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和三姑妈的感情,维系于儿时,她每次来我家,赖皮得笑着喊我母亲给她做顿好的,我缠着给她要几块钱的零花钱。
而她,每次都会很大方的拿给我,我开心蹦跶地去街道小卖部吃零嘴儿。
因为那时,父亲告诉我,三姑妈最有钱。三姑夫工作体面又稳定,是个把钱攥在手里不知道怎么花的人,对老婆百依百顺,除了日日喜爱停留在马路边看别人下围棋打扑克,雷打不动。对了,他刚好也姓雷。
三姑妈一生乐善好施,与街坊邻居关系都很融洽,就是身懒了些,不爱做饭,三姑夫干瘦如柴,她自己却胖乎乎,年轻时候显得臃肿极了。爱笑也很爱给人讲道理,只是那时年少的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只贪图她尽快掏钱,我好拿出去疯。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回家,母亲告诉我三姑妈住院了,是精神病院。太让人惊讶了,原来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直到后来自言自语,害怕见到陌生人,不愿与人交流。我诧异之余,更多的是好奇,在三姑妈这个年纪的人里,她算是幸福地让别人嫉妒的,应该是很单纯的享福作乐了,为什么会成这样?母亲说她心思多,爱联想、幻想,总觉得有人要害她,要害离她亲近的人,终被诊断为抑郁症,需住院治疗。
病情时好时坏。后来,年纪再大一些,糖尿病、高血压、胆结石、脑梗数病缠身,三姑夫对她寸步不离,为缓解她的情绪,接回家照顾,定期去医院治疗。只是那个时间,他开始变得精神恍惚,常常会认不出、分不清人来,嘴里常常念叨着:“快听,有人在屋顶往这瞅呢!”“快躲起来!”“快把门关好!”“看好孩子!”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次,我去看她,带着我的孩子去看她,她愣了半天对着我说:“你抱着谁家的孩子?”我说是我儿子呀,姑妈。她神色凝重的说:“快别胡说,快把别人的孩子还回去”。我那时还觉着好笑,真是老糊涂了。她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当我蹲在她跟前时,她摸了半天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一张褶皱的一百元,笑着递给我,我还笑她,给我零钱买零嘴这事她倒是没忘。
02
自那一别,与她大概有四五年没有再见过。她变得痴呆了,三姑夫每日都拉着她散会步,一日早,走在一堆人的围棋跟前,三姑夫看得入迷,不自觉的松开了手,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失了,惊动了我们所有人,报了警,索性最后找着了,她穿过好几条街道最后坐在一家麻将馆门口,呆呆地望着前方,不哭不笑也没闹,一天没有吃喝。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得饿。听母亲讲,三姑妈那样胖墩的体型,后来消瘦得变了样,脸和肚皮都松松垮垮,仿佛那层皮可以接起来拉得很长。她不能讲话了,最后干脆眼睛都不肯睁了,不肯进食,只靠营养点滴维持生命,命悬一线。
我头一回冷静的听完家人讲述着,以前是很怕听这些的。可能也是随着自己的年纪增长,对生老病死之事不再讳莫如深,更愿意多一些陪伴和倾听给家人。而所有这些,都是在葬礼上再看见她微笑的遗像时,像电影般闪现而过。
母亲说她自己是“罪人”,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三姑妈患病在床时,她去看望了好几次,那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身体多处已经开始溃烂,帮她换洗衣物时,已经脱不下来衣衫,她干脆让用剪刀剪掉衣服,再清洗。母亲失声痛哭不忍直视,轻轻唤着:“三姐啊,你要走就走吧,人不能死在五黄六月,不然就是缺德事做尽了,你不该受这罪呀!”后来真的没两三天,三姑妈就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连痛苦的呻吟都没有。很早,她就不能讲话了。
葬礼头一晚,母亲叮嘱我在灵位前要哭出声来,我看到过鼻涕眼泪一把的妇人哭,心里觉得很别扭,我很怕自己做不到。唢呐声夹杂着吹号声、鼓声,我只是小声啜泣,虽然心隐隐作痛,但也只会小声哭泣。些许是一旁“管灵”的人,数着我磕头,刚磕完三个头,她就扶我起身,一边安慰,一边给我戴孝布,穿孝衣。满是节奏的感哀乐声加了空放,像是被放大了几千几万倍,感觉心脏被震得要跳出来,聒噪到已经不像是哀乐。活着的人被吵着,被悲伤笼罩着,那死了的三姑妈呢?此时她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她的灵魂会在周围环绕吗?她听得到这震耳欲聋、为她而鸣的哀乐声吗?她能看到我吗?这样吵闹混杂的场合,自小到大见过很多次,但唯独这一次,深刻而清醒。
