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姑村的陈桂林能看到鬼。
1
还在生产队的时候,有一年秋天,生产队长带着一群小伙子在公路上搬洋芋种,准备种冬洋芋。七八个人站在车厢里,把洋芋从车厢里搬下来,陈桂林跟着一起搬。
“陈桂林,你看哈这点给有鬼啊?”快搬完的时候,队长的声音盖住了大伙的说笑声。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停下手中的活,目光集中在陈桂林身上。
陈桂林放下手中拖着的半口袋洋芋,走到车厢边,右手搭在额前,环顾了一圈。“有,幺爸。”所有人都走到车厢边,扶着蓬杆朝陈桂林眼睛所看的方向看去。“那块花生地中间,路边有两个小鬼,在拿起一块帕子甩。”陈桂林说。
那块花生地就在公路坎下六七百米的地方,是蒙姑村少有的几块比较大,比较平的山地。一条小路从地中间穿过。前几天,大家还在那里拔花生。花生地里光秃秃的,只有几株杂草在秋风中瑟缩着。
“在哪点?”“吹牛嗷。”大伙七嘴八舌,有两个甚至笑出了声。
“李大瓦匠从那里走过去了,肯定要着那两个小鬼跘倒。”大家又安静下来,眼镜盯着李大瓦匠。几分钟前,李大瓦匠才从大伙面前下公路,顺着放牛的小路下去,现在刚走到花生地中间的小路上。李大瓦匠甩着手正大步走着,突然一大扑爬,摔平在路中间,手中拿着的一把泥刀丢出去三四尺远。
车厢里的年轻人先是一愣,接着哄笑起来。李大瓦匠估计听到了笑声,爬起来,捡起泥刀,边拍身上的泥土边转头看公路上。“摔到哪点没有?”生产队长大声问。“幺爸,不咋过。”李大瓦匠说着,朝下方走了。
2
胡家老人去世,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帮忙,陈桂林也在。老队长在胡家当知客师,安排大伙帮忙。晚上十点过,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厨房帮忙的人还在。陈桂林跟大家坐着喝了几口酒,起身跟大家打招呼回家。
两三分钟后,陈桂林慌慌张张地跑回厨房。“你不是转去了咹,咋个又转来了?”知客师问他。“幺爸,上边路口有两个鬼拦在路上。”大家一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带我们去看一下。”知客师说。“你们去,我烧起火。”只有卢二爷还在灶门前坐起。
十来个人跟着陈桂林转到胡家背后的路上。“看到没有?就在上边路口那里,两个,蹲起的,还咂起烟。”陈桂林用手电筒指着路口,大家看到那里好像是有两点微弱的光忽明忽灭。“起来了,从小田坝那边去了。”陈桂林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指给大家看。但除了月光下的树影,大家什么也看不着。
“我回去了,你们忙起。”陈桂林边说边朝路口走去。“不怕他们转来咹,要不要我们送你转去?”大伙调侃他。“不会,他们不会回头的。”大家闹哄哄地回了厨房。
3
有一年正月十六,蒙姑村邓家老人过世。大伙帮忙把棺材抬上山,要下葬之前,陈桂林和老队长蹲在开挖好的墓坑旁边休息,边抽烟边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突然,陈桂林摇了一下老队长的手:“老火了,幺爸,蔡云芝在抓望山钱吃。”老队长转头,看见一个先生正在井坑里烧望山钱。“赶紧撵出来!”蔡云芝是老队长的表侄媳妇,老队长忙说。
