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搁浅的鱼(1)

第4章 被搁浅的鱼(1)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想,我、郑爱还有余香云,谁是鱼谁是云已经不重要了,假如我们三个都是鱼的话,那么我们一定是三条整天游来游去的鱼,我是草鱼,他是鲢鱼,她是鲤鱼,却不知道自己要游到哪里去,假如我们三个都是云的话,那我们一定是三朵整天飘来飘去的云,我是乌云,他是白云,她是彩云,不知道自己要飘到哪里去,假如香云姑娘是云的话,那我和郑爱死定了是两条鱼,鱼想摸摸云的小脚丫,就好比青蛙想撩一撩白天鹅的裙子一样。

我想,我和郑爱都想飞,都想驮着余香云飞,可是我们没有翅膀,我们想飞到高天上去,去香云,去亲亲云的唇,去咬咬云的脸,但我们的翅膀叫沉重的现实用铁链子锁住了,我们的心也叫铁笼子关起来了,我们飞不了,唯有在深水冷水里相思、祈祷和祝福。

假如香云姑娘是鱼的话,我和小郑铁定是两朵云,两朵云在万里长空飘呀飘,飘呀飘,飘呀飘,找不到回家的路,也就断了回家的念想,夜深人静的时候,两朵云借着月光看海,看江,看河,看鱼塘,他们知道,在他们心里的某个地方,有条鱼在那里,她孤独无助,她也寂寞锁深秋,月圆之夜,她也跃出水面来透透气,有时候,他们看见一条鱼从海里一跃而起,于是睁大了眼睛,有时候他们看见一条鱼从江里一跃而起,浪花四溅,打湿了眼睫毛,有时候他们看见一条鱼从河里一跃而起,心也就潮湿得不行,有时候他们看见一条鱼从鱼塘里一跃而起,于是欢呼雀跃。

他们在想那条鱼,不知道她有多美丽,不知道她漂到了哪里,就在彼此的梦里,他们打起来了,因为谁都想抢先摸一摸那条鱼的尾巴,他们打得不可开交,这个一拳,那个一掌,这个一个左勾拳,那个一个霹雳掌,这个一个连环腿,那个一个旋风腿,这个一个晴空霹雳,那个一个仙人摘桃,他们大战三百回合,一时难分胜负,最后差点就亮出兵刃了,然后,然后梦就醒了。

郑爱和郑乾坤为她余香云打得地动山摇,死去活来,她自个儿呢?

她是谁?

是那条鱼吗?

还是郑爱念念不舍的碗儿姑娘?

先说那条鱼,鱼在水里哭泣,谁也不知道这个信息,鱼在水里冷冷清清,她也一直在想那两朵白云或者两朵黑云,又或者两朵彩云,他们俩是她生命里头最重要的两个人,他们,过得好吗?现如今,他们俩在哪儿呢?

尤其是那个郑爱,失踪这么多年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要是有朝一日逮到他,她余香云一定要扇他耳光,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十个为什么,百个为什么,千个为什么,万个为什么,但是,抱头蹲下来,静下心来想一想,其实自己一直都在为他担心,日落时分,推窗望月,她都会落下泪来,喉咙硬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那场爱情争夺战中,郑爱不战而逃,想成人之美,凭她的直觉,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自他喜欢上她以后,他对别的女孩子一眼也不多看,也不管人家有多漂亮多迷人,实在是销魂夺魄,这样的男子在当今世界,还能找到几个?只怕都成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需要特级保护了。

这条鱼笑了。

要是这条鱼知道现在的事情是另一个摸样了,郑爱正深爱着他亲爱的心爱的碗儿姑娘,她心里又会怎么想。

她会骂他吗?

一条鱼会恨一朵云吗?

