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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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输赢。

    


在十七年前的诏狱中,夏贺良从老师手里得到了那只绣囊。

“这个绣囊里的蓍草,从来是最灵验的。刚才,我用它起了一卦,你知道是什么卦吗?”

明明身陷缧绁,又病入膏肓,老师甘忠可却神情严肃,语气坚定,和以往讲授赤精子之谶的奥秘时一样。

“还请先生明示。”

“是‘无妄’。”

“这卦象是指,先生此劫,乃是无妄之灾?”

“非也!”甘忠可忽然一声断喝,双目灼灼如炬,“《彖传》最后一句是怎么说无妄卦的?”

“天命不佑,行矣哉。”

“正是!我是得到赤精子真传的人,如今天子把我打入诏狱,不过是我窥探过天命的代价。天子既然没给你定罪,这就是天命要让你把赤精子之谶发扬光大啊!我的命数已尽,这一卦是为你所求的。你要记住,生死、兴亡、贵贱、胜负,全都是瞬息万变的,唯一永恒的,只有天命,也只有顺应天命,才能……才能……”

甘忠可眼中的火光熄灭了,他瞬间成了被水浸没的泥塑,瘫在地上不动了。夏贺良推了几下,见对方没有反应,就将绣囊收好,随即深深一礼,起身离开了牢房。作为方士,他非常明白,这场神灵附体般的迷狂,燃尽了甘忠可生命的灯油,如今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可是老师为自己求得的无妄卦,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一个多月前,成功游说了当朝天子,因而平步青云的夏贺良几乎要相信,天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让他能够反败为胜。但在不到两个月后,他自己又成了诏狱中的死囚。

——难道自己和老师一样,在与帝王的豪赌中赌输了?

回答他的只有牢房外的滴漏声。

——反正睡不着,不如用老师曾经起卦的蓍草,也最后起一卦吧。

夏贺良叹了一口气,摸出怀中的绣囊,倒出了里面的五十根蓍草。

——自己的结局已定,又没有能继承自己学说的弟子,这一卦……就为大汉国运而起吧。

他一边占卜,一边回想着自己与象征着大汉的当朝天子——那个身患顽疾,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三次会面的点点滴滴。

    

——听这脚步声,不像是身患痿痹,四肢无力之人啊。

初次登上玉堂殿,向刚刚到来的天子稽首的夏贺良这样想。

“起来吧。”

“谢陛下。”

在跪直身子的同时,他下意识地先将左手笼回衣袖中,就听到那个声音问道:“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臣昨日龟卜时为荆条所灼。”夏贺良仍然半低着头,不敢直视天子,只隐约瞥见对方正坐的身姿是挺拔的,没有靠在背后的凭几上。

“哦?所呈兆象如何?”

“足开首仰,利见贵人。”

“呵,”天子发出一声嗤笑,但身形一动不动,“那你一直低着头,也见不到朕啊。”

夏贺良只能依言抬首,高台上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反衬出双眸分外乌黑。可那乌黑并不是发亮的黝黑,反而像是要把所有光都吸进去一般。

“你的老师,是向先帝进言而下狱的甘忠可吧?”

“是。”

“那么,你又为什么觉得朕会听你的?就凭那只乌龟吗?”

夏贺良咽了一口口水:“陛下既然愿意召见臣,兴许会有和先帝不同的想法。而臣要向陛下进献的学说,也与家师有所不同。”

“说下去。”

“臣以为,大汉近两百年国运,至此已显中衰之象。曾经先帝断绝后嗣,正是没有应合天命的结果。如今陛下抱恙已久,世间异象频生,亦是上天对世人的震慑和警告。若要化解,唯有重新受命。否则上天将显示雷霆之怒,天下将洪水泛滥,灾火四起。”

“类似的说法,近几十年来屡见不鲜,最早可溯源至昭帝时的眭弘。而他给出的结论,是让天子禅让他人,”天子眯起了眼睛,“你也要劝朕禅让吗?”

