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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开始怀疑爱情其实是一件奢侈品,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的。就算有了爱情,也不意味着就能与对方在一起。生活里有太多的阻碍,也有很多优先级比爱情更高的事情。对我而言,这些事情是理想和好奇心,具体地说就是工作和移动的自由。发生在我身上的很多故事最后无疾而终,或是现在已经到了可以归档的时候,比如提到过的C。我想把这些往事都记录下来,权当是一种写作练习。再不济也可以当作耄耋时的回忆。这些珍贵的心情,往后可能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难以体会到。在失去感受的能力之前,尽可能多地记录吧。

这一篇是与《鹿特丹》关联的。

大年初三那天,我要去海牙取新发的签证。我对海牙不熟悉,总是会迷路。这次开了导航,跟着走就来到了一片绿地前。绿地旁有两条路,一条是人行道,一条是塑胶自行车道。看着这两条道,许多不曾翻阅过的记忆片段在瞬间涌上来,让我再一次想起了高高瘦瘦的科尔内。我第一次和科尔内见面的时候就在海牙,曾经经过这里,然后去看使馆区那边的一个街头现代艺术展。那天也是像这样,天空阴阴的,时不时有点雨,有点风,典型的荷兰天气。我记得当时我们不熟悉这座城市的道路,说着话没留神,就逆行走在了自行车道上。

还没等我们换道,有一位大叔就冲着我们用荷兰语说:“不要找死!”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一定会觉得非常愧疚而害怕,为自己打扰到了别人而不安。但那天,很嬉皮的科尔内走在我旁边,大声地回了一句:“知道了!语气真差!”听到他这么说,我一下就放松了,还有一点淘气的开心。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走到人行道之后在谈论什么。他在说他母亲的工作。

“她在一个医疗机构里,专门给重度瘾君子发放‘医用海洛因’,”科尔内笑笑,“高中的时候我总是跟朋友说,‘嘿你知道吗,我妈妈是个药贩’。当时觉得听上去很酷。”在荷兰和瑞士,对于深度成瘾无法戒断的病人,政府会要求他们每天报道,给他们提供一到两次的药剂,以此来管控他们。

“哈哈,我可以理解。十几岁的时候我也对毒品很好奇。”

“你试过吗?”

“没有。”

“没有?大麻也没有吗?那你的好奇心怎么办呢?”

“我去一个研究药物成瘾的实验室待了两年。在那里倒是接触到了从吗啡到蓝冰各种级别的药物,也在实验里看到了它们的效果,时不时也会经手那些药物。所以到后来,那种好奇心就渐渐被工作磨没了。”

“这么酷!还有这样的实验室?”

“就是很酷!”一说起我的专业,我总是很骄傲的。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心里大概是在想:“这女生真是个怪咖。”只不过因为是第一次约会,所以没有说。

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很尴尬。但回想起来,这种尴尬是可爱的。

起初,我在交友软件上看到他在个人介绍里说最近买彩票中了奖,奖品是两张海牙小人国的门票,欢迎想一起去的朋友私戳。他说他是个马上就要拿到硕士学位的法学生,要是喜欢听关于社会和政治的高谈阔论,请务必前来打扰。

我喜欢他字里行间里潇洒的感觉,也很想了解一下学法律的学生是什么样的。而且,海牙小人国的门票对我也很有吸引力。两年前和朋友去过一次,但是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们又没带伞,因此逛得很不尽兴。有机会故地重游,也是美事一桩。于是我打算好好占这个便宜。

我们约好十二点半在市中心火车站见面。科尔内要坐三个半小时的火车,其间换乘三四次才能到海牙。我过去见他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的火车,或者四十五分钟的地铁。地铁比火车便宜两欧元。那天早晨我醒的很早,但还是磨磨蹭蹭到了十一点才开始梳洗。好像少一些打扮的时间,少花一些路费,就能体现我更不在意这次约会。

他比我提前十分钟到了火车站,短信告诉我在某家店里。我出站后却没看见那家店,于是给他发消息,问他究竟是在市中心火车站,还是在老城区的火车站。他说在市中心。

——你穿着一件驼色的大衣,对吗?

