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住院,我却不能在身边

昨天,我爸刚做完穿刺手术,在我家乡的城市。

爸爸之前一直说得很轻松,他最近做了肺部CT,片子上有几处阴影不太清楚,找了几个医生看,医生说应该问题不大,做个穿刺只是为了确定一下,没什么大事,而且,他把手术说得也很简单,不过是在胸部穿一个小孔取出一块肉做活检。对于没有医学背景的我来说,我并不清楚这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我终于下班回到家,接通视频后,看到我爸居然插着鼻管躺在病床上,他依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输点氧而已,没事。

最近,这已经是我爸第二次住院,每次我都不能回去,因为疫情,身为体制内的人,我受到各种约束,身不由己。虽然,从北京回我家只需要两个小时的高铁,我依然只能无奈地原地不动。

我爸这两年明显偏瘦,他有时会无意间说到自己胃不舒服,我一直劝他做胃镜,他总是推脱。理由永远是没时间,不是因为照顾奶奶,就是因为帮我照顾孩子。我劝他就在北京做,他也不肯,觉得北京看病麻烦,自己搞不定还要耽误我们上班,这事一拖就好几年。

今年八月底,孩子在姥姥姥爷家待了一个暑假后被送回北京,我让爸妈先不用过来,好好休息一下。大概是终于有了空,又或者我总是唠叨这事,再或者他也明显感到胃不舒服,我爸终于下决心到医院约了胃镜。我嘱咐他,既然做,把胃肠镜都做了,顺便做个胸部CT,因为他是个老烟枪。

在家看病到底方便,很快就能挂号问诊安排检查,不像在北京,进了医院,每一步流程都要等,等待时间很难说,一个胃镜等上几个月的事我也听说过,这大概也是我爸不愿意在北京看病的原因。

但不在北京,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尽管我爸妈身体还行,腿脚没问题,但也毕竟是六十多的人了。

做胃肠镜之前,要排干净肠胃,鉴于我爸的年龄,也是为了安全起见,我爸还是决定住院,万一有点什么情况,不至于在家我妈处理不了。后来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

检查安排在第二天中午12:30,前一天晚上就不能进食了,还要吃药排空肠胃,像我爸这么瘦的人,没什么脂肪积累,长时间不进食,等到时间已经非常虚了,检查做完,加上麻药劲还没消,我爸几乎站不起来,好在办了住院有病床可以躺。尽管受了罪,但检查结果还不错,息肉很少,都没必要送去活检,胃部只是有慢性胃炎,无大碍。

我打视频,我爸始终都是一副“小事一桩”的样子。我爸向来是孔武有力的硬汉形象,六十多岁了,走路脚下生风,做饭切菜当当响,快人快语,每天坚持锻炼,身体一直没什么问题,我从没感觉他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我爸最爱说的两个字是:放心。小时候,有什么事,他说:有爸爸呢,放心。现在他说:我身体好着呢,放心。因此,我很难把我爸和“害怕”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胃肠镜检查虽然痛苦,但也是常规检查,当时也还没有什么病变的怀疑。但,我爸在去医院的那天早晨和我妈吵了一架。他们吵架也正常,一辈子也没少拌嘴,但我妈说:你爸那天明显是心虚害怕,邪火没地发就冲我吼。虽然我爸从始至终都没提过这事,我也没问过他。但我意识到,虽然只是一个肠胃镜,我爸也是害怕的。

后来,检查没什么问题,我爸才对我说:我一直不想做,就是怕我一进医院就出不来,这么大岁数了,难保有个什么问题,我现在可病不起啊,老的老,小的小,我还有好多事呢。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已经六十多了,哪那么责任啊,我叔和我姑都很孝顺,我奶奶不会没人管,我都小40的人了,他始终把我当孩子看。

胃肠镜做完,我爸就做了肺部CT。老实说,这项检查我还是比较担心,我爸是老烟民,而且常常饭前饭后抽,这也和他的胃不舒服有关。这么多年,我和我妈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抽烟的危害,我爸从来不听,每次都说: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抽烟喝酒,还让我戒了,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因此,第一家医院肺部CT做出来有阴影,似乎也没太惊到我,没有明显的、已经形成的肿瘤物真的是庆幸。但这家医院的医生说,这个阴影进一步分析,看上去像肺结节毛刺,肺结节毛刺是有恶性的可能的,仅凭CT无法确定,做穿刺取活检才能准确判断。

