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故事:长安与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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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第一次去日本,是儿子还在日本仙台东北大学读书的时候,因为时间原因只待了一个礼拜,看了看孩子的学校,在当地走了走。这次再去,时间宽裕了些,儿子计划行程的时候问我,想去哪里看看?我不假思索的说:京都。

日本有那么多耳熟能详的地方,为什么就选择了京都呢?任何选择都有它摆在桌面上清清楚楚的理由,同时也有无法清晰表述的内在的动机和缘由。有些原因看似没有逻辑,其实只是很久以前埋下的种子才发了芽。就像一个成年人的某些性格特征,总会在他从童年时候起成长的岁月里找到蛛丝马迹。

第一个直观的理由是,我现在生活在十三朝古都——古长安所在的西安。从唐代起至今,长安和京都一直有着极深的渊源。热播剧《长安十二时辰》里有一个戏谑日本人的情节:当来到长安几十年的日本建筑师听说,他呕心沥血亲手制作的长安城沙盘被毁,痛心疾首:我本来打算以后复制一个带回日本去,在日本建造一个一样宏伟的长安城!张小进不屑的问他,日本有这么大的地方吗?日本人气急:没地方我就不能建个小的?

在安史之乱半个世纪之后的公元794年,日本定都京都,仿照中国的长安城设计和营建了京都城,修建了大量颇具“唐风”的宫殿、服侍宫廷贵族用的公馆和寺庙等建筑,并且仿效长安的吉名,将新城命名为“平安京”,从建立起直到1868年明治天皇迁都东京为止,她就一直是日本的帝国首都。

实际上,这座“和平与安定之都”模仿的是中国隋唐时代的长安和洛阳,建筑群呈长方形排列,朱雀路为轴,贯通南北,分为东西二京,东京仿照洛阳,西京模仿长安城,中间为皇宫,正面是罗生门,宫城之外为皇城,皇城之外为都城。城内街道呈棋盘形,东西、南北纵横,布局整齐划一,明确划分皇宫、官府、居民区和商业区,神宫坐落于北方,街道都以直角交会,即便现在看来,依然可以感受到当年整个都城那种高大而简朴、疏漏但广阔的韵味。

因此,要想追忆和回味当年的长安盛景,去京都自然是一个好的选择。虽然没有盛世长安220米宽的朱雀大街,没有气势恢宏的观景灯楼,虽然现在的京都市主要建筑均建立于16世纪日本战国时代结束之后,与唐朝同时的平安京早就已经难以寻觅,但总要强于水泥钢筋堆砌的大唐芙蓉园和土垣纵横的大明宫遗址吧。

除了直观的建筑和市井纷纭,京都还是川端康成笔下“日本人心灵的故乡”,是日本宗教和文化的发祥传承之地。这里是茶道和插花艺术的发源地,处处散发着浓郁的日本风情,被称为“真正的日本”。

少年时候第一次看《古都》,朦朦胧胧难求甚解,甚至不记得什么情节,但是美丽而忧伤的千重子,穿着养父太吉郎设计的和服,行走平安神宫在青石台阶上,在清水寺和真一喁喁而谈,一起看日落;在岚山通往竹林深处的小路上,回忆着童年的往事——这情景仿佛亲见,那伤情感同身受。从那时起,京都四季的景色和伴随而生的独特意蕴就被埋在记忆的一个角落。

说起来,川端康成的文字里对生命的探究和思考,那淡雅而忧伤的空虚之美,来自于日本的小说鼻祖《源氏物语》,而《源氏物语》的故事舞台就是京都。现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村上春树也出生在京都,他的代表作之一《挪威的森林》的故事也发生在现代的京都。

因为川端康成和他的作品的缘故,古都的雨一直在心里淅淅沥沥,伊豆舞女的忧郁多情和白茫茫雪国洁白晶莹的风光,对四季变换的敏感和生命易逝的忧伤,超越时空和文化道德的羁绊,影响了我成长岁月里对生命意义的思考。