——对……

——我想我刚刚看到你走过去了。站在原地别动。

——好。

不到半分钟,我便在人群中看到他向我走来。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高,非常瘦,看起来像一米九的样子。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典型的“金发碧眼”。他穿着浅棕色的风衣,深色的铅笔裤,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皮鞋。他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得多。我忍不住笑了:好久没有和长得这么帅气的男生一起出去玩了——不不不,好像这是我第一次和这么好看的男生出去玩!我忽然有些后悔,早上应该再好好打理一下自己。

他轻松地和我打招呼,说自己歇脚的那家店比较隐蔽。“拥抱还是不拥抱?”他笑着问我。

我笑说自己是拥抱派。

于是他张开双臂略弯腰抱了我一下。我们没有默契,头差点撞到一起。

出门上了电车,我们站在门边聊天。他对中国很有兴趣,问我之前在国内的大学生活是怎样的。他说有朋友告诉他大学宿舍很便宜。我哈哈大笑,说便宜是便宜,但是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我一年的住宿费不到一百欧,但我要和另外六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十二三平米的房间里。“不过呢,我们学校是个特例。大多数还是四人间。环境好的甚至还有海景房。但我的大学是离市中心最近的综合性大学,去哪都很方便,所以我忍了。”他无法想象:“如果她们想带男朋友回来呢?”“你可以拉一个床帘,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带进来,也可以到学校外面开个房间。”

“学费呢?贵吗?”

“嗯,不贵。可以说,排名越靠前的学校学费越低。大部分还是国家出钱。我看荷兰的学费对于本地人来说,也不是很贵?你们要自己负担吗?”

“很多学生会去借学生贷款,然后工作之后每个月拿一些去还贷。但是我们家,我爸妈说可以在经济上支持我到23岁。也就是今年硕士毕业。”

“我也打算靠家里支持到硕士毕业就可以了。”

“你在这边的学费是不是很贵?”

“和你们相比,确实挺贵的,但是还是要比英美好很多。至少我觉得划算哈哈。留学这件事是早就计划好了的,所以他们也早做了准备。”

“他们很爱你。”

“……是的吧。我想是的,虽然他们很少说给我听……话说你毕业后会做什么,当个律师吗?”

“有可能,还没定,也许也会去机关工作。”

“或者公司?”

“哈哈,公司就算了。我不喜欢。”

“你学的是什么法律?”

“跟难民有关的法律,帮助他们争取一些权益,申请入籍。但目前我的计划是先gap year一年,去一趟澳大利亚。我爸爸有个朋友在那里,我会跟着他做一些事,然后再看要怎么走吧。”

“Gap year挺好的。我念硕士之前也gap year过,确实想清楚不少。”

“哇,那你gap year做了些什么?”

“我去一家教育公司当英语讲师……哈哈别误会我,我英语没有那么好啦,但是我比较擅长英语考试。”

“哈哈。你后来怎么就来荷兰了?”

“因为还是想做科研。然后你们荷兰人办事太利索啦,一下就办好了各种手续,我都来不及申请别的国家的学校。”

说话之间,我们到了小人国。科尔内向检票员出示了他中的两张门票,带着我进去了。

我当时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还没吃午饭。实际上我早餐也没有吃。因我们约着中午见面,我便以为是先吃饭再去玩。但看了看四周也并无餐馆,就没有提,想着在园内的Cafe吃点甜点也可以了。

小人国是为了纪念在二战中被授予过骑士威廉勋章的乔治·马德罗而建,也是荷兰一个爱国主义教育点。园中除了各个城市的微缩模型以外,还有若干主题房间以互动式装置来介绍荷兰历史上建国、抗击外敌和海外扩张的故事。小人国的第一站就是一个小型放映厅,讲述马德罗的生平。厅中的玻璃匣子里放着他的那块勋章。

从黑暗的房间出来,前方就有一个专门给游客拍照的工作人员,我和科尔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应付地拍了一张。

园里有好几只米菲兔的塑像,非常可爱。我忍不住指着叫他看。

“等会儿,你叫它什么?”

“米菲?……噢,好像它本来的荷兰名字不是这个。你们怎么叫它来着?”

