒来。或许自己应该去看医生,不然这样下去,他甚至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习惯性地起身,习惯性地看向身旁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

    不过一个东西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在墓碑的下面,有什么被埋在那里。男人将它从泥土之中挖出来,是一张报纸。上面的头条报道,是一则银行抢劫案:在一年之内,本市的数所银行接连遭到抢劫,且每次都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人至今没有落网。

    这不重要,在报纸上,有三个大字。

    找到我。

    男人将报纸折叠起来,放进衣兜,站起身来。他不明白妻子在哪,自己的血液为什么会凝结,是谁带自己来的墓园,为什么白天消失了,身上的东西是谁的,但是他相信,这一切的答案,都在这个连环抢劫犯身上。

    但是一切似乎都像笼罩着迷雾一般,男人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在墓园呆了一会,天亮之前,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在一片混沌之中,男人的脑海之中冒出了四个字:定制西装。

    夜鸦的叫声叫醒了男人,他麻利的起身,按照记忆之中,本市最知名的西装定制店铺所在的地方,打车前去。终于,在男人的再三催促之下,赶上了店铺关门前夕。

    男人走进店铺,还没来得及脱下西装,递给前台,就被一阵豪迈的笑声吸引。

    “哈哈哈哈哈哈,先生,您终于来了,为了等您,今天我可没关店门,怎么,又要定制西装吗?”

    “这衣服,是我在这里定制的吗?”男人狐疑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自然了,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当然是穿本店的西装。您不是还说,今晚会过来,我这不专门没有关门吗!”

    男人愣在原地,自己并没有告诉面前的人任何事情,但是他却认识自己,自己来过这里?

    没有理会对方的追问,男人转头就走。他需要理顺思路,但是逐渐亮堂的天空没有给他机会,在走出店铺两条街区后,黑暗再度侵袭而来。


6

    男人做了一个梦,这是第一个梦,在失忆之后。男人管自己这叫失忆,因为他不记得任何以前的事情了,他的世界好像只剩下消失的妻子,找不到的抢劫犯,以及每天醒来的墓园。

    在梦里,他好像变成了自己一直寻找的抢劫犯,周密的部署,带着精英的属下,抢劫了一家银行。要不是在墓园醒来,他就快相信梦是真的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墓园,警卫室的保安抬起左手,习惯性的打招呼。

    男人愣了一下,快步冲进警卫室,盯着保安:“你认识我?每天是谁带我来这里,你告诉我!”

    “先生,您真爱说笑,您每天都来,不过,从来都只是你一个人,还带着一把铁锹。”保安笑着说。

    我自己,要埋了我自己?男人双眼空洞,身体开始不断的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我为什么来这里?你知道吗?”他试探着问道。

    “当然啦,现在像您这么痴情的人可不多了,您妻子去世一年多了,您还是每天晚上都来看她。”

    接下来的话,男人已经听不清了,在脑海之中,只有一句话,我的妻子,去世一年多了?

    现在是哪一年?20xx年了,手机上的时间,和男人印象中的时间,差了一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男人甚至不敢想象,他极力控制自己走出墓园,来到马路上,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报纸,上面的头版头条,图片上抢劫犯的录像截图,即使没有脸,男人还是能轻易的分辨出来。

    那就是自己。

    一阵黑暗夹杂着眩晕,带走了男人的所有意识。


7

    我是个抢劫犯,这是一个高危的职业,其实我一年之前的工作一点也不危险。我那时候是个酒吧酒保,很累,但是我觉得我得累,我妻子还躺在病床上,癌症,医生说能活,就是花钱。

    所以我得挣钱,我白天晚上不停的工作,我觉得我都要疯了,我面色憔悴,我几天都没睡过觉了。但是我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到医院。

    习惯性的顺着右手边的楼梯来到四楼,在洗手间洗把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在413病房里,有我深爱的妻子,我觉得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然后,病情恶化,需要额外治疗,我预支了工资,借了钱,可是一下子就花光了,我跪在医生面前,我求他,我求他救救我妻子。他说,不交钱就不能再呆在重症病房了,我说我会去凑钱。

    再然后,就是常见的生离死别,我的挚爱,去世了,我把她葬在墓园里。

    我觉得一切都是金钱的错,如果我有钱,我就不会让她死去,我可以让她接受最好的治疗。她已经死了,但我没有。

    我一直是一个好人,我觉得这是一种品质,但是我现在不想做一个好人了,我想做一个有钱人。

    我开始策划,寻找跟我一样的人,我开始抢劫银行,一所接着一所,我用钱让每个见到我的人都称呼我为“您”。我的血液不再清澄,它变得越来越浓稠,在一次意外杀掉一个银行职员之后,它就滴不下来了。

    我在看到他沾满鲜血的双眼时,第一次在抢劫后想到了已故的妻子,她是那么善良,曾经的我也是。

    从那天起,我开始做梦,也开始梦游,我经常在陌生的地方醒来,浑身沾满泥土,我经常梦见自己不知道妻子死了,还傻傻的跑去医院。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想,我现在是一个坏人了。


8

    日本人喜欢把黄昏前的一段时间,叫做“逢魔之时”。他们笃信这是一个被诅咒了的时间,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天空中。而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

    我是抢劫的人,也是那个男人。其实只有在黄昏的时候,我才能意识到,在我这具身体里,有两个灵魂。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不想白天的自己再去伤害任何一个人。

所以我在短暂的黄昏之时,带上铁锹,来到埋葬妻子的墓园,在一块空白的石碑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试图将自己埋葬,但是黄昏的时候太短了,我每次只能埋葬一半。

有一次我竭尽全力,依然在快要成功时,消散如烟。我开始试图提醒夜里的自己,我将石碑打碎又重新粘上,我给他留下了身份的报纸,我打电话给西装店的老板,让他不要关门。

我不知道着一切是不是有用,但我想让夜里的自己发现真相,并且找到白天的自己。我希望这一切可以结束,但我在这一天突然发现,夜里的自己是不可能找到白天的自己的,他们就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只有我,我才是他们的平衡,我知道白天的痛苦,也知道夜里的迷茫,我可以终结这一切。


9

    风和日丽的下午,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在充满草木芳香的泥土上。墓园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在黄昏的时候,一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来到了墓园。

    和往常一样,带着一把铁锹。他微笑着向见到的每个人打招呼,在一个充满裂痕的墓碑前停下。

    他费力的挖着土,但天色渐暗。年轻人停下手里的工作,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并向自己的额头开了一枪。

    巨大的响声惊扰了夜鸦,无数夜鸦飞起,将天空笼罩,又重新降落在属于自己的墓碑上。

    年轻人倒在没有挖完的土坑里,眼睛盯着一旁的另一个墓碑,那里埋葬着一位美丽的女士。在男人额头的伤口处,没有一滴血液流下来。

    但是溅在墓碑上的几滴,却异常的清澈,如同初生的婴儿一样。

你可能感兴趣的:(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