几十年后,这个记忆如封藏的香囊被打开,夹杂着岁月沉淀的情愫,渴望的气息愈发变得浓郁起来。

京都是盛唐文明在异域岛国孕育的文化果实,但京都却不是长安,更不是长安的孪生姐妹。千百年来的历史变迁中,京都既保留了大唐文明的诸多特征,同时融进了更多日本文化的色彩。京都有小碎花的手绢、别致的花伞、红豆馅的糯米点心和小盏小碟的怀石料理,而长安是百鸟织就的裙子、皮脆油香的胡饼、羊肉合面的饆饠和韦巨源家的烧尾宴。京都是低吟浅唱的艺妓,而长安是百人歌舞的梨园。京都是青石白沙的枯山水、小巧精致的园林,而长安是举国同游的曲江和满城尽戴的杏园。春天的京都,哲学径小樱花落;春天的长安,西明寺深看牡丹。在京都,西见岚山青翠东看鸭川潺湲,而在长安,南见终南屹立北望渭水西来。

长安和京都都在千余年的时间长河中,从鼎盛的帝都变成人们回望帝国繁华的寄托。同样经历战乱水火的洗礼,长安成了西安,建筑古迹几乎不存;京都还是京都,毁了塌了原地原样重建。于是,西安在贾平凹笔下成为了“废都”,道不尽的没落和失意;而京都却在川端康成的描述中,散发着安详和清静的自然之美。

近年来,西安的城市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地铁的延伸和城市夜景的装饰,为西安人带来了交通的便利和生活环境的美化和改善。但是和京都相比,两个城市便显出了截然不同的风格。京都恪守传统风范,也追求现代都市风貌,其间即便有割裂的地方,也像是被熨贴过的衣缝,看得见,却感觉不到。京都人对大自然纯真的喜爱,可从平安时期仅存的少数建筑和未经刻意设计的古老封地上的庭园看出端倪:精致、雕饰,注重细节和意趣,不论古时的建筑遗产,还是寻常百姓的宅邸,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下来,看不到凌乱,见不到招贴涂鸦和标牌林立,院子里的一颗小松柏也要修剪出盆景的样子。西安,西大街和大唐不夜城仿古建筑沿街几公里两边排开,器宇轩昂却面目雷同,一样高的朱红立柱,一样飞起的青黛挑檐。到了夜晚,一样的红灯笼排开去望不见尽头。然而凛然整洁的楼宇,绕到后面,也许就是斑驳的墙体,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少年就留在那里。西安中心的南门广场,一边是古色古香的城墙灯光秀,一边是震耳欲聋的大妈广场舞,从古代穿越到现代只需一回头。

诚然,日本班列发达国家已有经年,中国至今还在建设发展的行进当中。长安和京都,两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从历史的远方走来,却给我们展现出不同的姿态。有一个无法考证的传说,1944年盟军准备轰炸日本,美军司令部请梁思成建议,需要保护哪些古建筑,梁思成在地图上标出了京都和奈良。梁思成家里有两个人死在抗日战场,而知识分子的纯粹和良知,为我们保留下来一座艺术和文化的精粹之都。

京都之于日本,不仅是古都,而且是故都。这座城市的首都情结很是深重。京都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名字中的两个字——“京”和“都”——都意指“首都”的城市。更耐人寻味的是,京都原本只叫“京”,在明治维新迁都东京(江户)后,“京都”的名字才被巩固了下来,可见京都人对失去首都地位是如此耿耿于怀。其实也有他们的理由。最有历史依据的一点是:天皇从未下过所谓“迁都诏书”。故而,一部分京都人认为,名义上此地仍是日本的首都,天皇家族只是出访了东京——一百多年——罢了,至今国际上也没有把东京称为日本的首都,日本实际上是没有首都的。

西安作为中国历史上建都最多、时间最长、影响力最大的都城之一,从武周在此建都始,秦汉大唐,多少风云故事演绎千年,后来逐渐没落为二三流城市,沦为慈禧和光绪庚子之变的避难所。朱元璋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太子朱标西巡西安后,曾经建议迁都西安,可惜他回到南京就病死了,辉煌梦昙花一现。

近年来,西安在全国率先开放户籍之障,意在吸纳人才扩容人口,后来听说人口已破千万,达成准一线城市之目标。期间不时地还有迁都西安的说法尘嚣其上,这个没落的老贵族还在盼着还魂起舞呢!

从长安到京都,且让我慢慢探寻你的奥妙和瑰丽,去追寻那逝去久远的美梦。

理程随笔

20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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