正愣神,母亲喊我陪表姐在灵柩前“坐草”,意思是自古,母亲在生儿女时,在草上也坐到过足月。现在母亲过世,女儿也要陪她坐着,儿子要来回跟着唢呐队伍来回叩拜谢恩。我竟也没觉得害怕,那一刻才体会,儿时对死亡不解,后来对死亡畏惧,如今越是亲的人离开,越多的是对死亡的释怀。我走过去轻轻的依偎在表姐身旁,抱着她弱小的身体,她把头埋进我怀里,没有眼泪。我被灵前大家前来祭拜烧的纸、焚的香冒出的浓烟熏得也咳嗽起来,只是眼睛一直不敢往那张幕布那瞅,那幕布后面,是三姑妈。
每个前来祭拜的人都要哭好一会,有的认识有不认识的。有的人一进门就扑通跪地开始嚎啕大哭,有的人礼貌的鞠三个躬,有的人只是象征性的磕个头起身就离开,当然有的人和我一样也是小声啜泣,有的人走过场,有的很人恭敬。直到看见了父亲,平时散漫惯了的他将衬衣扣子扣得整齐,稀疏花白的头发上缠着一圈孝布,由于甲沟炎严重,两只脚的大拇指被包裹的严实,勉强穿着一双比实际脚大好几码的鞋子,跛踏跛踏的来到灵前,吃力的迈开小腿跪了下去磕第一个头,头埋得很低,半天没有起来,他确实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起来,只见眼泪顺着他的干枯的脸颊淌下,发红的眼睛我只有在他喝醉酒的时候见过。那一刹那,我再也没忍住悲伤。
03
父亲最能折腾,他去到过中国几乎每一个角落。所以只有小学文化的他最擅长的就是地理,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闯社会,跟着祖上学过竹编,骑着自行车送过信件,做过木匠,也曾做水果生意在云南赚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年纪再大些在老家开起了家具店,还经常帮人说说媒、做做邻里街坊的调解员和事佬。日子久了,也颇有威望,难免总是被人拉去,在酒桌上吃吃喝喝,时常忙到不回家,母亲倒也不生气,只是喊他少喝酒,她更愿意看见父亲颇有威望的样子,还曾打趣道:你这家具店我看也干脆更名算了,就叫“说事公司”,网这南来北往、婚丧嫁娶宅基地的事,你就是董事长。父亲总是一边斜眼登着母亲,一边小声嘟囔着怼她。
年轻时的他总是一边凶巴巴,恶狠狠的白眼着家人,一边将新鲜的瓜果蔬菜买回家,总是抱怨孩子多学费贵,但都会提前将学费生活费存进卡里,麻将桌上输了钱回到家也是笑眯眯,和伙计们喝酒到酩酊大醉,他脾气暴、心底软、老烟民、爱划拳,也爱吃羊肉泡。他曾将新鲜而笨拙的爱给予了我,也曾承载着我无数个童年的梦,他自小护我周全,可我好像从不记得,父亲也曾年少。
此刻我眼前,这个鬓角爬满银丝的老人啊,他嚎啕着,他哭红了双眼,他艰难的跪下又艰难的爬起来再一次艰难的跪下,是要三叩九拜,他嘴里哭喊着三姐,在世间这个应该是他除了早逝的祖母以外,最疼惜的姐姐,也是他最敢放肆敢赖皮伸手要钱的姐姐。失去至亲的疼痛,孤独无助的哀嚎。
我不忍看见他悲伤,但我又希望他能释放。
04
葬礼当天,母亲叫我去墓地送三姑妈最后一程,我跟着长长的“孝子队伍”,论资排辈走在差不多中间的位置,鞭炮声、唢呐声、哀乐声,内心绞痛,却哭不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挤在两周,对着我们比比划划,嘈杂的议论着。我知道,他们也许只是在将这些“孝子”对号入座,也许,是在聊三姑妈的这一生。
忽然在一个分岔路口,看见了母亲站在那里张望,可是,她想去墓地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呢?许是我的疑惑写在了脸上,走在我前面的嫂子告诉我,“你母亲和三姑妈算是姐妹,这条路她们不能一起走,这是人生末班车。”我将信将疑,不过我的好奇惹得嫂子滔滔不绝起来。
“还有,你看后面的灵车走得很慢,这叫压灵,得走稳,越稳越好,但要儿女给人钱的,希望能将老去的人平平顺顺的送到墓地,让她走好最后的路”。
“待会下葬也是呢!”
忽然就感慨祖辈们传承下来的风俗,件件有趣,桩桩都很在理。
到了墓地,花圈摆满了周围,孝子们都捡一块相对松软的土地跪着,我看见父亲跪在最前面,抬灵的人准备好下葬的那一刻,他哇一声就大哭起来了,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没止住。
记得母亲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只有家乡保留着土葬,外面早都已经是火葬了。我点头。“那火化,人还会有灵魂吗?”
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
平日里总说生老病死落叶归根的母亲,此刻,她的目光是呆滞,眼里是对死亡的畏惧。
05
我们不断成长,用力去爱,妥协和奔跑。这一刻,才仿佛顿悟,这个世界我们所努力维系的,是生命,是活着。人见过了死亡,见多了死亡,也就更容易宽容和原谅。
都说黄土隔人心,好怕就这样将三姑妈忘了、淡了、再远了。
三姑妈永远地睡在了这片黄土地上,往前有平坦而又宽广的麦子地,背后是连绵起伏的大山······
作者:是我,双双双子座,一个很敷衍的名字,但灵魂一定和你一样有趣。关注我,我们一起诗和远方。(个人微信公众号:写文小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