“哈哈,它好像也没有名字呀。我们就叫它Nijntje。Nijntje就是‘小兔子’的意思。”

“Nine什么,你能不能再读一遍?”

“Nijn-tje。”

“Nijntje。”

“对,Nijntje。所以你们叫它米菲?”

“是的……”

“听起来有点,嗯,有趣。哈哈。”

事实证明,逛小人国有一位本地导游能够显著提升趣味性。科尔内会告诉我每一个微缩模型是哪个地方,他以前去过或者没去过,是和爸爸妈妈还是奶奶去的。有些地方是著名景点,他记不得,我倒因为慕名而去的缘故记的比他好。鹿特丹的地标我认得也很全。只是一点:他来自靠近德国边境的荷兰东部,因此口音有些重。我还没有适应他的口音,其实只听得半懂,但还是像刚来荷兰上课时那样,点头说“噢”。

中途,我们发现忘了领园区磁卡。没有磁卡就不能听到某些微缩建筑的故事。于是我们又回到大厅去拿磁卡。第二次从放映厅出来,再遇到拍照姑娘向我们招呼的时候,我忙摆摆手说,刚才拍过了。

科尔内问:“她刚刚不是帮我们拍过了吗?怎么才一会儿就不记得了。”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没有注意到刚刚这个女生跟之前帮我们拍照的不是同一个人吗?好像她们换班了。”

科尔内皱皱眉:”是吗?我之前也没注意。“

哇哦!我当下心里不由得惊呼,他这句可太厉害了,好像在说“自始自终我的注意力只在你身上呀”,却比这种直接的表露更令人欢喜。简直令我有点难以招架。不过我还是难以相信他竟然没有认出那是不同的两位姑娘,毕竟她们差别实在很大:前一个是金色长发,这个是棕色短发;前一个很瘦,这个是中等身材。回想起来,似乎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他是认真的。也许是他长得太好看,所以我时刻警惕自己不要轻易被糖衣炮弹骗了心。好好享受玩乐的快乐和甜蜜就好,但别相信什么。我又在心里面想,他刚刚的操作,倒可以记下来以防日后有需。

微缩建筑群后方有一个小型的游乐场。上次和朋友来的时候因为下雨,竟完全没有注意这边。

我看到有秋千,立刻就坐了上去,但总也荡不高。科尔内倒是玩得非常顺溜,总是飞出去很远。他见我玩得不够劲,便下来在身后帮我推。

秋千越荡越高。在那一瞬间,我恍惚想起了在幼儿园里的时光。幼儿园的秋千是绿色的,比这个大很多,可以容纳四个人两两面对面坐。那时我的爸爸妈妈就是这样在后面推着我,“荡高高”。没想到一晃眼就过了好多好多年了,竟又有个人在背后给自己推秋千。

下一刻,我又忽然觉得我们在玩小孩子的游乐设施实在有点好笑。好在这绳索结实,座椅是轮胎改做的,承重很好,没有玩坏。

但是很久没有到游乐场里,园里小孩不多,还是没有按捺住贪玩的心思,跟长腿长手的科尔内弯腰窜进“小城堡”里,爬过各种装置,来到一处滑梯前。

科尔内先滑下去了。我有点害怕,小时候有滑滑梯跌出去摔跤的糟糕记忆。于是我迟疑着要原路返回从外面的楼梯下去。科尔内看到我的迟疑,便在底下张开手臂,说:“别怕,没事的,我在这里接你。”

回头看了一下,也要躬着身爬好一段距离。索性咬牙滑下去了。科尔内果然顺利抓住了我的手臂,拉我站起来。

他很会玩。从“小城堡”出来,他又带我玩滑索。我从没亲身玩过这个,第一次滑到中点速度达到最快的时候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科尔内让我去起点等他。他则一手帮我拿着我的小挂包,一手把座椅拉回起点,让我又玩了两遍尽兴。

大约下午三点,我们才从园里出来。本打算在园内的餐厅喝点什么,但菜单不讨喜,便没有去。

我们慢慢走回了市中心,路上谈论起时局。他讲的很少,多数时候在听我说,偶尔纠正我过于主观和模糊的表达。比如我在介绍完本国的领导人选拔和选举制度之后说:“所以从这点来看,我觉得我们的最高领导人要比太平洋那边的好”。科尔内说:“嘿,这样的结论有点猛了。我不是很了解他,但是我觉得更恰当的结论是‘他比那位更有资格做总统’。”