陈桂林顺手捡起一根抬人的短杠子丢下井去,刚燃过的望山钱灰溅起来,弄得井坑里的先生全身都是。“我日你的先人,你整啥子?!”“对不起,幺舅!”陈桂林赶紧道歉。“幺哥,是我蹬下来的。”老队长赶紧说。“小意点嘛!”先生蹲身接走烧其他东西。
“出去没有?”老队长赶紧问。“出去了,只是怕打重了”。
二月间,蔡云芝来看老队长。“表叔啊,今年来我不晓得咋个了,一直不顺唉。正月间,邓家死人那天,我帮忙添饭,摆完早饭我就回家了。我妈来我家过十五,那天要转东坪去,我说热点饭给她吃了走。从堂屋头抬起一缸钵猪脚肉去厨房,才走出大门,就像着哪个从背后一扁担打在腰杆上,我从檐坎上就滚拢院坝头,缸钵也打碎了,肩膀也摔疼了,还是我妈把我扶转床上去。你看,这个腰杆还在是青的。”说着捞起外衣,右边腰上真的还有巴掌大一块青的。
“你要感谢陈桂林。”老队长把正月十六那天的事告诉了蔡云芝。后来,蔡云芝专门做了一双鞋送给陈桂林。
4
有一年腊月十五,天下大雪,老队长老早就睡了。晚上十点左右,听到有人摇门喊开门。老队长听出是陈桂林,但太冷了,就没理。过了一阵,听到房子上喊起来。“陈桂林咹,你在哪点?”“幺爸,我在你家背后边苹果树上。你赶紧起来,我家妈把我姑娘抱走掉了。”
老队长从被窝里钻出来,边穿衣服边摸打火机点灯。“他家妈不是死了十几年了咹?”老队长的老伴也醒了。“是啊,那年去白鹤滩姑娘家背红苕,背夹的羊角撞在岩上,一仰翻叉就滚下岩去了,埋在金河边的。”
正说着,陈桂林又在摇门了。
老队长才打开门,陈桂林一把拉起他就走。“快点,慢点追不到了。”
两人趁着月光,踏着积雪,高一脚矮一脚地朝陈桂林家赶去。
走到蒙姑村梁子时,老队长想起大家平时都说这个地方邪得很,就说:“你瞧这里这时候给有鬼?”陈桂林双手搭在额前环顾一圈。“有,那棵乌木树旁边蹲得有一个。”“打他!”老队长想验证一下,摸了个石块朝那棵乌木树扔了出去。“歪了,往右手边一丈左右。”第二块石头出手。一声凌厉的尖啸刺破耳鼓,老队长觉得全身汗毛倒竖,一阵寒意直达背心。“哪里去了?”老队长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下坡去了。”老队长丢掉手中的石块,抓把雪擦了擦手。
来到陈桂林家,陈桂林的媳妇抱着半岁左右的女儿,孩子软软地躺在她怀里,嘴唇铁青。“拉公鸡来!”老队长喊。陈桂林捉来一只公鸡。“此鸡不是非凡鸡……”老队长接过公鸡,敕完,在孩子身上扫,边扫边念五鬼咒,扫了两遍,孩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抱朝哪点去了?”老队长把鸡还给陈桂林,问。“从背后边去了。”“拿一碗苞谷来,走,找去。”陈桂林抬了一碗苞谷交给老队长,两人又一次出门。
“她抱起娃儿顺这个田埂过去了。”两人走到一个岔路时,陈桂林说。
“你顺着梁子上去看她在哪里,我去追。”老队长抬着碗,抓起一把苞谷,顺着堆满积雪的大田,一边念动撵鬼的咒语一边把撒。
“幺爸,转来了,她把娃儿放在田埂上了。”追了三四百米,快要到那块大田边的时候,老队长听到陈桂林在梁子上喊。“她给会又转来?”“不会。”
老队长转身往回走,跟陈桂林一起回家。孩子还是软软地躺在妈妈怀里。
“五鬼临身最是凶……”老队长提起公鸡,又扫了一遍,孩子哼了一声。再扫一遍,孩子炸啦啦地哭起来,手脚不停地乱抓乱蹬。陈桂林媳妇一边轻拍孩子,一边给孩子喂奶,孩子慢慢平静下来。
村子里,公鸡都开始叫第二遍,媳妇带孩子睡觉去了。陈桂林在火塘里烧起火,炒了一升花生,拿了一瓶酒陪老队长喝到天亮,才送他回家。
(此故事是笔者早年听老队长口述。笔者曾打算亲自拜访陈桂林,未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