“不……不必,只需改变刻漏和国号……”

“什么?”

“年号,刻漏和年号。只要改变这两点,大汉自然会国祚绵长,陛下也能诞下皇子……”

“今日到此为吧,”天子忽然一挥手,露出了病人的疲态,“朕乏了,你退下吧。”

“是。”

再次稽首时,夏贺良想,也许自己赌赢了。

    

铜漏滴了一滴水。

如今想来,在第一次见到天子时,夏贺良就在赌,对方是否是在虚张声势,一心只想反叛父辈。如果是的话,便能为己所用。

毋宁说,在事情急转直下以前,他一直自信,自己的相面之术和占卜之法一样可靠。

——兴许,自己到了现在,还相信自己真的有窥探天命的能力,所以才依然在占卜吧?毕竟除了手中的这丛蓍草,和心中的这点信念,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夏贺良甩了甩头,再次将心思集中在手中的蓍草上,重复着把蓍草分成四根一组,将余数用左手手指夹住的过程。已经在算第三爻了,他隐约感觉,这回夹在指间的蓍草,和上一爻的数量相仿。

铜漏又滴了一滴水。

——假如一晚的刻漏没有改回一百次,自己是不是能活得久一点?

夏贺良无言苦笑,数了一下面前分好的蓍草,忽然愣住了。

——八组蓍草,阴爻。

也就是说,他这回所占的主卦,是自下而上一阳两阴的震卦,象征着震动大地,警告世人的雷霆。

这让他想起老师为自己所求的,主卦同为震卦的无妄卦。到了现在,夏贺良才终于明白,那一卦意味着什么。

    

在初次面圣后,夏贺良被任命为黄门待诏,有权直接向天子提出意见。然而,他十几次上书都没有得到回复。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被通知第二天退朝后来玉堂殿。

夏贺良忐忑不安地挨过一晚,等到再度登上那座装饰肃穆的殿宇时,他一眼就认出,天子面前的矮几上的几卷竹简,正是自己的上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没有回答。夏贺良擅自抬起了头,发现对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竹简。

——看来,自己的占卜还是可靠的。

“这回,你的乌龟又告诉了你什么?”

“啊?”

“你们这些方士,在遇到重要的事前,不是都会占卜一番吗?还是你觉得,今日的会面不重要?”

“臣不敢,”夏贺良赶紧又磕了一个头,“臣昨晚燃烧龟壳,呈兆身正,为大吉之象。”

“是做官的吉兆吧?”

“陛下圣明。不过,臣相信这同样是陛下和大汉的祥瑞之兆。”

陛下“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竹简:“可是,按你在上书中说的,大汉不是国运中衰了吗?”

“只要依臣所言,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依照赤精子之谶……”

“这些你已经写过太多次了,现在你只要告诉朕,需要朕做什么,又会有什么结果。”

“是。第一,是增加刻漏的数量;第二,是改变年号和陛下的尊号。如此一来,定能家国永安。”

天子闭目不语。

夏贺良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再赌一把,于是开口道:“如此一来,陛下定能成为武帝、宣帝那样的千古明君。”

天子重新睁开了眼,黝黑的双眸闪着异样的神采,夏贺良知道,自己赌赢了。

“好,依你之见,六月的吉日是何日?”

“甲子日。”

“那你尽快起草一份具体的方案,六月甲子日便施行。”

“谢陛下!”

