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坏脾气爸爸

    我爸脾气很不好。准确地说，是在家里脾气很不好。在外面，他是被公认的老实人。

    打我记事起，我爸和我妈就经常怄气、吵架。他想做的事情，我妈是不能质疑的，哪怕一点儿也不现实的想法。每次发脾气，也是有固定的模式。先是高声且夹着巨大愤怒地争辩，我妈低声反抗；然后是悄无声息赌气卧床不起，呼呼大睡，不吃不喝，对谁都不理不睬。睡一两天、两三天，那是常有的事；最后是我妈派我去叫我爸起床。

    我最害怕这个时候了。几岁的孩子，对大人本就有敬畏之心，何况是面对一个大吼大叫的父亲。我总是胆战心惊，怯生生地叫到：“爸爸，起床吃饭吧”。喊一遍他肯定不会起床的，我妈就会要我一次次地去喊。

    大约我七岁左右吧，夏天炎热的午后，爸妈吵架了。大人吵架小孩肯定是不知缘由的。我记得门前屋檐下，一捆捆码到一人多高的干柴已晒得没有了一丝水分。我爸从厨房内冲出来，用火柴点燃了屋檐下的干柴。接着端着一个大碗，里面黄澄澄的液体，随着他的奔走晃来晃去，十分刺眼。干柴遇火即燃，火苗噼噼啪啪地往上窜。我吓坏了，也不知道去向奶奶求救，只是一边哭，一边端着半瓢水去浇灭火焰。长大些才知道，那碗里黄色的液体是剧毒甲胺磷。我爸端着碗农药跑到屋后山林里，我妈发动了整个村子的人才找到他。

    幸运的是，我爸很爱我和妹妹，从不凶我们，更谈不上打我们。七十年代农村还很重男轻女，但我爸毫无偏见、倾其所有地让我和妹妹读书，并对我们给予莫大的希望，特别是我。

    我是乡中学考入县一中八个人中的一个。我从小听话，读书后非常努力，虽然天分并不高。因为我知道，我的听话和优秀的成绩是熄灭父母战争最好的武器，是维护家庭和睦的王牌。我必须让这个武器越来越精良。高中时我一直有一种认知:我若考不上大学，我爸妈肯定会离婚，我们这个家将不复存在。

    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偶尔也会例外。一次期末考试，我得了班级第六名。从县一中回家，下车后还有五公里的路。为了惩罚自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冒雨走回家。到家时，棉衣都湿透了。我爸见我回来了，非常开心，第一句就问，“这次考了第几名？”我惭愧地说，“考得不好，第六名。”我看见爸爸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既而消失，乌云密布。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卧室，躺到床上，盖上了棉被。没有问我衣服湿了冷不冷！刺骨的雨水也没有我的心凉。

    我爸一睡就是两天。

    我知道他对我给予了莫大的希望。每次考试，哪怕是单元测试，我都充满了恐惧。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肯定考不好！我要是考不好，我怎么对得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

    果然，高考前一晚，我彻夜失眠。考前模拟我是全县文科第一名，高考时我只考上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放榜那天，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家的。我爸的表情一如既往，先开心期待，后失望痛苦。他大声喊我妹，“去，到大队里给我买两斤酒来”。酒来了，独自满满地倒上一碗，一仰头，干了，又满满地倒上。我暗暗垂泪。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他睡了三天，在众人的劝说下才起床。

    参加工作后，我终于逃离了那个充满火药味的地方。可是我妈每次见我，罕有不向我倾诉我爸又是因为啥啥，又是怎么发脾气的。而且套路永远一样。

    这几年我读了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渐渐明白，我爸这个脾气，也源于他的童年。他是被我太太（我爸的奶奶）带大的，从小看得特别娇气，五六岁时，我太太还给他喂饭。当然是有求必应，不应就发脾气。父母之爱孩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太太自以为爱孙子，却让我爸因为坏脾气，一辈子痛苦比快乐多。我，太太的重孙子，到现在都没有安全感，自卑，无法获得心灵的富足。

    我爸今年七十一了，慢性肾病，医生已建议他先埋管，准备透析。他仍然发脾气，只是力度和频率没有以前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已放弃了对我爸的教育，不再奢望他能为了自己的健康改一改坏脾气。我只好祈祷，我爸余生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