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不去的年

我的故乡,是个小村子,村子里有一幢水泥筑的小楼,两层高,有几个穿着军大衣的白发老人在里边打麻将,或是几个孩子在一边玩耍,文化人或许称这里叫“文古清楼”,可是村里爱打麻将的人,管它叫“麻将亭”,不过大家觉得它是个长方体的玩意儿,就叫“四脚亭”罢了。四脚亭通往每个人的家,也是村子的中心。

每年春节要临了,大家纷纷忙碌起来:该大扫除的拿扫帚扫去,该买新衣的凑钱买去,男人下田干农活,女人待家弄针线,大黄狗守家看户,野猫进房偷鱼干,至于那几位老头子,就尽管站在“麻将亭”外吆喝朋友们来打麻将,哪还有空听老伴儿骂骂咧咧地喊他们回家吃饭!到了腊月除夕,吃了年夜饭,热气也退了,一家人团在电视旁看春晚,子夜时分,点鞭炮、放烟花,敲锣打鼓的,气势冲了天霄,可不热闹,怪是喜庆的,连猫都抓了不少老鼠。

但庚子那年的春节,有所不同。这是极不平凡的一年。新冠病毒放肆地在地球上兴风作浪,无法无天,毫无顾忌,伤害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我住在榕城,虽然跟故乡在同个省里,但总免不了四百里的路程和一更半的时间。二零二零年元旦后不久,己亥腊月廿四后,待到除夕前一天, 一个不幸的消息公布了: 武汉封城了。“那也好,”父亲开口说,“这样疫情有了很好的控制……”突然,他顿了一下,愣愣地站在那儿——我和母亲立马想起姨祖母还待在武汉没回来……父亲方才回过了神,一掏手机拨了姨祖母的电话;姨祖母正要出城,却晚了两刻钟,被拦下了!家里开着暖气,可是三个人心里不由得有些寒冷。

当晚六点,温度骤降,门旁的树瑟瑟发抖,寒风刺骨,同我的心一般凉,也许这就是武汉那儿的天气吧。那天一早,我们出发回故乡,回到四脚亭。一路上,任凭车子颠簸,任凭收音机丢了信号,车内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母亲已经昏昏欲睡,我无神的看着《读者》杂志,只有父亲无精打采地望着路,僵硬地操着方向盘。

漫长的三小时无声的过去了。进了村,我一眼就看到了四脚亭,正要叫醒昏沉睡去的母亲,但车里一片死寂,我坐着不敢动。四脚亭还在那儿,但沉闷多了,老头们还坐在“麻将亭”里,全都带上了蓝色的口罩,但欢声笑语少了,粗旷的声音弱了。妇女们仍忙着家务,也都无精打采的。孩子们不出来了。天,灰蒙蒙的。

下车时,父亲递给我一个口罩,突然面带微笑地对我说:“把口罩戴上吧。它又挡不住你帅气的脸!”

到家安顿好后,一切都静悄悄的。夜死了。

“喂——姨妈……听得见么?”我听见父亲在门外压低了嗓音说道。

“喂……阿四么……大……点声罢……”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那声音很亲切,很熟悉。

父亲生恐吵醒熟睡的人们,于是拿着手机走到四脚亭那儿。我听见父亲走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吱吱”声,那声音渐行渐远。

次日,待到人们都一块儿吃了早饭,父亲从县上买了一车子的东西,有烟花、鞭炮、饺子皮、面粉,还有堂妹最喜欢的小风车……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五花八门,数不胜数,还跑到四脚亭那儿给乡里邻居发了许多东西。当然,麻将亭里的人最高兴了,因为父亲买 了一箱新麻将,而且每人发了一根“中华”牌香烟,可能是因为父亲以前也是“麻将亭”里的常客吧。除夕那天,家里的气氛明显欢快多了,又让我感到了先前的温馨。

可是,唯一躲在这欢乐圈外的曾祖母,仍旧在为远在武汉的祖姨母感到些许担心。午饭后,父亲给孩子们发压岁钱时,曾祖母把父亲叫去。我带着堂妹、堂弟和表哥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父亲根本就没有发现。

“阿四,你姨妈还待在武汉回不来过年,你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昨天问过了,”父亲回答道,“她说蛮好的。您要不放心,待今晚我开个视频让她跟大家聊聊!”

除夕那天晚上,在年夜饭后春晚之前,父亲叫着大家进了房间,拿着手机在电视前捣腾了一会儿,打开了电视。

忽然,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祖姨母熟悉的面孔,

“姨奶奶!”堂妹和堂弟不由自主的喊了出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向祖姨母问好。

“你在那边怎么样?”“家里食物够不够?”“……”

“好哪,好哪,好着哪!”

“阿兰啊,”曾祖母轻声唤着祖姨母,“你好么?武汉那边现在情况怎样?家里吃的够么?”

“我好的很呢,你们甭来担心我,吃的都够着呢……现在不能出门,先在这里给你们拜个年,祝大家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阿兰你,也得平安无事,我们都等你。虽然不能出门,但也要好好过个年!”

“好!”

屏幕一闪,出现了一对通红的春联,祖姨母接着说:“你看,这是和贝上次寄给我的春联,我还没来得及贴上呢……”大家把目光投向我;我腼腆地笑了笑。

就这样,我们聊了许久。八点钟,家人们围着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有令人捧腹大笑的小品,有鼓舞人心的歌曲,有抗“疫”奋战者们的感人故事……我知道此刻,身在武汉的祖姨母,包括那儿的居民,整个湖北,整个华夏,还有游在异乡的华人,都在看着我在看着的,我也在看着他们看着的。

崭新的庚子年就要临了那翻开的时刻了,父亲拿出了一长串的鞭炮。堂妹、堂弟、表哥,还有我,把脚从四脚亭的顶楼垂下来,轻轻地晃着,望着。

“十、九、八、七、六——”我们扯着嗓子喊着——

“五,四……”父亲点着了火柴——

“三——二——一——”

一连串鞭炮声响起——我赶忙捂住耳朵,堂妹则兴奋地尖声叫起。忽然,一束流光冲上了云霄,一朵朵烟花在夜中绽放,璀璨了整个天际——久违的绚烂……

三月十六,武汉“重启”,祖姨母回乡,康好无病。

回榕时,我看见四脚亭远去的影子。它不仅是村子的中心,它还联结着每个人的那份难以割舍的乡情,是通往乡亲们内心深处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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