是岁六月甲子日,天子下诏改元易号,增漏刻。诏书改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刻漏以百二十为度。

从那天起的一个多月里,夏贺良相信,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按照老师为自己算出的无妄卦,其客卦是乾卦,象征着天子,主卦则象征着他自己。主卦前两爻皆是吉兆,第三爻凶,有无妄之灾,这正与夏贺良三次面见天子的经历对应。

可惜的是,当时的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点,而是在天子答应改制后就得意忘形,以为天子和他代表的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

——不过,自己在面见天子前的三次龟卜,倒也是两吉一凶,所以,自己也并非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吧。

夏贺良撇了撇嘴角。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输了呢?或者说,赤精子之谶为什么没有应验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完全贯彻赤精子的意志?毕竟,按老师最初的说法,要改变的不只是年号……

——算了,还是先起完这最后一卦吧。不为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夏贺良继续分着蓍草,又一次怔住了:经过三易后,第四爻最终呈现为七组蓍草。

这意味着阳爻,和无妄卦的第四爻一致。

不,也许一切只是巧合,第五爻不可能还是阳爻……夏贺良的手颤抖着,飞快地又重复了一次三易的过程。

结果仍然是七组蓍草。

    

最后一次见天子时,夏贺良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改制后群臣越来越响的反对声,还是因为自己昨日龟卜所得的大凶之象。

那天是个阴天,玉堂殿也分外昏暗,天子的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同时,殿内站着两列披坚执锐的侍卫,让夏贺良更是路都走不稳了。

正当他长跪稽首时,天子先开口了:“你之前说,只要改制,就能家国永安。如今天下久旱为灾,群臣议论纷纷,你又有什么说法?”

“臣以为,若要建立非同寻常的功业,都要战胜非同寻常的阻碍,就像孝武皇帝……”

“那你应该知道,那些欺骗孝武皇帝的方士们,是什么下场吧?”

夏贺良又叩了一个头,颤声道:“请陛下明鉴,臣所言所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那些反对陛下改制的人,不过是不知天命的小人罢了!只要,只要陛下按照臣所说的……”

“你还想要朕做什么?”

夏贺良感到自己的心脏要跳出胸腔了,肺部也和溺水了一样,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他脑子里闪现出老师的身影,想起了老师最初的学说。他顿时抓住了这根汪洋中的稻草:“不破不立,只要陛下能改变国号……”

“妖言惑众!来人,把他押去诏狱!”

侍卫抓住了夏贺良的手臂。

“臣死不足惜,可陛下既不信臣,当初又为何用臣?”

他听到了一声冷笑。

“若在你默默无闻时杀了你,还会有别人再来装神弄鬼。而先配合你装神弄鬼,再把你处置了,不是更能以儆效尤吗?”

夏贺良绝望地意识到,他眼里的猎物实际是猎人,而他自己,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阳爻!又是无妄卦!天命,都是天命!哈哈哈,我没有输!我没有输!尔等凡夫俗子,皆不知天命可畏,竟诬陷我为妖言惑众,焉知‘天命不佑,行矣哉’,没有天命,尔等又何去何从!天命之下,生死、兴亡、贵贱、胜负,不都是一样的!”

“闭嘴!”一个狱卒拎着木棒走了过来。

夏贺良不躲不避,反而冲向牢门,双手抓着栏杆:“我要马上面见天子,告诉他,国号和刻漏关系着大汉的国运,若不依我所言,天命就一定会……”

狱卒打开门,用木棒重重砸向夏贺良,他立刻倒在地上了,嘴里还在重复着:“天命、国号、刻漏,天命……天命……”

又是一声闷响。

“马上要杀头了,还不让乃公清净清净,这竖子……”

狱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到了行刑的时刻,夏贺良被拖到法场,以“反道惑众”罪问斩。

他留下的蓍草散了一地,有的被踩折了,有的沾了血。不久之后,全被狱卒扔进火炉中,片刻便化成了灰烬。

    

两年后,董贤因报告刻漏显示的时间而被天子注意,由此备受宠幸,官至大司马。

又两年后,天子驾崩,董贤被外戚王莽剥夺大司马印绶,自尽身亡。

又十年后,王莽自称接受幼帝禅让而称帝,改国号为“新”。

又十四年后,王莽被绿林军杀死,新朝覆灭。

又两年后,宗室刘秀称帝,延续“汉”的国号,史称“光武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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