果然是学法律的。我戴着新鲜的玫瑰色滤镜,觉得他说话的方式十分新奇有趣又有魅力。

拐过某一条街,看到附近的一家墨西哥餐厅,他说以前来过,这里做得不错,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实在饿极了,于是赶忙点头说“是有点饿”。

正是闲时,店里只有一位亚裔店员。这家餐厅实在有创意得紧,墨西哥卷的那张卷饼可以换成米饭,和菜一起盛在碗里。这很妙。我吃卷饼的样子有点狼狈,总是会掉出来一些菜。于是他点了一份墨西哥卷,给我点了份“墨西哥饭”,还有两瓶汽水。我们面对面坐着边吃边聊。

我吃了四分之三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吃得实在太快了,还有点累,便有意放慢速度,每一口只挑几粒米或玉米,想过一会儿再吃完。

这时,我听到科尔内说:“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这里给的分量太大了?我实在吃不下了。要是吃不下你也不要硬撑吧。”

我抬头看到他只吃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他的眼神里透着吃不下的无奈。

我很想说“不我还没吃饱”,但那势必会让他感到尴尬。我只好心情复杂地放下了勺子,笑着附和说:“是的,这里的量确实给太多了。”

于是,我们把吃“剩”的食物放到一边,一边坐着休息肠胃,一边天南地北地聊。他似乎很喜欢柠檬汽水,瓶子很快见底,而我的只喝了几口。

“你不喜欢喝吗?”科尔内敲敲我的瓶子。

“我觉得还挺好喝的,就是有点太甜了。只是我喝水喝的少,饮料更是如此。”

“我还是有点渴,你介意我喝你的吗?”

我摇摇头:“你要是不介意就喝吧。我也喝不下了。”

“我不介意。”于是,他就着我用过的吸管喝了那瓶汽水。

后来我们在城市里迷了路。我的手机没有提前充电,已经自动关机了,他也不太喜欢用手机。他自觉是个荷兰人不可能迷路,我也觉得自己来过几次到处走走肯定就找着路了。于是两人便自信地在附近闲逛,跟保护区里的小鹿打招呼,悄悄儿地横穿马路。他给我讲法院前各个塑像人物的故事。我们聊起未来的生活。他说他要去澳大利亚,到时候那边很暖和,是夏天。

我说那你可就有真正的夏天啦,你喜欢夏天吗?

科尔内说他其实更偏好像今天这样阴阴的、爽快的天气,不热,也不是很冷。他问我喜欢冬天还是夏天。

我说我都喜欢,一年四季阴晴雨雪各有各的好看。

他问,要去瑞士了是不是感到激动。

我说,其实心里还有点害怕,怕不能好好和大家相处,感觉社会生活里有很多规矩在等着我。

他安慰我说,会好的,很快就能适应的,到时候也许我喜欢瑞士还要多过荷兰。

我原意是想带他去看使馆区前的现代艺术作品展览,但是忘了展期早已结束,那里只是一片铺满了沙砾普通的空地。而恰巧是周一,附近的埃舍尔博物馆也不开门。

科尔内不在意这些,他觉得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也是件很舒服的事。他告诉我对面那家餐厅他跟着一些律师去过。味道还行,氛围不错,很受附近律师的喜爱,就是价格有点高。

大年初三这天,我在瑞士使馆取完签证,正是午饭时分,天空下着小雨。我脚踩着沙砾,穿过使馆区前的空地,推开了那家餐厅的门。一阵门铃声响起,服务生过来招呼我脱下大衣和围巾,递给我一份菜单。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家装潢很传统的小餐厅,看不出是哪个年代就有的。顾客们多是中年人或老年人,穿着看起来质地上乘的衣服,好几位的座位旁都放着公文包。

独自吃完午饭,我拖着箱子回到火车站,等一点钟左右开往史基浦机场的那班火车。这时,我忽然看到了当时与科尔内初见面时他所在的那家餐厅,确实很隐蔽。

两种离愁一齐冲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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