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

“旧世界到底有什么好?”李木的母亲说:“金合欢那孩子,肯定是疯了。”

电炉的光芒照亮了母亲的雀斑,她身上暖烘烘的,散发着咖啡的酸味。每当她觉得有必要和儿子谈心的时候,就会取下眼镜,露出鼻梁两边的青筋。

“你也会逃走吗?”

“不会。”李木撒谎。

“你肯定不会,”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身散发着衰老的气味。“你就安安心心地呆在隔离区。别看现在这样,等建设好了,这里肯定不比以前差。”

“以前是什么样的呢?”

“其实以前有的,现在都有,”母亲说:“我很满足,我知道你也很满足,对吧?”

母亲体虚,每次都要把电炉开到最热。活动室的体积不大,只要热量蒸腾起来,空气就会变得更加沉闷。

金合欢的葬礼过后,母亲变得有点神经质。她想方设法呆在李木的身边,有时叮嘱几句,有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写满焦虑。

要抛弃这样的母亲,李木于心不忍。不过他还是留心观察隔离区的运作。

例行消毒每隔三小时进行一次,清洁车整天都在作业,苯酚的气味透过玻璃窗,弥漫在活动室里。

在李木一家居住的板房周围,有三个经常出现的巡警,他们端着枪,严厉训斥那些在外不穿防护服的人。

早上七点、午间十点和下午五点统一发放蛋白餐。食堂里,大家都在谈论疫情。有几人死了,有几人治愈了,药物有什么副作用,发现了什么新的药物,等等。睡觉之前,每个人都要去排队检疫,如果有染上病毒的征兆,就要立即隔离起来。从医院回到板房,步行大约需要十五分钟。

十一点半,切断总电闸,隔离区的一天宣告结束。

在被捕之前,金合欢不顾检疫程序复杂,总是喜欢来李木一家的板房拜访。她似乎觉得李木是唯一一个理解她的人。

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惧怕病毒,她一进活动室,就脱掉了防护服,展示出精心搭配的衣裤。除此之外,她还收藏了许多小饰品,但苦于没有机会佩戴。

“根本就没有病毒,”她说:“这些人都疯了。”

“为什么这么说?”李木问。

“你体验过感染病毒的症状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病毒存在呢?”

“如果体验过,我可能已经死了。”

“我们从出生起就生活在隔离区,每天消毒无数次,从没脱掉过防护服,说不定病毒根本就不存在。”

“如果没有病毒,那为什么要建立隔离区呢?”

“我也想知道。”金合欢回答。她的眼睛里有抹淡淡的绿色,说话的时候,那绿色就会流动起来,仿佛即将喷涌而出似的。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托着下巴,露出心不在焉的神色。她讨厌这里的生活。

隔离区有过规定,男女可以有正当的生理需求,但必须去指定的房间,在医护人员的监督下进行。金合欢对此厌恶至极。

每一间活动室都安装了视频监控,只有在食堂后门才有盲区。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换气箱,运作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但是,如果把上面的扇叶拨开,成年人可以勉强钻进去。

金合欢迫不及待地想和李木做爱。

“不行。”李木说。当时金合欢已经脱掉了防护服,身体曲线毕露。换气箱里十分闷热,她撩开湿淋淋的头发,拿起李木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

“如果感染上病毒,我们俩一起死。”她说。

“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

李木想把金合欢推开,手肘和鞋子屡次撞在箱壁上,发出回响。

“问你呢,有什么不行的?”金合欢说着脱掉了上衣。

食堂开饭前半个小时,换气箱会启动,喷出灼热的气流。李木头皮发麻,现在几点了他也不清楚。金合欢不断喘息,但他心情紧张,只想赶快出去。

由于传来警报,当天食堂的开饭时间推迟了十五分钟。巡警在后门的换气箱内发现了两个年轻人。

没有在指定的房间性交,这违反了法律。但更严重的问题是,换气箱是没有消过毒的半密闭空间,极有可能感染上病毒。李木和金合欢被隔离了半年,在这期间,总是会有记者前来刨根问底,把这件事情改编成各种各样的故事。

金合欢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于是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本老旧的旅游手册。在认真研究的过程中,她了解到在隔离区修建之前,还存在着一个旧世界。

旧世界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病毒席卷,不复存在了。隔离区每天都会播放电影,上面出现的枪、摩托车、机器人,都是属于旧世界的。

李木和金合欢都喜欢看电影,但金合欢想要知道更多。自从对旧世界感兴趣后,她经常会说一些没听过的词,而且语气变得傲慢了起来。

“你少看点电影,”她对李木说:“那些都是合成的。”

“合成是什么意思?”

