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背影

1.

“最美不过四月天,”走进四月,走进春天最美的盛景,亦走进了我对父亲最深的思念与追忆。

四十一年,是一条波涛激荡的岁月长河,浪沙淘尽英雄,多少繁华与沧桑滚滚而逝,却无法冲淡父亲生前留给我,最后的背影。

1979年4月14日,北部的塔木素苏木刮着罕见的沙尘暴。天地一片昏暗,北风怒吼,伴着刺耳的哀鸣,狂卷漫天黄沙,呼啸而来。肆虐的风浪挥舞着凌厉的沙鞭,猛烈地抽打在脸上,恨不得刮破肌肤,穿透肝肠。那是我今生见过最疯狂、最恐怖的沙尘暴,每每想起,总会心有余悸。

下午四、五点钟,去旗上出差的父亲,来不及检查发作频繁的胃病,匆匆忙忙地赶回苏木。因为次日,他要陪同驻地部队官兵,进巴丹吉林沙漠腹地完成任务。母亲虽不放心,可她清楚父亲放不下工作,只好埋怨父亲难得去一趟巴音,工作再忙也该去医院看看胃病。

小时候的我,那么依恋父亲,因为多日未见,便一步不离地紧随其后。父亲披起一件藏蓝色短款羊皮卡衣,走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却停下来向东而立,在漫天沙尘中开始剧烈、急促地咳嗽。父亲高大的背影下,瘦削的双肩不停地抖动,突然吐出几口鲜红色的血来。我大惊失色,慌忙跑进家门喊母亲。

母亲心疼不已,一再劝阻父亲次日的行程,父亲却说:“这次我得去,很多工作还要我来协调,等回来再看病吧。”可是这一等,就错失了一生!有些重逢,只是刹那,便无来世;有些哀伤,如日月轮回,永世不灭。

2.

次日一早,父亲和几位解放军叔叔开车进了沙漠,想不到的意外一桩接着一桩。天还未黑,行程刚刚过半,随行的车就出了故障动弹不得;父亲的胃病再次发作,巨痛难忍。

无边天际,人鸟罕至的大漠深处没有任何通讯设备,修车无望,父亲的病情亦愈发严重。解放军叔叔决定连夜徒步穿行沙漠,赶回苏木报信。

夜幕沉重地落下,星星忧伤地藏起了眼睛。漆黑的深沙窝里,两名解放军叔叔点燃捡拾来的扎干堆,怀抱着危在旦夕的父亲,等待救援。

至今无法想象,报信的解放军叔叔是怎么走出沙漠的?16日中午,父亲生病的消息终于传到苏木,却苦于苏木上没有一辆车而无法救援。焦灼之中出现转机,包旗长的车正好到了塔木素,立马备好人车,启程救援父亲。

亲朋乡邻闻讯后,都赶到家里,你言我语,安慰着焦虑不安的母亲和茫然无从的我们。母亲加足柴火,烧着热炕,铺好父亲待用的软被厚褥。她怎么也想不到,这铺热炕,再也等不到父亲回家了!

天色渐沉,又是一个难熬的暗夜,炕桌上的煤油灯已经燃了很久,救援还是毫无音讯。大约十一点多,终于有人跑来家里,说救援车就要到卫生院了。

3.

这一幕,想起来就心碎、血迸,肝肠寸断。

四月的沙漠戈壁清寒袭骨,沙尘暴之后的夜空,闪烁着或明或暗的星星。母亲披着夜色,疾步如飞地奔向卫生院。母亲在前头跑,我在后头,跟着母亲跑,就想看一眼我那生病的父亲,想摸摸父亲那该是滚烫的额头,想问一声:“爸爸,您好些了吗?”

快到卫生院时,对面过来几位叔叔,拦住母亲说了几句话。突然间,我听到母亲绝望的哭声瞬间撕破四月的夜空,我“哇”的一声,本能地跟着母亲放声大哭。

从家里到卫生院,几百米的距离,母亲和我跑尽一生,亦无法见到我的父亲。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响亮地叫一声“爸爸”了!

李叔叔在沙漠中见到病危中的父亲。听李叔叔讲,父亲一

直腹痛不止,口渴难忍,喝光了所有的水,在大沙漠里无奈地挣扎、呻唤了一天一夜。父亲断断续续地对他说:“我这病,现在一刀子拉开就有救,不然就活不了了,娃他妈命苦,我这一走,丢给她一堆娃娃,苦里难里不知道咋带大呢?唉!”哭诉中的父亲还将手腕上戴的上海牌手表,和身上仅有的一元钱,委托李叔叔转交给母亲。

父亲在离苏木几公里的沙路上,在即将到家之际,睁大着双眼,永远沉睡在熟悉而深情的沙漠戈壁。他无法瞑目,怎能狠心抛下47岁的母亲和九个儿女撒手人寰啊!

那一夜,煤油燃起的长明灯,伴着满屋子一整夜的哭声,守到天亮。那么无助,那么弱小,又那么坚强,她多么希望用微弱的光明,照亮父亲遥远而又艰难的回家之路。

天微微发亮,母亲带着在家的儿女,去供销社院子的大库房给父亲烧纸。父亲全身盖着白布,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年幼的我藏起心里的怯意,眼望着父亲躺在那里,不敢走近,却又舍不得离开。

收到父亲病重的电报,在宁夏、巴音、乌力吉生活和上学的姐姐们想方设法,陆续赶回来,看到家里的一切才得知实情。母亲领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列成一长排的九个儿女,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日夜守灵。无论怎样哭天喊地,敬爱的父亲,永远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

4.

父亲生前是苏木供销社会计,业务能力很强,曾获得全旗财会比赛第一名。父亲勤劳善良,乐于助人,在当地牧民心中的威望很高。父亲出殡的那天,苏木和学校特此放假,很多牧民相互转告,骑着骆驼从四面八方穿沙而来,参加父亲隆重的追悼会。

父亲的一生朴素而短暂,他用生命的代价,给我们树立了人生的榜样。

走过漫长的岁月,父亲留给我最后的背影,始终牢刻在我的脑海,我的心底,凝固成生命中永不褪色的、静止而鲜活的画面。我用满心的热血,小心翼翼地把它珍藏,经日、经月、经年,鲜亮如昨。

四月清明,是一首无尽的挽歌,愿春风捎去如潮的哀思,愿天堂不再有病痛,愿我那受苦受难的母亲,安享盛世,寿比南山!

你可能感兴趣的:(最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