不知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一时彼一时也。

倒是在这条鱼的梦里,他们两个人的爱情争夺战依然在继续,而且快要进入白热化状态了,这个时间段,他们拿起了家伙和武器,一个操鬼头刀,一个耍笑魔剑,刀光闪闪,剑气逼人,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打个不停,一个当头一刀,一个当胸一剑,一个当头棒喝,一个拦腰截蛇,一个秋风扫落叶,一个大江奔涌急,一个长空飞鸿,一个一剑封喉……

他们在那儿打呀打,打呀打,打呀打,落叶纷飞,黄沙漫天,拆招出招,接招解招,打得个不亦乐乎,花瓣四处飘落,花香弥漫,一棵枫树红叶飒飒,斜阳西下……而她呢?她站在一边束手无策,她恨自己不会分身,要不然分作两个,让他们各自抱得美人归,岂不美哉乐哉,这样,他们肯定就不会打了,她不希望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任何伤害。

现如今,余香云游弋在另一个城市里,在一个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如此一朵鲜艳的花,不说身边狂蜂浪蝶,那追求者也是一波一波,一个排一个排的,可她一个也不为所动。

为何?

因为她心里始终有那两朵云,或者说那两条鱼,他们饿吗,渴吗?衣服脏了,他们会自个儿洗吗?他们会买衣服吗,会砍价吗?他们过得好吗,开心吗,快乐吗?他们俩有女朋友……

余香云不敢想下去了,时过境迁,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能再见上一面,也不知道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他们仨还有没有缘再见上一面。

这条鱼在那个城市里游得很吃力,深圳,经济特区,灯红酒绿,可是她自己,就好像悬在了半空,又好像是一条搁浅的鱼,没有她的半个亲戚,也没有什么好朋友,既无故乡长满青苔的石板小路和清澈见底的水井,也没有家乡的歪脖子柳树以及树上的两个鸟窝,有的只是伸入云天的高楼大厦和五彩缤纷的灯光,她感觉头晕目眩,有时候连呼吸都困难,就是那么一条鱼,死不了,活不好,苟且偷生。

也记不得有几年没回家了,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啊,她是月光族,挣一个月的工资花一个月的工资,租房子买衣服坐车聚会旅游外加生活费水电费手机费,每个月都花光光,她不敢回家,她怕别人问她,诸如“香云,这些年挣了多少钱,到时候把表妹表弟堂妹堂弟也带出去,闯荡花花世界,好不好,”诸如“香云,谈男朋友没有,老大不小了,找个好人就嫁了吧,”诸如“香云,外边混得怎么样,”等等,云云,即使没有人明着问,她也害怕看他们的眼神,再说了,爹娘都老了,头发都白了,弟弟妹妹又都还小,她心里……她自己……

如此这般,每每夜深人静,独自流泪独自做梦也就成了余香云必修的功课,只有在梦里,她才不会觉得那么空虚,觉得有安全感,因为有两朵云或者说两条鱼在继续那场爱情争夺战,她觉得自己还是一朵花,所以不仅要活下去,还要保持鲜艳,还要怒放。

记不得有多少个雨天的夜晚,她独自站在窗前,眼睛盯着窗外的雨,一眨也不眨,耳朵听着心里的雨,一动也不动,冷不丁地,公寓楼的空地上出现了两个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们好像扭打在一起了。

余香云揉了揉眼,是的,是两个男人,他们抱作一团,又抓又咬,又踢又踹,这个踢那个一脚,又一脚,再一脚,嘴里不停地说:“我踢死你!我叫你抢我的女朋友!我踢死你!我叫你抢我的梦中情人!我踢死你!我叫你搞我的女人!”另一个也不是好惹的,踹了对方的屁股一脚,又一脚,再一脚,嘴里不停地嚷嚷:“我踹死你!谁叫你抢我的女朋友!我踹死你!谁叫你抢我的梦中情人!我踹死你!谁叫你搞我的女人!”