当时我爸自己去医院拿片子看医生,我妈没在场。医生这话就像瞬间把他扔进了冰窟窿,他一个人默默地回家,吸了五根烟。这是我爸后来才告诉我的。当时,我打电话过去,我爸只说了前半段,即CT没发现明显的肿瘤物,压根没提有恶性可能的事。

真不知道后面的时间他自己是怎么消化的,大概他希望换个医生听听意见,于是找到另一家医院的肿瘤科主任,这个主任的看法是:阴影是还未形成的肿瘤,即使形成也需要很长时间,可以观察一段时间,几个月后再复查。这话给了我爸极大的安慰,尤其是,这个主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肿瘤科专家,似乎比上一家医院的医生权威多了,毕竟专家见多识广。我爸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我,忘了我并不知道他刻意隐瞒的部分。

但两个向左的判断总是让人心生疑虑,我爸大概内心也很煎熬,很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事,等几个月复查万一有事呢?这几个月也许总是惦记着这事,无法安宁。因此,反复考虑之后,大家还是决定做一个穿刺,取了活检,不论是什么,靴子就落地了,即使真的是恶性的,也是初期,积极治疗也是可控的。

我们家人,包括大家庭,谁也没做过活检,虽然可以通过网络查询相关信息,但那都是停留在概念上的。就像生孩子,看多少介绍,听多少别人的经验,真到产床上才发现一切都是自己未曾预料的。

穿刺大小算个手术,虽然技术成熟,时间很短,我爸描述的也像打针输液一样轻松,但真做完出来,居然鼻管都插上了,输液袋子挂了好几个,从下午三点一直输到了晚上七点。这些如果不是我频繁的打电话,他大概率也不会给我讲。但即使我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既不能在医院陪他面对术前的紧张术后的难受,也不能送饭喂水,只有隔着屏幕问问的份。

去年冬天有一个中午,我坐地铁一号线出门办事。一号线是有年头的地铁线,有些站到现在也没有电梯,我进的站点就是如此。在地铁口,我看到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那,眼神在张望,似乎在等人,但又不像。我看到他脚边堆了一袋大米和一桶油,又看了看眼前这条长长的楼梯,心理大概明白了。

我问老人:您是不是拿不动这些东西?老人戴着一副眼镜,穿着干净体面,一看就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之前大概是想求助别人又没好意思开口,见我主动和他说话,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我说:我帮您拎下去,您慢点下楼梯。

他十分感激,一直在说“谢谢”,我把东西拿到站台上,幸好,他和我一个方向,我们一起进了车厢,有个善良的姑娘给老人让了座。老人对我说:这是单位发的东西,以前都是孩子来拿,现在孩子都出国了,又因为疫情,他们都回不来。老人说得很慢,似乎他只是希望有人倾诉,并不在意我是否回答,他有些伤感地说:现在有些后悔把孩子们全送出国了。

这件事一直埋藏在我心里,每每想起,我都发誓:我绝不让我的父母面对这样的困境。

但,挂了我爸的电话,我爸插鼻管的情景让我心酸不已,我发誓不会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尽管我没有出国,甚至我所在的城市和我家离得这样近,但我爸生病住院,他依然要像一个空巢老人一样独自面对那慌乱的心情和惨白的病房。

疫情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导致我们不能在有事的时候及时出现在父母身边,但即便没有疫情,逐渐年迈的父母,他们日常起居的小困难,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我们这些远在他乡的儿女也无法照顾,甚至他们总是怕给儿女添麻烦,都不会告诉我们,电话里永远是“放心吧,我们好着呢”,即使有了视频电话,我们也依然无法知道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两代人的价值观差异、陌生的城市,让他们不愿追随儿女客居他乡,而我们这些离家出来打拼的人早已在此落地生根,难分他乡异乡,无法回到家乡重新开始。这似乎是时代之痛,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注定要让父母承受孤独的晚年。

现在,我十分羡慕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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