“合成就是假的。”

“和真的一样嘛。”

“你又不知道什么是真的。”

李木哑口无言。在被隔离的半年中,除了应付记者,他还要接受防疫教育和卫生检查。回到家后,母亲也变得啰嗦了起来,这使他感到厌烦。然而,金合欢却毫不在意,还不断地说起旧世界的事情,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在旧世界,梅花不用人工培植,都是开在树上的,”她激动地说:“有红的也有白的,浓淡有致,漂亮极了。”

“这里也有梅花呀。”李木说。

“这里的梅花是假的。”

“怎么什么都是假的?”

“本来就是,”说着她指了指旅游手册,上面印着梅花的图片。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旧世界看看吧。”她满怀希望地说。

“你如果想去,那就自己去吧。”李木别扭地说。

金合欢转过头来看着他,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

“待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呢?”李木接着说:“逃跑有可能会被抓,就算逃出去了也会染上病毒,我们何必冒这个风险呢?”

“你害怕冒险?”金合欢把书合上,有些吃惊地问。

“你不怕吗?”

“我不怕。”

“你应该怕。”李木气愤地说。

金合欢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没过多久,新闻播报了金合欢试图逃跑的消息;一个星期后,公布了她的死讯。

李木亲眼目睹了金合欢的葬礼。

说是葬礼,其实更像中世纪的火刑。那时候的异端被绑在火刑柱上,在自己凄厉的叫喊声中死去。

像金合欢这样背叛隔离区的人,尸体会被公开展示。人们被号召前来观看,从而明白疫情的严重性。

金合欢躺在红褐色的棺材板上,皮肤发青。她半张着嘴,好像还有一口气没有吐出来。在左乳下方,有一块巨大的紫斑。那是病毒的标志,患者的肺部糜烂,阻碍了呼吸。

观众分两排站立。打扮成医生的牧师坐在焚尸炉上,宣告尸体已被病毒夺走。亡灵将被审判,世人受到警示,叛逆是最严重的罪行,切莫重蹈覆辙。他坐在银色的椅子上,庄严肃穆,身上的防护服熠熠生辉。

一支金色的长矛从焚尸炉中伸出。那是圣枪,通过贯穿肮脏的尻和圣洁的嘴,让死者的罪孽得到净化。同时,尸体上可能残留的病毒也会在圣火中化为灰烬。

金合欢的身体竖立在火焰中,烧成了焦黑的骨架。

李木觉得她的遗体被这么摆弄,是一种莫大的侮辱。观众们穿着防护服,看上去每一个都像是杀害她的凶手。

葬礼过后,李木去买了一朵梅花。

隔离区的梅花属于奢侈品,每根树枝上只开一朵。为了养活它,必须购买相应的营养剂,而插花的花瓶也有讲究。

李木整天盯着那朵梅花看。花瓣层层叠叠,如瓷器一般光洁。如果按照指示,在花心处滴上几滴催化剂,还可以闻到一股淡雅的芳香。

由于苯酚的关系,这朵花很快就枯死了。

他打开金合欢的旅游手册,把那根光溜溜的树枝,夹在了印有梅花照片的那一页。

隔离区有一种运送医疗废物的车。医务人员会仔细检查驾驶室、车底和车顶,但后面的冷藏室储藏着感染性物质,一般不会打开。车会开到隔离区的垃圾站,那是最接近边境的地方。

李木冷藏室里被发现了。

后备箱被打开,突如其来的光线使李木睁不开眼。但是,并没有人强行把他给拖下车。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后,李木看见有两个医务人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在他们身后,是一条暗黄色的长廊,天花板上亮着圆型的灯。