就见得他们你一脚我一脚地踢,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嚷,打得个难解难分,闹得个不亦乐乎。

雨越下越大,惊天大雷一个接一个从天边滚滚而来,在头顶一个接一个地炸响,冷不丁,又是一声凄厉的雷鸣,余香云的心猛地下沉。

等等,天啦——那分明就是两朵云,一个郑爱一个郑乾坤,那分明就是两条鱼,一个郑乾坤一个郑爱,当下,余香云也来不及多想,雨衣也没披,雨伞也没拿,鞋也没有穿,门也没有锁,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房间,蹬蹬蹬,蹬蹬蹬地跑下楼,打着赤脚不管不顾地跑进雨帘之中,他们不能再打了,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然而,等她跑进大雨中,眼前除了那片空地,就只有浑浊的积水了。

余香云呆呆地站在那里,漆黑的夜不见一点光明,突然之间,夜幕悬挂在中空,化作一块巨大无比的银幕,银幕上放映着这样一个场景:两个男人在电闪雷鸣的大雨中对视,既而奔跑,然后就大打出手了,一个的鼻子打歪了,一个少了两颗门牙,一个肚子被踢了一脚,一个屁股被踹了一脚,他们都恶狠狠地嚷着同一句话:“谁叫你抢我碗儿姑娘的?!”然后,隐隐约约地,一个说:“谁叫你抢我的青梅竹马碗儿的,我踢死你!”一个说:“谁叫你抢我的碗儿姑娘的,我踹死你!”胖子骂道:“厚脸皮!”瘦子骂道:“不要脸!”胖子踢了瘦子一脚说:“我踢你一脚,是要你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耍我的女人碗儿,”瘦子踹了胖子一脚:“我踹你一脚,是要你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搞我的女人碗儿,”就这样,他们在那里打打骂骂,踢踢踹踹,叫叫嚷嚷,冷不丁地,大雨中飞奔过来一个人,两个男人怒目而视,然后悄无声息地变成两朵云飘走了,化作两条鱼游走了……

余香云久久地站在雨中发呆,任凭瓢泼大雨兜头浇灌,泪水汗水混合着雨水,顺着身体的曲线流下来,流下来,流下来。

也不知道那条鱼在大雨中站了多久,单单知道后来,她跌倒在了浑浊不堪的泥水里,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周围一片雪白,晃得她眼睛也睁不开。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那天她倒在了瓢泼大雨之中,一个青年男子打那儿路过,发现她蜷缩在泥水里,浑身抽搐,面色惨白,那男子很害羞,想把她抱起来又不敢,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和一个女生零距离接触过,从来也没有,因此有些束手无策。

就在那时候,迎面过来了一个女子,男子赶紧迎上去,好家伙,居然是自己的妹妹,真是来得巧不如来得好,女子二话不说,就把余香云抱起来了,看着自己脸红耳赤的弟弟,她一脸坏笑,真是个笨蛋,这么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却不抓住,唉,叫妹子说什么好呢。

妹妹心里想什么,男子不大知道,妹妹坏笑,他反而明白七八分了,哼,才不是呢,那才不是英雄救美呢,那是趁人之危,那是趁火打劫,他才不想在人家女孩子昏迷不醒的时候占人家便宜呢,他虽然不是个绅士,却乐意做个君子,老弟的心理活动没有瞒过妹妹的眼睛,她拿指头戳了一下男子的脸蛋,又拿指头刮了一下老弟的鼻子,男子呢,只是傻傻地笑,和妹妹很有默契地架住了余香云的胳膊,一步一步往他们家的方向走。

回家的路不远也不近,一路之上,妹妹好几次都说自己走不动了,让老弟背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姑娘走路,可是老弟脑子一根筋,说什么也不同意,除了妹妹,他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背过别的女孩子呢。

走走停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兄妹俩才把那落难的姑娘扶回了他们的家,妹妹给那条鱼换好了衣服,正准备给她煲汤喝,冷不丁地发觉她浑身抽搐得厉害,拿手一摸她的额头,哎哟,我的天——烫手,她发高烧了,这可如何是好?

还是弟弟有主见,和姐姐如此这般地说了,兄妹俩风风火火把余香云送到了医院,救人要紧,这回,为了赶时间,弟弟红着脸,把余香云背下了楼,每下一步楼梯,他的心就怦怦直跳,她胸部那两个炙热的肉球在他的背上滚来滚去,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酥软了,好在很快就下了楼,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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