医务人员穿着隔离服,两手放在腹前,并没有要报警的意思。他们静静地埋着头,像是在等待李木从车上下来。

长廊远处是一片黑暗,心怀着恐惧,每走一步都是折磨。不过,没有响起警报,也没有人追来。李木回头,看见那两个医务人员在若无其事地工作。他们把一袋一袋的医疗废物从车上搬下来,放在传送带上。那个传送带黑漆漆的,不知要把废物运向哪里。

远处出现两个光点,不久就变成了白炽灯。道路两旁,两个全副武装的守卫站在方型的隔离间里。

金合欢应该就是在这里被抓的,李木心想,看来无论是谁也逃不出隔离区。他已经满头大汗,似乎再也没有力量向前迈动一步。如果这时出现一个声音,让他立刻回头,或者那两个守卫向他发射麻醉枪,他也会毫不抵抗,立即屈服。之前的长廊似乎无穷无尽,好不容易挪到了这里,脆弱的神经却再也承受不住了。

就在这时,李木看见了边境线。

那是一道白色的砍,一块方形石碑树立在正中。石碑用普通的大理石制成,上面没有文字。它不大不小,并不是作为挡路的门,而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像是从地底下升上来的一样。

到此为止,隔离区给叛逆者设立的阴谋,渐渐明晰了起来。

石碑的意思是迷途知返,这是很明显的。不过,真正撼人心魄的是边境线的意义。

“通过此处者,必须抛弃一切希望。”

仿佛地狱之门,如果跨过边境线,与其说是逃出了隔离区,不如说是进入了另一片更加可怕的空间。在那里,一切都是未知的,一旦感染病毒,下场只有死亡。而且,隔离区真正防范的并不是逃跑的人,而是从外面进来的病毒。这从两个守卫的站姿上就能看出。他们穿着防护服,站得笔挺,不过那副威严的架势,却是面朝外的。

李木仿佛看见了金合欢那哭泣的背影。石碑的劝诫是无言的,却感动了这位少女。之前那股叛逆的精神渐渐地消逝了。她或许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起了在阅读旅游手册的日子,想起了和李木在换气箱里的亲热。

在她说起一同逃去旧世界时,李木的回答是:“要去你自己去。”这句话哪怕到最后的弥留之际,都可能在她的脑海中回响。而到了现在,她只剩下一具黑漆漆的骨架,已经不可能看到李木的转变了。

李木使自己移动双腿。他走得很费劲,不过还是到了石碑跟前,摸了摸上面的苔藓。

站在隔离间里的守卫,看见李木慢慢地消失在了旧世界的夜色之中。

没有苯酚的味道,旧世界的空气非常冷冽。吸一口,肺部像是灌满了水。

李木不停地咳嗽,走到河边时又渴又饿。隔离区没有河,只有个人工湖,这是李木第一次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不过他顾不了这么多。

他在河边蹲下,然后趴下,把口鼻尽量凑近河流。起身时,河面漂浮着几缕血线。李木用手掌捂住嘴,咳出一口带血丝的痰,鼻子里也满是铁锈的味道。

金合欢错了,病毒是存在的。

隔离区的轮廓在晨雾中浮现,李木真希望她也能看见。那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型,散发着微微的荧光。它像在宣告自己的主权,外壳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庄严肃穆。从远处看去,隔离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咄咄逼人,反倒像一颗沉睡的恐龙蛋。

李木是被冻醒的。睡着之前,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靠着一棵小树,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醒来时,天空正在下雪。

电影里倒是经常出现下雪的片段,白茫茫的世界好似梦幻,可以洗涤人间的罪孽。

李木站起来,舒活一下僵直的大腿。四处寂静无声,天灰蒙蒙的,没有要放晴的迹象。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不好走。

李木用手捂住嘴咳嗽,蹒跚着远去了。

他当然没看见有一片雪花悠然地落下,在他睡觉的小树上空盘旋。它落在树枝上,成为积雪的一部分。一些蓓蕾藏在里面,化雪的时候,它们将在所有枝丫上绽放,有红的也有白的,浓淡有致,漂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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